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景时》左侧白

7、关窍

　　秋影初把绢子一收，意识到韩子喻可能并不是按照自己白天给的暗示来找吟娘的。

　　“姑娘，为何我们从尸体上找到的帕子上，会有你的名字？可否为在下解惑？”

　　这自然是梁晥写上去的。

　　想必是他出了意外，垂死之际留下了这个线索，打算彻底把离恨楼和墨家拉下这滩浑水。

　　秋影初叹了口气，兄长的引信果然不可能只值一点情报。

　　她转过头，看着韩子喻道：“这帕子自然是我给梁公子的，同这块帕子一起的，是一把小刀，公子是否一同带来了？”

　　“那小刀与两桩命案的凶器，同宗同源，乃是重要之物，自然不能带在身边。”韩子喻自己拎过放在冰鉴里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随后又一杯续满，将酒盏推回秋影初面前，问道：“只不过，我实在好奇，姑娘从何得来这把小刀？”

　　“恕我不能告知，除此之外，公子还有何问题，吟娘均愿解答。”

　　韩子喻眯着眼睛，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凝重，似笑非笑地道：“姑娘第一个问题就有所保留，恐怕不是愿意相助的态度。”

　　“韩大人，你问的第一个问题，吟娘说了，帕子是吟娘给的。第二个问题，我们跑江湖的，讲究信义二字，说不得。”秋影初冷声笑了笑，“韩大人即便问了，我也是不知道的。”

　　“那也罢，江宁府这五桩命案，姑娘有什么旁的情报，还请都说出来，韩某感激不尽。”韩子喻听了，又似乎当真不计较，只问起旁的来。

　　秋影初面具下脸色一变，沉声问道：“五桩？”

　　她的声音有种独特的冷，此时激动起来，透出一阵沙哑，趁着昏黄的烛火，诡异得紧。

　　韩子喻觑了她一眼，又打量她一阵，点点头道：“是五桩，前三桩江宁府里早立了案，两人死于利刃偷袭，一人死于奇毒，药石罔医，第四桩麽，”

　　“……梁公子一行人出事前，江东海鲸帮的老大，也同样死于那种小刀，只不过，他们江湖草莽，或多或少犯过事，不曾报案罢了。”

　　“白姑娘，”韩子喻盯着她，这回是真有几分笑意了，“我以为你们行走江湖的，消息该更灵通才是，怎么，原来你们是同官府一块儿的？”

　　海鲸帮，是了，秋影初暗自想着。海鲸帮不过是近两年起来的水上船队，且势力一贯在剌桐一带，只偶尔到扬州江宁等地交付些货物。不怎么掺和到江湖道上那些争地盘，立威风的事里，同离恨楼也算往来友好。但因着抢水上生意，只和漕帮不怎么对付。

　　只是听说帮里的总舵头和二把手是个厉害人物，一文一武，把帮派治理得不错。按墨家那群人的看法，有这么个角色同漕帮斗上一斗，对离恨楼，对墨家都是大好事。

　　因而但凡是海鲸帮到的码头，离恨楼的各处眼线也会自觉收敛些，权当送个人情，没料到一时不察，就失了先机。

　　难怪，秋影初暗忖着，那时梁晥说他惹上麻烦，却又不去官府。想必是刚从海鲸帮出来，有了线索，不肯打草惊蛇。

　　只不过，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呵，秋影初气极反笑，按捺住杀意，对韩子喻说道：“这么说总归是我们不对，自己地盘上出了事，自己却还当着聋子、瞎子。韩公子是早知道了？”

　　“的确，”韩子喻点了点头，“当时我们追着海鲸帮那条出事的船，分别往江宁和扬州追查，只不过我在扬州一无所获，梁兄似乎有线索，可惜惨遭毒手。”

　　秋影初心一松，这么说韩子喻应该还不知道扶桑的人已经直接把手伸到案子里了。

　　但是，秋影初不由深思，墨家知道是扶桑，是因为交往甚深，知道这诡异的小刀是扶桑特产，占了先机。

　　朝廷那边是因为这几桩命案和洛阳的几桩有些关联，同时又同十八年前质子进京被劫一事，手法时机也太过相似，才怀疑扶桑找人搞事，但总归没有证据。

　　而梁晥，到底是凭什么和她一样，就敢一口咬定是扶桑所为呢？
　　…………

　　“这么说姑娘也知道此事有扶桑之人直接参与？但，终究世间公道昭彰，不平者不可陈冤而不得伸张。朝廷和圣上也不希望扶桑手伸太长，梁某孑然一身，无所挂碍，虽然连坐，也三服无亲。虽然姑娘好意，但梁某愿求一个无愧于心，尽力而为。”

　　跟她一样，见到了杀人者？

　　她当时看梁晥大言炎炎，虽然不能理解，但以为他是心有成算，有舍生取义之志。却不想才出城门就出了事，连带她派去的船老大一起被杀。

　　秋影初收敛住神思，应和着韩子喻道：“江宁水路四通八达，便于凶手藏匿，敌明我暗，此事的确棘手。但，据我们所知，迄今为止除了梁公子，所有被杀之人，都去过扬州，即使是洛阳也不例外。”

　　“所以，韩大人，扬州城，一定有线索。”

　　韩子喻看着她，目光如炬：“白姑娘，似乎不想在下在江宁多待呀。既然梁晥能在江宁有所突破，为何我就不行，一定要舍近求远再去一趟扬州？”

　　语调平缓，并非疑问。

　　但这已是十分的疑心了，秋影初稳住心神，道：“我的确不想韩大人在此地多呆，若是韩公子也出点意外，我们这点小伎俩，恐怕不是朝廷一合之敌。江宁府虽有突破点，但恐怕除非抓到凶手，否则也难以取证，况且此中凶险重重，实在不值当。”

　　“韩大人，听闻你们办案子，证据一贯讲求旁征博引，破案则独辟蹊径，想犯人所不想。既然对方在江宁已经重重防备，往扬州这个鱼蛇混杂之地去另寻蹊径，也是理所应当。”

　　韩子喻却还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白姑娘挺紧张呀，我不曾疑心姑娘与他们勾结，不必如此。”

　　这话就是有疑心。

　　秋影初抿了抿嘴，状似无奈道：“韩大人怎么想是大人的事，我已说了扬州城有线索，大人去还是不去，也是大人的事。江宁府，是我们的地界，大人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向我们开口，其余的，我们恐怕不能随意答应。”

　　“大人可还有什么问题？”

　　韩子喻点了点头，又问道：“梁公子当初，说过些什么？”

　　秋影初回想了一会儿，答道：“梁公子说他行踪泄露，又急着出城调人手，因而向我们求助。我使了一条小船送他出城，又出于道义，附赠了那把小刀。”

　　“我劝梁公子，扶桑若真掺和进来了，他恐怕动辄得咎，当年襄侯爷，不也是吃了这个闷亏么？梁公子自然没听，就这么走了。”秋影初叹了口气，颇有些惋惜，又接着说道：

　　“我言及此处，自忖尽心了，因而不曾亲自送他。谁料，梁公子出师未捷……”

　　韩子喻听了，沉吟片刻，接着问道：“这么说，同梁公子一起的那个船夫，是你们的人。”

　　“自然，”秋影初点了点头，随即像要找回场子似的笑起来，“我以为韩公子神通广大，早早地已将我们排查过一遍了。”

　　“韩大人，所有能说的，我都说了。若是没有别的问题，就请先回吧。江宁府里，我们还有内务。”

　　“若是韩有意去扬州，可以再来此地，其余时候，若有什么吩咐，往这里递个口信。”

　　秋影初端过那一杯酒，把面具抬起来了一点，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将酒一口喝尽，开口赶人。

　　韩子喻领会，走之前又问了一句：“这么说，江宁府里，是要大开杀戒了？”

　　秋影初笑了笑，“杀两只鸡儆家里的蠢猴子而已。大人，静候佳音。”

　　韩子喻微微颔首，以示了然。

　　他出了门，那嬷娘还在不远处等着他，见他出来，忙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笑着道：“公子与吟娘聊得可好？”

　　瞧见他脸色不见得多好，又宽慰道：“吟娘是个骄矜性子，从前不过有别家的姑娘说，吟娘胜过她们的，是容貌不是舞技，此后吟娘再献舞都是戴着面具了。公子别灰心，你呀，还是头一个能在吟娘房里待这么久的呢，女人嘛，多哄哄就是了。”

　　韩子喻一时间突然好奇，这吟雪阁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便是在京城最大的青楼，也不见得有这么聒噪的嬷娘，何况这地方还是个秘密众多的教坊。

　　他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问道：“正是呢，不知嬷娘可否告之，白姑娘有什么癖好，或是惯常做些什么之类的？”

　　“哎呀，你可别说，吟娘真没什么特别偏爱的，平时也就在小楼里待着，弹弹琴，练练舞的，轻易不出门，不见人的。要我说，这比大家闺秀都大家闺秀呢。”那嬷娘又收了他一颗金豆子，满脸的褶子都竭力挤着笑字。

　　韩子喻状似恍然大悟，道了声谢，提溜着步子走了。

　　翌日，秋府里四口人正用着家宴，突然来人说韩子喻到访。

　　秋影初和秋毓书对视了一眼，不太明白韩子喻为何有闲情逸致上门。

　　秋毓书的生母，也是秋盛林的侧室，林轻虞看了看秋盛林，问道：“那么妾身先带着两位小姑子回避一下？”

　　林轻虞比秋盛林小上不少。但也快不惑之年，但容貌体态都保养地不错，尤其眉目之间，有十分的精神与情意。

　　林轻虞早年间为着父母双亡的缘故流落风尘，因而不同于大齐一般妇人的健壮，有一点轻柔怯弱之态。秋盛林任工部侍郎，视察兖州时，被意图收买他的刺史硬塞了这么一个大美人。

　　其实秋盛林原本并不真打算收下她，只是他在回西京的路上意外得知，这位姑娘早逝的父亲，正是太后娘娘战乱中失散的幼弟……

　　太后母家就姓林，只不过前朝末年的时候，太后的母家犯了事，全族流放，幸而还没流放到边境，朝廷就没了。

　　这一大家子就此失散。

　　太后自己跟着西北的军旅，遇上了那时还是西北镇军大将军的高祖皇帝，为着稳妥改了姓。等天下平定，她也觉得这假名字用惯了，懒得改回来，于是本朝太后娘娘就姓苏了。

　　苏太后乍然一见这娘家侄女，自然怜惜她半生孤苦，想给她指户人家。然而她履历并不清白，想嫁高门毕竟不容易。

　　况且她本人也不中意为了攀附太后愿意娶她的那些人。最后，还是指给了秋盛林。
　　于是，秋府才有了如今这位女主人。

　　她和秋盛林这些年朝夕相处，不能说彼此间感情不深。何况秋毓书这个女儿更是十分的讨人喜欢，有她调和，这两个人更处得和睦。因而，秋盛林也凡事给她主母的体面。

　　听了她的话，秋盛林止住她的动作，道：“总归子喻不是外人，再者我在这坐着，只让他进来就是了，何必你忙这一遭。”

　　“为着稳妥，总归两位姑子还未出阁，不好见外男。”林轻虞轻轻地解释道。

　　秋盛林又摇了摇头，她也就不再说话了。

　　韩子喻一进来，就看见人家团坐了一屋，桌案上的羹汤还热着，只是众人都已停箸，十分端庄地坐在席位上。

　　他笑呵呵地道：“秋世叔，子喻恐怕又要叨扰一餐了。”

　　他嬉皮笑脸的，其实很不成样子，若是只有秋影初一个人，只怕秋影初已将他乱棍打了出去。秋盛林却既不愠也不怒，只是笑着让人添了双碗筷。

　　韩子喻入了席，正坐在秋影初的对面。他先是颇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她的脸，随后又绕着她的周身游走了一圈，再回到她脸上。

　　见秋影初抬起眼来看着他，十分自如地看着她道：“这是世叔家的小女儿，今日算是见到了，但是有几分像白姨，尤其是这下巴。”

　　秋影初听了，看了他一眼，回了一句：“韩大人上次见我母亲怎么也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真是好记性。”

　　声音冷淡，有一丝沙哑，十分地耳熟。

　　韩子喻和她相视一笑，个中意味只有自己知晓。

　　韩子喻末了收回目光，对着秋盛林道：“昨日本来有事求世叔，但见着顾大人也在，因而就不曾开口。今日冒昧，是想向世叔借些人手。”

　　秋盛林一直盯着他，这时只是笑着客套：“这些许小事，叫个人来说也就是了，何至于亲自跑一趟。你要些什么样的人，等用了饭，叫你林姨点给你就是了。”

　　“多谢世叔。”韩子喻站起来回了一礼。

　　秋盛林忙招呼他坐下，道：“不必多礼，有什么事，都不急于这一饭的时候。”

　　用了饭后，韩子喻点了几个看着就很有些功夫底子的奴仆，借口内急，往园子里拐，还没走多远。却见秋府的二小姐秋毓书正立在角落里，微微朝他颔首。

　　秋毓书也早定了婚事，不同于他和秋影初这种并不正式地的指腹为婚，秋毓书是太后从礼部那儿定了玉牒的宣王妃。而宣王，二皇子君晓钺，正是他发小兼顶头上司。

　　韩子喻十分有礼走近一点，隔着一丛花，问了个好。

　　秋毓书十分温文地问道：“韩公子是来找我小妹的？”

　　韩子喻顿了顿，正不知要说着什么。

　　秋毓书接着道：“不论韩公子为何而至，既然已经到这里了，何必怯于出口呢。”

　　说着她指了指角门，便错身往园子里去了。

　　韩子喻绕过角门，秋影初正站在假山旁的池子边等他。

　　她穿着件碧色的衫子，梳着双髻，红色的发绳垂到肩上，和额间的花钿两相呼应。

　　她见韩子喻过来，挑了挑眉，全然没有心虚之态。

　　秋影初的眉眼生得十分艳丽，而这种艳丽之态，韩子喻是很熟悉的。

　　眉不画而翠，横是一番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眼生桃花，洇着一点薄红。脸的轮廓如同水打，收束于精巧的下颌，肤色极白，浑若冰雪里未吐蕊的一枝红梅。已可见盛开之后的颜色。

　　韩子喻也曾在漠北的边关见过这样的冰雪之姿，和他虬曲嶙峋的枝干。

　　他神色凝重，全然不见来时的安然自若，默默地拱了拱手：“在下失礼了。”

　　秋影初微微一笑：“韩大人，我以为你是来捉贼拿赃的，怎么先赔罪了？”

　　韩子喻今日趁着用饭来秋府，本就是为了看一眼秋影初。他从大理寺的老人那里学过一套相面之术，只用知晓脸上一点骨头的轮廓，就可大致推测犯人的长相。

　　他昨日觉得“白吟娘”的声音，身形都有些眼熟，故而今日来求证，谁知道惊喜这么大。

　　为什么，秋影初，不仅和他发小，有那么一丝诡异的相似，甚至还和景王爷撞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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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喜闻乐见的掉马翻车现场。
秋影初（忽悠不成）:韩子喻这个纨绔好像还有点水平啊
韩子喻（思维混乱）:秋世叔你不觉得你女儿长相有点什么问题嘛？她和我发小一家都撞脸啊啊啊啊啊
秋盛林（语气沉重）:哎，说来话长，先不说了。
其实秋爸白妈的人生故事挺狗血的……
补个设定，唐朝三品以上的官员才用金鱼袋，但是对于重臣，有赐超品衣冠的习惯。本文里面顾璘是四品御史大夫，由殿院外放领益州刺史（太守），赐紫金鱼袋。属于转了系统，破格提拔。
我好凉好凉，咕咕咕了，都没人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