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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暗夜涅槃 ...

  •   一觉醒来,四下黑暗。
      阳春下意识伸出手,只触到冰冷的石壁。
      原来,又回到熟悉的石室。
      只是这一回,空气里除了腐朽的气息,还多了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一股恶臭。
      很快,阳春反应过来,还是那间石室——
      尸体可能还没来得及收走。
      人总是在确认情况之后,生发出比未知时更强烈的恐惧。
      当阳春咬着牙摸索过去,触到那湿冷的人体,还有某种正在蠕动的生物时,所有强制的镇定都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只剩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
      她居然也害怕了,她以为自己从不会怕。
      然,她再怕,也没有人来。
      不会有人来的。
      回声过后,也只有她一人,还有几具尸体。
      太过安静了,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四下里细细的蠕动、咂食的声响。
      阳春靠着石壁坐着,像失去牵引的木偶,没有一丝反应。
      半晌,那具瘦小的身躯终于战栗,泪水喷涌而出——
      要有多恨,才会把人送到这里来?
      多年来的委屈,愤怒,以及希望被无情戳破的绝望,都随着一声声悲恸的哭号爆发出来。
      往事亦一幕幕浮现……

      八岁那年。
      当那个男人终于一去不返,母亲自此郁郁寡欢,最后死在一棵花树下。
      那是一棵很高很大的花树,落下的花瓣盖住了母亲的身体和脸。
      当她们找到她时,她瘦骨嶙峋的身躯,早已在花色与芬芳中,失去往日的温度。
      “无雪,想哭的话,到姨母怀中来。”
      她看着母亲的脸,从容,平和,闭着眼睛,一如酣睡。
      “母亲她,在树下睡着了吗?”
      姨母强忍住泪水,将她揽入怀中,哽咽道:“你母亲她……一定是梦到你父亲了,他们一起变成了花瓣,随着风飞呀飞,最后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阳春静静听着,不戳破姨母的谎言。
      这个可爱的女人,当母亲整日整日站在那棵树下,痴痴等着那人,都快忘了她这个女儿,唯有她记得给房间点上一盏灯,好让自己不被梦魇惊扰。
      而她的母亲,每天如同魔怔,日出时分,就到那棵树下,一等一整天,直到日暮。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她每日给母亲送饭,那个白裙飘飞的女人就转过身来,眼中是深深的悲哀和绝望,那种悲哀,那种绝望,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把年幼的她也拉进深渊。
      年幼的她满眼惊恐,下意识退后一步。
      转而,她又用一种复杂的爱和怜悯,看向她的母亲。
      她一定是太爱他了,爱到迷失,爱到疯魔,爱到忘了自己的女儿。
      最后,她的爱也带走了她——在当初送走他的那棵花树下,郁郁而终。
      父亲缺席,母亲沉溺于悲伤,让小阳春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复杂和早慧,她甚至反过来安慰姨母,说出一个八岁孩子本不会讲出的话:
      “她是解脱了,活着的人,就不要伤心了。”
      本该是天真的年纪,对现实冷静的近乎无情的剖析和洞悉,让她的姨母南凌恍了神。
      南凌感到心疼和害怕,自此,更加爱她宠她,希望可以唤回一个孩童该有的童稚和天真。
      她也确实度过一生最快乐的几年,内心光明得如同她的名字。
      然,十五岁的元宵夜,她终究还是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爱她的人,她本想随她一起离去,却还是决定肩负她的嘱托,在这偌大的世间,龋龋独行。
      她以为自己可以的。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
      所以,即使摔断肋骨,独自一人走出百里长的黑暗隧道,她没有哭;即使被乌香逼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也没有哭。
      可如今,得知将她送到这人间炼狱的,是她唯一的亲人、最后的希望——她的父亲,她一生积攒的所有勇气、所有坚强,终于土崩瓦解了。
      除了彻彻底底大哭一场,再无办法。
      反正,在这黑暗之中,她看不到自己的泪水,哭与这死人听,也没什么关系。
      哭一场,只需要彻彻底底大哭一场……

      不知哭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更要命的问题来了。
      先从指尖开始,似有蚊虫叮咬的细微痛觉。
      紧接着,这种痛觉如同炸开一般,以难以控制的速度,扩散,加剧,从指尖蔓延至四肢、胸腹,从皮肤表层深入到血肉、骨骼,只是片刻,小小的体内仿佛孕育了千千万万只虫豸,沿着血管密集而疯狂地,钻动着,噬咬着。
      然后,她的五脏六腑像是分离错位,最后拧到一起,把最剧烈、最尖锐的痛楚都集中在这最脆弱的部位,这种从内到外都被撕裂的痛苦,如同黑夜里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她,吞噬了黑暗,甚至吞噬了惨烈的记忆。
      阳春瘫倒在地,不知不觉已涕泗横流。
      乌香瘾发,再好看的人也是一样,一样在地上乱拱、乱爬,一样抬起手臂就咬,仿佛新的痛感可以盖过那难以忍受的痛苦。
      但都没用。
      等浑身沾满不知是自己还是尸体的血后,她终于一头撞上了石壁……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是在哪里,为什么身体在不停下坠……
      耳边是清晰可闻的风声,风中还有花的味道……
      这到底是现实、梦境还是死之前的幻觉?
      如果是弥留之际的幻觉,那她一生的记忆,也真够短暂——
      满城的花树,随风而下的花瓣……
      远处的花树下,好像是一个素裙女子,长发及腰,裙裾飞扬,像是在朝她笑。
      阳春走进花雨,毫不犹豫地向那女子走去。
      近了,近了,就在走近的一瞬间,她才看清——
      那个人不是在笑,无言的泪水从她的脸颊滴落,她的泪水,她的悲怆和绝望,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张牙舞爪地扑来,想要禁锢走近的人,将她一齐拉入悲伤的深渊。
      阳春倏地止住步子,掉头欲跑。
      身后却是一张看不清的男人的脸,那张脸有一双血红的憎恶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吓得她一下跌坐到地上。
      不要,不要那样看着我,求你,不要……
      阳春紧紧地捂住双眼,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风又起了,满城的花树都纷纷落下花瓣,芬芳的,柔软的。
      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脸上,肩上……
      渐渐的,落下的花瓣越来越多……
      盖住了她的脚背,她的膝盖……
      没过了她的腰际,她的肩膀……
      直到最后,淹没了她的脸,她整个人……
      不能呼吸。
      铺天盖地的花瓣,不能呼吸了……
      算了,那就不要呼吸,就这样睡过去吧……
      不知在馥郁的花香中窒息了多长时间,一个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十五岁,乃及笄之年,姨母为你束发,束起一头长发,小无雪便长大了。”
      “长大是什么?”
      “长大呀,就是海棠树要开花,落樱坡的小草要发芽,就是小无雪要学着独自面对,这偌大的世间。”
      “为何是我独自面对,姨母要去何处?”
      “这世上的人,都有离开的一天,这世上的事,也不会件件都如你意,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不如意,姨母也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学着自己去面对,勇敢面对,好好活下来。这便是长大的真谛。”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有一双手,触到了她。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像是看见了姨母,美丽的,温柔的,模糊的,一把将她拉了出来。

      阳春猛地醒来,恢复了神识。
      头很痛,摸着头上凝固的血块,阳春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昏死过去,好在及时苏醒,乌香瘾也暂时过了,她现在面对的境况要好很多——只不过饥饿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离七天的期限还有多久。
      已经过了很久了吧。
      可能实际也没多久,只是因为没了时间的概念,即使是短暂的片刻,也会显得极其缓慢和漫长,又或许,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时间太过难熬了。
      石室里似乎更黑了,外面似乎是黑夜。
      黑夜,让这室内的黑也越发浓重,越发稠密了。
      待阳春平复下来,她惊恐的发现,那种细细的蠕动、咂食的声响,也愈发清晰了!
      这种声音让饥饿感愈发强烈,如同洪水猛兽席卷而来,阳春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好在饥饿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她便觉得,没那么饿了。
      真正可怕的是口渴。
      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冒火,叫嚣着要喝水。更要命的是,渴感是难以忽略的。
      阳春伸手摸了摸石壁,一惊,像是抓到救命的稻草——
      海岛湿润,夜里温度骤降,石室的水汽便凝成水珠,附在石壁之上。
      黑夜之中,阳春用手摸了一把,水珠滑到手里,她便一一舔尽,反复几次,仍觉不够,她索性伏在墙上,但凡有水的地方,都一路舔过去,贪婪地,攫取着唯一的生机。
      又不知过了多久,已经数不清她又舔了几遍墙壁,强烈的饥饿感再度袭来。
      她又一次摸索着爬起来,半疯狂地,一路舔舐过去,希望这点滴水源能缓解腹中难耐的饥饿,她甚至绝望又渴望地,期待着石壁上还能有点什么吃的。
      可惜,没有。
      没有苔藓,没有老鼠,甚至连一只虫子的尸体都没有。
      想到这里的时候,阳春蓦地停了。
      虫子?
      尸体?
      她不自觉地转向那虫噬的声源,愣住了,突然悚然而惊,被自己的一闪念吓了一跳。
      无论如何,都不能做那样的事,即使是为了活下去,也不能够!
      又浑浑噩噩睡过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她又在尖锐可怖的饥饿感中醒来。
      这一刻才知道,饿得前胸贴后背绝对不是夸张。
      她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吧?在这死人堆里?
      她赶紧略过那个字眼,生怕多想一秒,那个念头又不由自主地冲出来。
      一番思想斗争之后,阳春叹息着,闭上了眼睛,内心只剩深深的苍凉——
      我真的要死在这里吗?在这黑暗中,孤独地死去?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自己。
      在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看着她,陪着她,好让她不会孤零零地死去。
      不过显然,只是她的幻想而已,没有人在那里。
      等她再度睁开眼,竟是花树一片,大把大把的花瓣随风落下,明亮绚丽,令人眩目。
      事实上,她是饿花了眼,出现了幻觉。
      幻觉之中,落英缤纷,吐露芳华,美得不可方物。突然,又出现了那张女人的脸,美丽的,温柔的,虽然面容模糊,却清清楚楚在朝她笑着。
      小无雪,要好好活下来呀……
      姨母,是你吗?
      就算所有人都遗弃了无雪,你也不会的,对吗?
      就算你已不在这个世界,你也在用你的方式告诉我,要活下去吗?
      “对……要,要活下去……”
      少女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的声音。
      也许,是希望的声音。
      对,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

      七日后的清晨,石门蓦然打开。
      几个侍卫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入,显然是被里面的场景惊住了。
      残肢断骸,一地凌乱,蛆虫带着血水,四处蠕动。
      而一个人,坐在中间,正慢慢啃食一只死人手臂。
      阳光洒进石室的一瞬,那人不适应地闭上眼睛。
      一向镇定的绿蕊夫人也怔了:“怎么回事?”
      一个侍卫答:“夜司教特意吩咐关进这间,说要罚就罚得彻底。”
      “呵,倾城啊倾城,你到底是罚她还是救她?留下这些尸体,是怕她饿死吧?”
      原来是他……
      他是救了我么?虽然是以这样可怖的方式……
      阳春想着,重新睁开双眼,逆光之中,是众人惊愕的表情。
      没有人想到,七天七夜,断水断粮,一个中了乌香的人,还能有如此意志,活了下来。
      她却不理会,扶着地缓缓站起来,踩着一地残肢断骸,颤巍巍走了出去。
      那瞬间,众人仿佛看到一轮明月,从云层之后冲了出来,妖风肆虐,阴云遮蔽,都无碍其泠泠月华,她站在那里,便是恒久,便是无暇。
      “既然你活着出来了,整理整理,明日,便去校场认个司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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