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孤行》胡不遗

6、第六章

　　猛一睁眼，他醒了，是梦。
　　裴予剧烈喘息，还没从梦里缓过神。

　　此时正值夏季小暑时令，外头天已大亮，下人们窸窸窣窣，早开始了新一天的起居活动，裴涛应该已去上朝。
　　裴予晚睡晚起，还很有些起床气，因此除了裴涛，从没人敢去叫他，一向都是睡到自然醒。

　　照往常，裴予得睡到晌午，今日被梦中人一吓，辰时就醒了。
　　现下裴予呼吸已畅，但脑子还运转不畅。
　　他嘴微张，呆呆地，像个傻子。
　　为何？我为何会梦到他，梦里还在行如此……之事？
　　是梦？真的是梦？为何触感如此真实，太上头了吧。

　　身下粘湿一片，诉说着春梦的痕迹。
　　裴予闭眼，叹气。
　　不至于吧，本王到这个地步了？见到个人就春心荡漾，饥渴难耐，以至于梦中来了一次又一次？
　　裴予满脸的“我对你很失望”和“恨铁不成钢”。
　　犹记得，他昨天还说李宣杰满脑子男欢女爱，素养不高，眼下他自己梦中尽是男欢男爱……
　　比起来倒是我更下流些，裴予心想。

　　一连三天，白衣男每日都入了裴予的梦。
　　梦中春光无限，抵死纠缠，醒后无一例外，身下粘湿一片。
　　府里丫环来替他收拾换洗，当着裴予的面不敢放肆，但背过身去，就开始调笑，咱家小王爷这是想女人了？
　　不，他是想男人了。

　　断不至此，断不至此。
　　比白衣男更俊的男人他不是没见过，以前没这反应啊，裴予断定自己有病，还主动叫了个大夫来诊脉。

　　“世子有何症状？”
　　“每日遗精，连续三日。”裴予很认真。
　　“有梦而遗为梦遗，无梦而遗为遗精，世子可有做梦？”
　　“……有。”裴予答。
　　“有梦为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世子想必是思偶心切，才生妄念——”
　　“你可以走了。”裴予打断他，招来下人，把还想继续说道的大夫半扶半拉请了出去。

　　剩下裴予一人，他烦躁地在房中转圈。
　　思偶心切？呵，老东西胡说八道！
　　又转了几圈，他拿出白衣男给他的玉佩，盯着看了会儿，不知道在打什么心思。
　　他叫来高兴，吩咐道：“一个时辰内，我要知道京兆尹家的全部情况。”

　　“啥、啥？”
　　高兴瞪眼看着裴予，小王爷的表情异常笃定，小王爷的语气不容质疑，他不知道这位爷又闹哪出，但裴予全身上下散发的气息可凝结为四个字：滚去执行。
　　高兴只好脸上笑嘻嘻，心里×××地出去搜集情报。

　　高兴惯是个爱与人贫嘴逗乐的，为此他人缘不错，又因他是裴小王爷的贴身小厮，京中那些个三教九流愿意给他几分面子。
　　一个时辰后，高兴气喘吁吁回来复命，他没有让裴予失望。

　　现任京兆尹，季章台，代州人士，原本是代州刺史，后入京述职，很得皇上赏识，便被留在京城，任京兆少尹。

　　“季大人任京兆少尹时，益王正好兼任京兆尹，算起来他和益王曾是同府共事的亲密同僚。”高兴总结道。

　　季章台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在百姓中颇有口碑。
　　自他任京兆尹，京兆府积弊陋习一扫而光。其一，严禁衙役、狱卒敲诈百姓；其二，上面分发给百姓的钱粮，一概不准盘剥克扣，必须原封原样发到百姓手中；其三，断案时不仅公正无私，还往往如有神助，能让元凶首恶当堂伏法认罪。
　　京中百姓都说，季大人是青天转世。

　　“谁要听你说这个了？”裴予打断滔滔不绝的高兴，“我要知道季章台的家庭关系。”
　　裴予就差直接说我想了解一下他儿子。

　　“话说季章台的家庭关系，”高兴一副天桥底下说评书的语气，“非常简单。他只有一位原配夫人，比京中其他三妻四妾的官老爷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废话少说。”裴予道。
　　“这位夫人育有一子，名叫季休。季章台做了京官后，没有立刻把母子接来，季夫人和季公子均生活在代州，后来代州战事频发，季夫人来到京城，可季公子仍留在代州。眼下季公子也来到了京城。”
　　“他因何来京？”裴予追问。
　　“啧。”高兴一脸的“小王爷你到底是不是活在京城”，瞧见裴予的死亡凝视，赶紧正了神色，“咳咳，说起来季公子真是少年英才，……”

　　原来，在裴予因伤不省人事的日子里，京中发生大事。

　　大崇建国已久，少有战事，除却近年来北夷部落渐渐壮大，多次进犯大崇北境，靠北州县，屡受侵扰。
　　镇北大将武成荫率军和北夷拉扯五年，从代州打到云州，从云州打到胜州，不久前，终于在朔州大败北夷。
　　北夷俯首称臣，武成荫凯旋班师，裴庄龙颜大悦。
　　武成荫抵京那日，京城内旗鼓大张，铺十里仪仗迎胜利之师，百姓乌黑一片堆在道路两旁，齐心欢呼，声势极为浩大。
　　可惜那时裴予正在昏睡，错过了大场面。

　　季休是跟着武成荫的军队一起班师回朝的。
　　他生于代州，长于代州，在代州屡遭北夷侵袭的时刻，没有选择和母亲一同来京避祸，相反他参军了，十五岁入武成荫部队，在军中磨历五年，全程见证了大崇和北夷的对战。

　　“听闻季公子是武将军的心腹爱将，武将军还将其带去面圣了，”高兴眉飞色舞，“据说圣上对他也很赏识，京中有女待嫁的官宦人家，都想跟他结亲来着。”

　　没想到还挺抢手，裴予皱眉。

　　裴予显然对季休上了心，他这会儿在琢磨怎么找机会再次邂逅季休，要自然，要不经意，要浑然天成，好似命定的缘分。

　　裴予突然想到什么，嘴角一勾，心道：“那便三日后再见，季休。”

　　三日后。
　　皇帝六十大寿，赐宴长寿殿，与百官同乐。
　　此等大宴，该来的都会来，不该来的变着法儿也要来。
　　武成荫身为当红武官，必然要来；季章台乃京兆尹，从三品大员，必然要来。季休身为武成荫下属，又是季章台家属，没道理不在礼部的宴请名单上。

　　长寿殿内，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之色。
　　筵席六十桌早已摆下，司礼、司乐、司膳的宫人事先彩排了一遍又一遍，这会儿正立于偏殿，静待大宴开始。

　　裴予向来对各类宫宴不感兴趣，理由是宫宴礼节繁多，太过拘束，这回他却将头发梳成帅气模样，着一身蓝白丝质长衫，积极前来赴宴。

　　益王裴涛和世子裴予到达长寿殿时，离开席尚早，殿内已零散来了些人，或坐或站，往往三五成群一起交谈。
　　见到益王，立刻便有几个官员上来打招呼。
　　裴予无心场面上的寒暄客套，左顾右盼在殿内张望。
　　还没来。
　　没看到季休，裴予干脆入座，一颗一颗朝自己嘴里扔葡萄，吃葡萄还不吐葡萄皮儿。

　　裴予看上去百无聊赖，魂游天外，实则眼睛不时飘向大殿门口，等待下一个来人。

　　两个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进了长寿殿。
　　想见的不出现，不想见的偏在你眼前晃悠，裴予看到来人是户部尚书于宏德和他儿子于睿达，仿佛见到什么辣眼的东西，幽幽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很明显，他的态度是，我当没看见你，你也当没看见我，井水不犯河水。

　　于睿达一眼就看到裴予，也装没看到，僵着脸从裴小王爷身边飘了过去。
　　他绝不是大人有大量，相反，他对裴予怀恨在心。
　　上回被打，脑子到现在还不太好使，能不恨吗，可没办法，他动不了裴予，他倒是想报复，也得他有这本事。

　　又有一群人谈笑着走进殿内。
　　那群人里被簇拥在核心位置的，是魏王裴淳，裴淳身后跟着魏王世子裴胜。

　　魏王裴淳，皇帝裴庄的第二子，也就是益王裴涛的二皇兄，裴予得尊称他一声二伯。
　　他的儿子裴胜人高马大，长相粗犷。
　　说起来，裴庄、裴淳、裴胜都是一挂的硬汉长相，裴涛稍微秀气些，但也算得上魁梧阳刚。只有裴予，因为长得像孟思情，反而有些女相，好在和裴涛的基因混得好，让他虽然漂亮却远不至阴柔。

　　于睿达见到裴胜，一溜烟凑上去：“世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笑得很是谄媚。
　　裴予冷眼瞧着，切，马屁精。
　　裴予和自己这位堂兄不太对付，裴胜反而和于睿达更有交情，因此裴予只是朝魏王裴淳一拱手，唤了声：“二伯。”算是打过招呼。

　　“太子到！”
　　在太监的通传声中，太子带着一帮人走了进来。

　　太子裴浩已年过四十，蓄着约两寸长的山羊胡，显得人更加老成，他和健壮二字完全无关，身形有些枯瘦，好在精气神不错，勉强可称仙风道骨。

　　太子一群人里，有个身影吸住裴予目光。
　　是季章台，他跟着太子一齐进来的。
　　却不见季休。
　　人没来？

　　这边裴予没见到想见的人，那边殿门口又来人了。
　　大夏天的，那人却披一件厚披风，似乎很怕寒，一边用手掩住口鼻，像在低声咳嗽。他身后两个宫女牵着个小女孩，十岁左右，长相可爱。
　　“淮王殿下。”官员纷纷朝他行礼。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第六子，淮王裴衍，那小女孩是他独女，裴悦儿。

　　淮王生来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
　　据说他小时候多次重病垂危，裴庄朝太医喊话“救不回来，朕要你们通通陪葬”，有一次太医们都放弃治疗，安静等死了，裴衍却奇迹般地挺了过来，救活一众太医，且顽强存活至今，还生了个可爱女儿。

　　“六叔。”裴予走近裴衍，行了一礼。
　　说来奇怪，裴涛和裴衍并非一母所生，长相也相去甚远，但裴涛的儿子裴予，却意外地和裴衍长得有几分像。
　　不知道的，还以为裴予是裴衍的儿子。
　　不，谈不上儿子，最多是兄弟。

　　裴庄原有六子，太子裴浩，二子裴淳，三子裴涛，四子、五子相继夭折，六子裴衍，几乎夭折。
　　他是皇帝膝下最小的儿子，年纪二十八岁，由于常年卧病，裴衍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但苍白和病态，也掩不住他五官的华彩。
　　裴衍，的确是众皇子中最俊的那个。

　　上天给开了一扇窗，果然就要关上一道门，裴予看着咳嗽的裴衍，心里又在指点江山。

　　百官差不多到齐，季休还没来，难不成不来了？
　　裴予想着，干脆直接去问季章台。
　　京兆尹所在位置离他还有点距离，他起身，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径直朝季大人走去，途中却不小心踩到了谁的脚。

　　裴予停下，看着户部尚书于宏德，那张老脸因为恼怒但又不好发作而有点涨红。
　　“额……”裴予正琢磨是不是说声抱歉。
　　于宏德抢先开口：“见到世子如今生龙活虎，老臣便安心了，犬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世子，现今还是伤残病体，这是他咎由自取，今后若有后遗之症，也是罪有应得，世子莫要放在心上。”
　　裴予并不傻，老东西话里话外说他把于睿达打出了后遗症呢。

　　“我从不放在心上。”裴予眯眼笑着，还伸手拍了拍于尚书的胳膊，以示安慰。
　　于宏德：“……”
　　“我这位堂弟一向放浪形骸，不知礼数，更不知何为尊贤敬老，尚书大人莫要见怪。”裴胜不知何时觉察到这边的暗流涌动，走过来抓住裴予的手。
　　裴胜比裴予壮，但并不裴予高，两人四目相对间，眼神已经开始干架。
　　益王裴涛听见动静，冷着脸开口：“裴予欠缺礼数，本王自会教导，何时轮到侄儿你来指手画脚？”
　　“三弟你事务繁忙，对后辈疏于管教，裴胜身为大哥，理当对弟弟指点一二。”魏王裴淳不紧不慢开口。
　　……

　　裴予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加入战场。
　　现场能压魏王一头的，只有太子，但他似乎并不想卷入这场闹剧。

　　“皇上驾到！”
　　裴庄人还没到，太监的通报声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