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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鸿 ...

  •   平泰十九年,后世称为“两泰盛世”的最后三年,江南第一城,江宁府。

      华灯初上,弓似的月藏在未退的晚霞里,稍逊人间颜色。

      环城而过的河水上飘着几盏早放的花灯,从城北一路到城南,渐次地热闹起来。城南最热闹的地方是一处邻水的高台,从河岸延伸,探过水面,丈许宽的台面繁饰缤纷,名贵的彩绸四面挂着,随风而动。

      四处灯火璀璨,彩绣辉煌,好不晃眼,需得凝神去看,才可见高台尽处原是支楞槎枒的断面,水中孤零零立着三五桥墩,正是一处断桥。

      这桥原是高祖起事前的旧物,战乱中桥面烧毁,只剩这一点陈迹。后来自南面扬州来了家教坊,叫吟雪阁,十分的会附庸风雅,在断桥两边各修了屋舍,把这断桥做了一处挑花献艺的风月所。靠着运河来来往往的过客,硬是打出了江南第一教坊司的名头。

      每月逢七,吟雪阁便牵头,拉上江宁有名的舞乐坊,开场献艺。经年累月,这江宁府原定在逢四的集日,便成了逢七,坊市、草市、夜市一齐热闹,整个城南都喧嚷火热,一直到四更天才有散场的意思。

      今日七夕乞巧,这一路香车美人,士子侠客,越发热闹。

      但越热闹往往越是是非多,一个颇为俊俏的青年从人群中匆匆穿过,如拨浪横江的鱼,也不管拽下来的是谁的衣带,只管在一片白眼中一路狂奔。他后面紧跟着几个彪形大汉,一脸穷凶极恶。

      为首的性情暴烈,眼见那青年淹没在人潮里,怒从心底起,一口浊血上头,大喊道:“狗贼休走,留下狗头,还我大哥命来。”

      嚯!这一声喊可算是不得了了,满街的人一听这个命字,不由得想起近来四散的谣言,俱作鸟兽惊惶,乱了起来。那大汉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人潮推搡着,更加看不清那青年踪影,更是怒火中烧,怒喝到:“狗贼!杀人偿命,我必取你首级慰我大哥在天之灵。”

      他一伙人听了自然忿忿,却不料远远传来一阵回音:“好汉,你大哥真不是我杀的,找错人了……”

      大汉听了更怒,瞪着一双铜铃眼环顾四周,恨不得立刻抓住人来乱刀砍死:“狗贼,敢做便要敢当,你若认了自提头来谢罪,我倒还敬你是条好汉,也不辱我大哥声名。啐!竖子,手持凶刃,还敢抵赖!”

      这次自然没有回音了。

      同行的一人正站在他面前,抹了抹满脸的唾沫,颇为讨好地笑了笑,才敢开口:“二哥,你瞧这人都远了,要不,我们先回去再计较怎么……怎么给大哥报仇。咱们这持凶器闹市寻衅,衙役来了可不好交代、代……二、二哥饶命!”

      那大汉拎一柄大刀,刷啦一声架在了说话人的肩上,瞪着他:“别以为大哥死了,就没人治你,你给大哥引荐的什么劳什子浪人,可还没交代。”

      那人急得冷汗如雨,然又不敢对着这杀神打马虎眼,两方正僵持,忽听得远远的有人喊“校尉来了”。

      众人一阵慌乱全盯着两人纷纷出声:
      “二哥……”

      为首的大汉撤回刀,看了眼众人:“今日先回去,派人看住了各条出城的水路陆路,别让这小子跑了再来计较!”

      语毕便带着众人从坊间的小道穿插离开,只留下一地的鸡飞狗跳给姗姗来迟的校尉。

      那青年匿在人群中,挤挤攘攘地往吟雪阁走,只见他避过众人,悄然顺着檐廊爬上二楼,正巧,一扇窗户开着一道缝。

      他身形一闪便进了屋子,刚要舒口气,便见红光一闪,一把短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屋子里竟早有一个人,只是气息绵长舒缓,他在外面不曾察觉。

      只见那人戴着雪白的面具,身量娇小,看身形约莫是个十来岁的姑娘,浑似一团孩气。长发披散,中衣凌乱,像是匆匆穿上的,在他进来前想必正在更衣。然而刀极稳极快,他进门不过一息,便已被制住。

      青年先在心底谴责了一番自己占了姑娘便宜,随后长叹了口气,叹道:“倒霉……姑娘,在下真不是有意冒犯……”

      “……” 不是有意你闯什么空门……

      梁晥自己听了都脸红,顶着脖子上越来越重的刀继续说到:“冒昧来此是我一位故友介绍,想借贵地落个脚,我这里还有个引信。”

      那姑娘借着不甚明亮的天光在他脸上打量了几个来回,俄而刀势略收,问道:“你那位故友叫什么?”

      青年有一种感觉,这人在刚刚那一瞬,认出他是谁了。

      然而刀毕竟还架着,梁晥接着说到:“我那位故友,姓秋,正是贵地告老的上国柱大人,前吏部尚书秋盛林的长子。”

      随即那刀便还了鞘,那姑娘颇为骄矜地点了点头,道:“既是秋少卿的故友,那倒也不用引信了。你有何难,一并说了,吟雪阁必全力以赴,”说着又看他一眼,“算作替秋少卿祝你一臂之力。”

      “……”梁晥拱了拱手,“在下的事倒不急,愿等姑娘周全。”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姑娘乱七八糟的衣裳。

      “……”。

      “也好,外间有茶水,公子稍坐。”说着便匆匆转过屏风,整理衣冠去了。

      梁晥看着她的背影,再一次确信了此人对自己应当熟悉。对他那师兄秋尧年更是熟悉,连人家十天前才升了鸿胪寺少卿都晓得……

      不一会儿那姑娘便穿了一身银红的胡服回来,颈肩腰腿坠满银饰,唯有中间用腰带束出一把细腰,这是伶人才作的打扮。

      “公子有话快说,别误了我这边登台的时辰。”那姑娘一手挽着轻纱,一手将短刀收回腰间,似是急匆匆道。

      “不是什么大事,在下手头有一个案子,想必姑娘听说了。”梁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慢慢说道。

      那姑娘便点了点头“江宁府闹得正凶的连环命案,牵连了十六年前一场大案,听说宣王奉命督办,派了两位翰林亲手经办,想必是公子了。”

      梁晥颔首:“在下奉命,探查了几具尸体,现已有了些头绪,只是要立即出城找些人手调来官文才好查办。但在下行动失密,惹了些麻烦,只怕他们正守在各个出城口要拿我归案,不知姑娘能否行个方便?”

      “只是如此?”那女子似是惊讶,没料到对方上门只是如此小事。

      “……你可知,我出手一次,价值几何?”

      梁晥听出来她语气中的自矜,只是笑道:“我原是托故友情面才得一见,不敢再多叨扰。”

      “也好”,那姑娘思索片刻,“那我送公子出城,另有两句话嘱咐。”

      ……………

      入夜后宵禁的江宁仍有些零散的灯火,隐约映出这座历经三朝变迁古城的宏伟,与南人特有的秀丽秾质,江宁城南靠近新近修缮完毕的的大运河,最是繁华,即使是此刻也是一片喧嚣。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平头百姓们才不理会官老爷们每天头疼些什么政要、谜案,纵然官府早早发了戒严令不许开市,也不能拦住他们埋头与世道争一条活路。

      夜市的牌子已经挂上,灯火早已点燃了热闹,两旁的商家悬起招牌,挑货郎也已摆好货摊,一些载着新鲜捞上的菱角和莲蓬的木船从城外驶来,恰好赶上夜市的开始。

      行人来往交织,三教九流混杂,往来者或峨冠博带或短衣褐衫或窄袖高靴或高髻花冠,衣衫交融,瑰艳多姿。

      吟雪阁里二楼的雅间早早的坐满人,各位贵人带来的家仆泾渭分明地堵在梯子上,声势赫赫地盯着一楼里纷杂拥挤的人流,免得哪个宵小上去,扰了贵人们在这闹市里的清静。

      其中江宁秋府和顾家的人手最多,盖因今次不知哪家小姐突发奇想把乞巧会开在了舞乐坊里,又要撑着排场,又要看台上的热闹,又怕惊了各家娇养的娘子们。向来主办宴会的秋家只好多多加派人手盯着。

      而顾家一向不肯示弱,也跟着加派了人。

      忽然高台后走出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妇人,高髻凌云,穿着湖蓝色的对襟齐胸襦裙,披着一件淡色披帛,手执纨扇,挡住半边上了浓妆的脸,眉眼风流,扬声道:“今日初七,百家乞巧,惟愿我大齐世无饥馁,餐饱衣暖。我吟雪阁不才,叫上众位姑娘诚心献艺,卑弱之躯,不吝薄力,共祈安泰,望诸位笑纳。”

      一楼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众人各自议论着自己看中的伶人,一下子议论声几乎要盖过开场的丝竹弦乐。只有中间的一张桌案兀自静默着,不敢有人来打扰。

      这一桌尽是江宁府的青年才俊,然而此时气氛凝重,只有一位青衣男子笑道:“这三年来,那位白吟娘可是在江宁出尽了风头啊。”

      “那也是本事,论舞,论琴,论诗,恐怕连号称“江南第一才女”的晏小姐都有所不及,可惜落了奴籍,否则·····”

      一旁一直向外散发‘生人勿近’气场,穿着澜袍的束冠男子冷冷接了一句,道:“否则你拼尽家财,也见不到人家一面,还擅自称人家为解语花。”

      先前说话的男子一时语塞,只好怒目以对这种自己不爽快就要尽心为别人添堵的货色。

      “解语花?不知季鹰兄有何忧愁要解,在此地也闷闷不乐啊?”

      “还不是眼下那几桩案子。季鹰兄,怎么这回你那红颜知己没能为你指点迷津?”

      江宁府的第一黑面神沈季鹰有个红颜知己
      ——不是青楼勾栏里那种一抓一大把的‘知己’,此人是个颇为神秘的大家闺秀,两人一直书信往来,据说连沈季鹰本人也没见过脸。

      然而这个深闺里的小姐颇为明察秋毫,指点这眼高于顶的沈季鹰几个案子过,每每都能料事如神。

      几回下来,沈季鹰对人家已是言听计从,芳心暗许,然而连人家面都没见过,这阵子更是连书信都断了两三个月。

      这两月来江宁府又发生了几桩棘手的案子,几重压力之下,这黑面神越发难惹了。

      这话显然戳到了人家的伤心事,沈嘉——沈季鹰的脸不由得更黑了点,这回连原本提着酒壶往这走的小厮也吓走了。

      “要我说,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死了便死了,季鹰兄你何必往心里去。”那说话的人才话音刚落便知自己又说错话了,不敢等那黑面神开口,自己便僵硬的接过话头,“今日寻欢作乐为主,不谈政务,哎,王兄你看,今日这首曲倒比从前有些看头……”

      几人一番玩笑,高台上的的表演已换了几轮,缠头都不少,只是还没见二楼有彩头下来,大多都留着自己的荷包等待最后的压轴表演。

      后面的表演愈发精彩,二楼也零零散散赏下了些东西。许多人数着数,待一位穿着雪白长袖舞衣的女子上台时,下一个就是白吟娘了。众人都有些期待,敢压着白吟娘出场的表演是什么。

      只听见一阵似乎很熟悉的乐声响起,那女子长袖一抛,已然起舞。

      台下更是议论纷纷,“竟然是绿腰,这女子未免太过大胆”

      那青衣男子听得,回首问道“这绿腰有何典故,竟引得众位如此惊讶?”

      “平彦你有所不知,绿腰此舞并非难得,而是太过寻常,难以出众,何况,三年前,白吟娘正是凭借此舞问鼎花魁,后再无人敢于此地舞绿腰,这女子倒是大胆。”

      “不对,这不是绿腰!”一男子听着乐声忽而开口道。

      众人看着台上,那女子,长袖舒展,左腿盘踞身形优雅,犹如惊鸿照影,这绝不是绿腰舞中的动作。折腰翘袖,翩跹白影犹如一只临水嬉戏的鸿雁,一颦眉,一回首,都是难言的绰约多姿。

      女子身形转停,对着台下施了一礼道:。“此乃京中盛行之舞,名为惊鸿,绾绾偶然得之,加以修改方得此舞,献丑了。”

      那青衣男子转头对同伴笑道:“这下看来,各大教坊是要捧这个绾绾和那白吟娘打对台了。”

      众人一下子也都是议论纷纷,各说各话。

      二楼雅间中的一位紫衣女子轻笑道:“倒不知这白吟娘要以何等舞姿才可以胜此人。”

      雅间中的女子大多是锦衣绣裳,珠翠满头。听得此言都笑道:“终归是个妓子,再如何也是个乐子罢了,值得二姑娘烦恼什么?”

      那女子闻言,笑了笑,眼里带着一片不明朗的深意:“虽是落了贱籍,但声名日盛,我看连晏姑娘都要不及她了。”

      同行的顾家姑娘冷声笑道:“总归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伶人,竟也能和国公府大小姐相提并论?我看是这些新晋的文士没的见识,竟不识好歹地捧起一个妓子来。”

      说着,又转头看着那紫衣姑娘,“秋二娘子,我想你家也算世代的书礼人家,怎么,也捧这下九流的场?”

      她这话一出,先前捧场要来这吟雪阁的各位姑娘都难免尴尬,一时无人答话,都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专心看歌舞了。

      只见从河对岸的一扇窗前飞掠出来一名女子,凌空略过两三丈的水面,稳稳地落在了高台上。

      白吟娘惯来是如此出场,但仍有新慕名而来看客发出几声惊呼。落下的女子长发如瀑,缀着些花胜银饰,红纱笼面,戴着一张纯白的面具。一身大红胡服,露出藕臂和不盈一握的纤腰,裙子上缀着流泻满地的银饰,随着行动摇曳生姿。只是个子实在不高,身段上不占优势。

      只见白吟娘施了一礼,撩起身上的红绸,缓缓开口:“此曲名曰飞天,可称绝唱。”

      嗓音清冽,犹如沁凉的井水。只见她随乐起舞,姿态虽美,却有些莫名的僵硬,像是在起舞的人被什么绳索束缚着。

      楼上突然有人开口质疑:“这就是江宁府最有名的舞姬了,未免名不副实了。”

      那紫衣女子放下茶盏,温声答道:“我想盛名之下,总难副实,但是白姑娘声名非一日之功,总有过人之处。此间名士众多,何必抢着喝倒彩,失了气度。”

      同她交好的陆家姑娘听了,悄悄地凑过来:“唤卿今日怎么为这白姑娘说这么多好话,莫非你们是旧识?”

      秋二姑娘——秋毓书只是浅浅一笑,并不答话,那姑娘就更是好奇,倚得更近,小声小声地缠着她。

      “卿卿,你就说嘛,我还从来没见你为你那妹妹之外的人说过好话呢。”

      “嘘——陆二,噤声,专心看舞。”

      此时场上的歌舞已转至高/潮,白吟娘的舞姿越发自如,场上原本的不满质疑也都消了下去。

      只听一声突然拔高的笛声,那双执着红绸的手往上一抛,掷出层层叠叠的花海,遮掩住了白吟娘的身形,众人正看得兴起,只见突然一阵红光自天际闪过,再一看,高台上已没了人影,只剩一地余势未歇的红绸。

      众人正怔忡,又见一道拉长的白光,在天边点上了一片火树银花,绚烂不已,而后层层的花火争相绽开,烧着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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