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上）》妙峰山下

42、浑元论道

　　黄昏，东边海滩。
　　这片海滩位于东边望月崖下方，正是三个月前阳春跳海之处。
　　此刻夜倾城已在沙滩上等待，他面朝东方大海，静静伫立，如同一幅画卷，夕阳从背后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蜜光，这蜜光似乎也笼住了他的冷漠和孤傲，这一刻，他似乎只是邻家的兄长，在等下学的小妹。
　　阳春轻轻走到他身侧：“阳春见过司教。”
　　夜倾城转过身，那一瞬，夕阳的蜜光洒在他的面庞——
　　谁言白衣最出尘，恐是未见玄衣人，剑眉斜飞入青鬓，朗目璨璨黯星辰，鼻似天公造玉峰，唇如春雨映湿红，身后空空无千军，却是千军集一人。
　　他望向她，带着身后的海浪声，让阳春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平和。
　　“去了武渊阁，有什么收获？”
　　阳春：“回司教，阳春读了《浑元剑经》中《仙脉阐宗》《剑髓千言》《内外篇序》。”
　　夜倾城：“嗯，一下午时间，倒是读了不少，先从《仙脉阐宗》说起吧。”
　　阳春：“《仙脉阐宗》此一篇，阳春读知，剑器，剑法，剑道，源于五行，形于五行，成于五行，学生推想，日后若想在剑术上有所成就，必将五行兼修，不可偏废。”
　　夜倾城：“不错，你初读剑经，能有此觉悟，难能可贵。纵观古今武学，绝大多数偏修五行属性之一二，唯有极少数的上乘武学，讲究阴阳调和、五行兼修，才成就了绝世高手。”
　　阳春：“那五行属性的武功，又各有什么特点呢？”
　　夜倾城：“五行之中，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中和，你先记在心中，往后你会见识到：金曰从革，善分割，所以金属性武学主杀伐，破甲攻防，堪称单击王者，如神刀堂的血海狂刀；木曰曲直，韧性佳，所以木属性武学主持久，收放自如，汹涌不绝，可持续造成伤害，如峨嵋派的金顶绵掌；水曰润下，重滋养，所以水系武功主恢复，解控自疗，其他武学多有不及，如武当派的冲虚圆通功；火曰炎上，爆破广，所以火属性武学主群战，以一敌多，可造成大范围伤害，如明教的焚天诀；土曰中和，抗击强，所以土属性武学主防御，厚土载物，森严壁垒，他人来犯，我自岿然不动，如少林寺的金钟罩铁布衫。”
　　阳春仔细听着，尽力去理解记忆，但夜倾城所述，毕竟是他毕生总结的一整套武学体系的精要，对于初学者阳春，未免信息量过大，层次过高，阳春也不逞能，有疑惑便直率发问：
　　“司教方才讲述的五行武学，阳春有两点疑惑，请司教解惑。”
　　夜倾城：“你说说看。”
　　阳春：“上岛以前，学生曾在江南待过一年，听闻此地有一套厉害的掌法，名叫寒冰掌，中掌之人霎时寒冷透骨，受掌之处留有冰青色掌印，随后，掌印会急速变淡，说是掌中所带寒毒急速沁入人体，待掌印消失，便是寒毒已全然深入体内，中掌之人当时暴毙。学生觉这掌法怪诞，从五行属性来看，似金非金，似水非水，木火土则更不像，学生学浅，实在难以判断，这寒冰掌到底属于五行之哪一属性？”
　　夜倾城：“你所说掌法，可是出现在江南甘昱若一带？”
　　阳春心叹，夜倾城果然是博晓天下武学，定要好好汲取才是：
　　“司教所言正是，学生听闻这寒冰掌，是甘昱若一位将军的独门绝技。”
　　夜倾城胸有成竹：“那便是了，根据你的描述，此掌法正是江南归风山庄的寒冰掌。寒冰掌属阴系武功，虽威力巨大，却非阴系武功之上乘，此掌至阴至毒，练者必须有深厚内功打底，方能不被阴毒反噬，自归风山庄的上乘内功《青芒诀》被盗后，归风山庄便将寒冰掌列为禁术，许家上下都禁止修习，在江湖上也失传了百年。”
　　阳春：“原是如此，武学分阴阳，寒冰掌属于阴系武功，那它是否跳出五行属性呢？”
　　夜倾城轻蔑道：“区区寒冰掌，中等武学而已，是不能同那些阴阳调和、五行兼修的上乘武学相提并论的。寒冰掌的精髓在于，以功化气，以气运掌，归风山庄祖上，皆以青芒诀化寒冰真气，再以寒冰真气驱动掌力，青芒诀绵长自持，由此驱动的寒冰掌其实是木属性，一掌下去，即便收了掌，也能持续形成伤害，世人以为是寒毒，其实那是内功，是真气。”
　　“寒冰掌竟是木属性武学……”阳春有所悟，“学生不该流于表象，多谢司教指点。”
　　夜倾城：“无妨，寒冰掌也算是个特殊的例子了，日后判断五行属性时，要多加思考。另外有些武学，不止有一种属性，可能兼有相生的两种或多种属性，如蜀中唐门的‘佳人梨雨’，镖雨破防，同时调息，就是金属性与水属性的完美结合，你要仔细甄别，只有判断准确，才有可能对症下药、一剑封喉。”
　　阳春：“阳春记住了，既然武学分五行，而五行当中，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若用相克武学对付敌人，是不是能够事半功倍呢？”
　　夜倾城仰头大笑，那舒心一笑，朗日风雨霁：“你倒会举一反三！你所言不差，不过有个前提，必须在双方功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若是对方功力远胜于你，那还是先躲着走吧，因为不管你用相克武学还是相生武学，都没什么分别——一样会死得很难看。”
　　阳春也跟着夜倾城笑了，同时对自己的浅显无知感到羞愧，低头莞尔一笑，长长的睫毛覆在聪慧又灵动的双眸，说不出的娇羞可爱。
　　夜倾城见她这般笑，原来她收起锋锐，是如此的美好动人，夜倾城只觉心神一荡，抬头看看逐渐隐没的夕阳，只盼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她多留一刻，在他的身旁。
　　阳春对两人间的微妙变化毫无察觉，如同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她又接着问道：
　　“司教，《仙脉阐宗》此一篇，还提及剑法之九宫九式，九九共络，得八十一式，但经中唯有寥寥数语，无从获知更多细节，阳春斗胆，请司教指点。”
　　夜倾城没想到，她竟能注意到提及九宫剑法的寥寥数语，沉默半晌，认真道：
　　“九宫九式，九九共络，得八十一式，说的是另一套剑法——《九宫剑法》，《九宫剑法》是天下剑法的母源，大多数剑法都能从中找到母本，由母本不断丰富演化，最终自成一派。”
　　闻言，阳春双眼燃起光亮：“如此说来，习得《九宫剑法》，岂不掌握了天下剑法的根源？司教，那我可否同时借阅《九宫剑法》？”
　　夜倾城一怔，俯下身，严肃道：“你确定？”
　　“阳春妄言！”阳春赶紧作揖：“自是司教如何说，阳春如何做，一切还听司教安排。”
　　夜倾城凝视着她，似在权衡什么，半晌，才缓缓说道：
　　“浑元与九宫同修，并非没有先例，不过……也得看看你是不是够格。”
　　“我该如何证明？”阳春仰脸对视，却不急躁，沉着而大气。
　　“《浑元剑经》有两大难点，《三十六宫跳步图》和《紫霄形化二十八式法门》，其中，《跳步图》教授步法，《紫霄形化》教授身法，都是剑法的基本功，只有掌握了步法和身法，剑法的学习才能水到渠成。从今日起，百日为限，若你能掌握《跳步图》和《紫霄形化》，我便同意教你《九宫剑法》，若你做不到，日后也不可再提，你可清楚？”
　　“我自当尽力，不叫司教失望！”阳春铿锵应道。
　　夜倾城道：“那好，百日之约，就此说定。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去，明日早训之前，你再来此处找我，把《剑髓千言》《内外篇序》说完。”
　　夜倾城说罢，施展轻功，飞上山崖，只留身后灿烂星河，在晚霞中尤为漂亮。
　　阳春见此，原地怔了片刻，方才掉头离去。

　　夜幕降临，十三组石室。
　　阳春返回时，岸芷已在海边栈道等了许久。
　　“阳春，你总算回了，”岸芷走上前去，“里面乱着呢，你先别进去。”
　　“出什么事了？”
　　“是红鸢那两个跟班，也说偷了蛇星的毒，硬是被押到金鳞馆去了！”
　　阳春一怔，沉默了。
　　她想起蛇星梁逸的嘴脸，又想起他门下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美丽少女。
　　当日红鸢对她使用“绕指柔”，何其明目张胆，她的毒……真是偷的吗？
　　更何况，一个参训不久的候选人，真有可能从金鳞馆偷得毒粉？
　　而她的两个跟班，眼睁睁看着她惨死，还会蠢到重蹈覆辙？
　　这一切的一切，怎么可能？！
　　阳春心里腾起一种可怕的猜测。
　　凭着天生的敏锐和机警，她终于推定，红鸢与梁逸之间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
　　后来红鸢挑事，为免败露，强权一方只好弃子，今日诛杀知情者，也解释得通了……
　　只是可怜了红鸢，当日她瞎了一眼，又被月姬拔了十个手指甲，可以说煎熬至极，终于盼到押送金鳞馆，原以为能得那里的主人护救，哪成想对方翻脸不认人，更欲杀之以灭淫迹，可以想见，她当时该是何种绝望……
　　阳春叹了一头气，一把握住岸芷的手：
　　“岸芷，蛇星那边，我们必须离得远远的，在这岛上，切不可轻信旁人，记住了吗？”
　　岸芷也想起红鸢的惨状，郑重点点头，拥住了阳春。
　　夕阳之下，两个少女依偎着，彼此温暖慰藉，眺望着比远海更远的地方——
　　“阳春，你说，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一定可以的，我们说好，一起成为七选人，离开这里。”
　　“好，等离开这里，我带你一起回白河镇。”
　　“好呀，方正我也没地方可去，随你回家乡看看咯？”
　　“到时候，我要爹爹收你做义女，爹爹是白河镇总镇，铁定没人能欺负我们啦！”
　　“好呀，我阳春对着大海发誓，从今以后，必定护程岸芷周全，日后一起回白河镇！”
　　“我程岸芷也对着大海发誓，从今以后，与阳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然这还不够，我们要有爹同叫、有兄同靠，一直一直是好姐妹！”
　　……
　　两个少女对着大海欢呼，贪恋地攫取着，这岛上最稀有最珍贵的东西——真情。
　　血肉之泥会开出灿烂玫瑰，不是因为泥里有别样的养分，而是因为悄悄透进来的——
　　那抹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