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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阋 ...


  •   韩子喻站在甲板上,七月的太阳依旧是炽热毒辣的,他不过盯了一会儿平阔的水面,就已经有点眼花头晕了。

      从江宁到扬州,要是哪一日风大些,也不过就是一顿饭的功夫。他们这一路拖拖拉拉地,到晌午时,也该到扬州城下了。

      他转过头,看着伫立一旁的青色身影,神色不明。

      秋影初一直站在外面,她穿着一身蟹青的袍子,后腰上悬着短刀,腰带束得很紧,余出来的那一部分随着江上清风翻飞。她头发束得很高,戴着绿檀木的簪子,发带同剑鞘上的流苏缠在一起,振然欲飞。

      她背着重剑,袖袍盈风,像那些传奇故事里的侠客,或是那些偷闲下凡的仙人,惊鸿一瞥,杳无踪迹。

      韩子喻从见到秋影初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身上有些违和。

      这会儿突然明白过来,秋影初身上有一股常年漂泊的不安定感。这种不安定,让她在精巧的深宅大院里格格不入,而当她站在这疏阔的山水之间时,她那外放的灵魂突然就与这一切融洽合宜了起来,仿佛就要乘风归去,化于天地似的。

      秋影初感受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问他:“韩大人有何疑问?”

      韩子喻回过神,收敛住神色,十分温和地问道:“对于扬州的情势,你有何猜测?”

      秋影初眨了眨眼,十分随意地说:“左不过两种,要么海鲸帮有线索,上下一心在扬州大肆追查,要么,他们自己窝里斗,扬州还是一片热闹。洛阳和江宁的命案闹了这么久,运河沿岸都传遍了,我不信这些水上讨生路的人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只不过利字当头,谁也不愿意费心思去查罢了。”

      “就像海鲸帮,当家的死了,总要争权夺利一会儿,”韩子喻微笑着接话,“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祸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埋下的根,是吗?”

      “这也不是,我听说那位二当家对他大哥是十分忠心,也有些手腕,要是他厉害一点,说不定现在海鲸帮已经以他为首,大张旗鼓地追杀凶手去了。”秋影初摇摇头,并不赞同韩子喻的说法。

      “海鲸帮总归基业初建,又突逢大难,人心反而是最齐的时候。争权夺利对那些江湖草莽来说,倒不一定有寻仇来得重要。”

      韩子喻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自顾自思索起对策来,不再说话了。

      秋影初扫了他一眼,察觉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也跟着他沉默了。两人站在船舱的门口,隔着两三尺远,一左一右地立着,浑似两个护法的门神。只是这门神看着娇生惯养,像谁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哥。

      不多时,就到扬州城下了。这码头是运河的最南端,江南一切的货物人流都得在这儿转运,因而修筑得极为宽敞,河岸上人流如织,也不显得过分拥挤。

      来码头上帮工的,除却专门以此为生的,便是各家最精壮的劳力,夏日炎热,又是午后,汉子们赤着膊,卸货装箱拉纤。处处都蒸着热腾腾的生气和汗水,这翻滚的热火和开饭的吆喝声一起,将这贯通南北的运河带来的生机,一点点地和温软文静的扬州连接起来。

      秋影初一下船,就眼尖地发现扬州城比她上次来的时候,又变化了不少。她不紧不慢地跟在韩子喻后面,靠着自己背上那一脸凶相的重剑,顺顺利利地开了条路。

      码头上接应他们的人早早地等在了那里,秋影初大致打量了几人,确定自己一个也不认识。那几人端端正正的站着,一看就知道是正经府衙里出来的好手,在人堆里鹤立鸡群。

      秋影初伸手摸了摸下巴,有点搞不清楚韩子喻把从秋府借来的人安排到哪里去了。秋府里有些护院是墨家的人,很有些混江湖的经验,按理说这种外围跑腿的活计,最是适合。

      韩子喻领着她走到那些人面前,止住为首之人欲行礼的手,朗声道:“不必了,我们直接去吧。”

      韩子喻安排了一些人先到扬州买了一批木材,装作出来采买的生意人,打算找个理由让海鲸帮来接这一趟生意。几人把韩子喻二人带到他们暂时歇脚的地方,众人在屋子里团团坐下,为首的那人将这两日的事逐一道来。

      这次他们找的商贩供货极快,现在木材已经全数到了,海鲸帮的人也约莫联系上了,两边都说是等着当家的拍板,只看晚些时候订下。

      此人条理逻辑清楚,说话做事都极有分寸。眉目清晰,眼瞳沉如墨玉,只是总摆着臭脸。正是江宁刺史之子,沈嘉。

      韩子喻听了,笑着客套:“沈公子辛苦了,我来扬州也是一时兴起,辛苦各位为我忙前忙后。”

      沈嘉拱了拱手,以示自己不敢担这个谢字:“都是那些江湖上的朋友在运作,我也没出什么力,不敢说辛苦。倒是韩大人找的帮手,倒十分的得力,同海鲸帮的交涉,也都是他们在办。”

      韩子喻点了点头,眉眼带笑,面上一派春风:“人是我从秋府里借来的,想必是得力的。”

      沈嘉似乎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是韩子喻从什么江湖道上找的人手,然而面上还是四平八稳地说道:“既是紫光禄大夫府上,那必然是稳妥的。对了,还没有问过韩大人,这位……公子是?”

      韩子喻回过头,看着秋影初,她正握着黑釉茶盏转来转去的,全然不关注他们的对话。他对着沈嘉笑着道:“这是秋府的女公子,跟着来看看,你也别管她,她功夫厉害,自己晓得轻重的。”

      “这毕竟是公案,不太妥当吧。”沈嘉听了这话,不由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秋影初。其实仔细打量,虽然其人身量略矮年纪看着也不大,但尚能看出来这是个筋骨极为结实的好手。只是此人一身的气派,全然不像那些公侯士卿家里的姑娘。

      韩子喻摇了摇头,表示不用介意。秋影初依旧专心致志地盯着茶盏,随他们议论,只是眼神晦暗,如一潭深水。

      直到议事完毕,众人各自起身作别,秋影初才抬起头来。只听韩子喻对众人沉声嘱咐道:

      “今晚我们就和海鲸帮说好这桩生意,跟着他们走海路去剌桐,这一路上总能有些线索。你们就留在扬州,按着卷宗上的记载,一路摸查。看看那些死者都去过这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若是有了线索,只管自己查,我们这是奉旨督办,案情要紧,不必看别人脸色。”

      “是。”

      韩子喻自然是和秋影初一路,两人跟着领路的人往约定好的地点走过去。约定好的地方离交货点极近,穿过两条巷子就是码头。

      他们才到门前,就听见有人问道:“你们少东家怎的还不到,是看不起我们当家的?”

      少东家,自然就是韩子喻了。

      他施施然推门而入,立在堂前,对着主位上的人矜持又略抱歉意地微笑道:“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是我来迟,怠慢客人。各位一路辛苦,在下失礼了。在此先行赔罪,望诸位兄弟莫怪。”

      那人眉目清矍,面上却带笑,将多余的心思严丝合缝地掩在了底下,也不知道他对韩子喻这赔罪的态度是否满意。

      韩子喻又看了那人一眼,接着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他受了韩子喻一礼,也起身作了个揖,全然不见等了半晌的恼火,道:“却是少东家远道而来,我辈不过危坐而待之,谈什么辛苦?鄙人是海鲸帮的容松,蒙道上兄弟和当家的看得起,称鄙人一声容四哥。鄙人平素也不过看着几条货船,为帮里兄弟做些跑腿的生意,少东家既看得起我容某,愿为少东家效犬马之劳。”

      韩子喻见竿就爬,笑呵呵地跟着喊:“原来是容四哥,久仰大名。在下也是头一遭出门做生意,实在不敢不谨慎些,但这些货能交到容四哥手上,在下也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容松受了他这拐弯抹角的吹捧,也只是十分含蓄地笑了笑,随即便开口聊正事:“少东家这批木材是要送到剌桐去?”

      韩子喻状似十分苦恼地说:“正是,原是别家定的幽州松木,原是要送到岭南去的,现今人家又改了主意,临到头来才说要送去泉州。我这边措手不及,只好临时请托容四哥,载我们这一程。前一阵儿在洛阳,也不知官府是什么主意,拖了好些天,今次来托四哥办事,原不该这么仓促了事。”

      说着他抬头看了容松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对方实在催的急,可否请教四哥,明日一早,能否发船?”

      他一段话十分巧妙地透露了自己的来路去向,给自己这突兀的一行人编造了十分详细的行程。

      容松听了,似乎是彻底放下了心,打趣道:“这可不正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我们这儿也正要往泉州去,说不得今夜戌时就出发了。少东家看看若是即时卸货,人手可来得及?若有不称手的,我叫些弟兄来抬把手?”

      韩子喻心下一紧,暗叫不妙,如此行色匆匆恐怕是不能细细查访,商议合作了。但他面上还是一派稳妥,笑
      道:“那倒正好,我这边自然有人手,只等四哥今夜出发了。”

      下午他们临时找了些人把木材搬上船,却实在人手不够,最终还是请了海鲸帮的几个汉子帮了把手。

      等诸事完毕,韩子喻原打算同秋府那几个人一块儿坐一趟船,然而他一登船,就受到了十分的礼遇。容松强行把少东家和他的忘年交好友——打眼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秋影初,带到了他们海鲸帮核心人物的船上。

      按容松的原话讲:“我们当家的发话,说我们这一趟原是看不着生意做的,来了你们两位贵客自然得好好地招待。这也是大当家订的规矩,两位也不要推辞,我们这儿也不好交代。”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但这个时候说出来可以说是十分奇怪了。谁都知道他们大当家才刚出了事,这会儿急着回泉州也必然追查真凶,整顿势力。按理来说,大当家恐怕还是个禁词才对,怎么看上去上下都对此事一片坦荡。

      再者说,他们这一行,虽说是有来路,但怎么说此时上门,也实在有些居心叵测了。原该是千方百计地提防着也不为过的,这会儿居然还引狼入室。

      尽管秋影初和韩子喻难得观点一致地认定这是鸿门宴,两人还是上了船。

      一路上遇见的人对他们也算是礼遇有加,两人被安置在一块儿,吃住都十分的不错,但秋影初还是油然而生一股不安感。

      她放下窗户,灭了灯,摸着黑进了韩子喻的房间,韩子喻也灭了灯。但他那一扇窗户,是直对着水面,故而开着,隐隐透进来的月光使她大致可以辨物,韩子喻人正坐在窗前等她。

      秋影初在他对面坐下,拧着眉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韩子喻语气凝重:“没什么看法,我们目前差不多就是被软禁。不想撕破脸,就得乖乖的跟着他们走完这一程。”

      “何况我们现在还是没有线索,也不急着走,大不了说明身份就是了,海鲸帮是受害者,没什么不能见钦差的。”

      秋影初眉头皱得更深,如同冰雪琢成的脸上眉目分明,在月光下像含冤抱恨的女鬼,她反问道:“要是他们慌不择路,非要对我们动手,另外几条船上的人怎么办?”

      韩子喻眉头一挑,也反问道:“既然这般不信任韩某,你又何必亲自带着人犯险?”

      韩子喻摸了摸当时他去借人手,秋毓书亲自送他出门时塞给他的锦囊,他此时当然已经十分清楚,这群所谓的从秋府借来的人手,实际上大约是秋影初安排的。于是他更十分地想不通秋影初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边百般欺瞒,一边又跟着他出生入死地往扬州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越是好奇,秋影初这样斗鸡一样的态度就越是不能让他低头。

      正当两人对峙之时,突然听见外面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两人连忙噤声,放缓了呼吸,四目相对。韩子喻首先站了起来,慢悠悠地往门口走去,秋影初则轻手轻脚地往卧榻之后一躲。

      韩子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十分彪壮的大汉,他皮肤黝黑,与一口白牙交相辉映,眉毛张牙舞爪地往鬓角上攀,面相十分地凶,看谁都如同敌雠,眼睛瞪的铜铃一般,怒目视人,不假颜色。

      他见韩子喻开了门,提着步子就走了进来,韩子喻不由被他逼得退了两步。

      这个人,行动之间都是匪气,韩子喻简直无法相信,刚才是这人那般轻手轻脚地敲了门。

      来人大大方方地往桌案前一坐,把环首刀往案子上一拍,铁环泠泠作响,那雪亮的刀光照到韩子喻脸上,参差斑驳。

      没有人出声,韩子喻就站着这寂静的房间里,心做擂鼓。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剧场:
    大家的内心活动:
    秋影初:编,你接着编,我就静静看着你表演→_→
    韩子喻:这位老兄不是杀人灭口来的吧,怎么办,我开始有点方了⊙_⊙
    铜铃眼:哎呀,也不知道半夜过来有没有吓到这俩小白脸,我敲门是不是又重了啊⊙▽⊙
    还记得追杀梁晥的铜铃眼嘛,虽然梁晥同志扑街了,但他一直活在大家心里(?ò ? ó?)
    梁晥:……→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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