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上）》妙峰山下

32、乌香少女

　　忘归岛，石室。
　　“夫人，风使大人送来的这一批已经安顿好了，只等分入各位司教组中，方可开始训练，只有这一个，染了乌香，风使大人离岛前，安排小的将她单独关押，还请夫人定夺。”
　　“打开石门。”身着锦袍的女人下令。
　　“是！”
　　轰——
　　石门开启，阳光倏地洒进石室，驱走了晦暗，却无法驱走满室的腐朽味道。
　　灰尘在久违的阳光中翻腾舞蹈。
　　几个侍卫护着锦袍女人一齐进了石室。
　　怎么——没人？
　　一个侍卫眼尖，一下子望见角落里隆起的被褥，回头道：“夫人，关了三天，也许乌香毒发，昏过去了，我这就去叫醒她。”
　　锦袍女人很厌恶这石室的气味，用手在鼻前轻轻挥了挥，点头默许。
　　那侍卫领了命，快步走向角落，一把掀开被褥——
　　“不好！”
　　只可惜，慢了一步——
　　一个黑影已经从角落一跃而出，用力扑向那锦袍女人，一双枯瘦的手死死抱住那女人的肩颈，双腿也紧紧勾住她的腰背，无论如何都不松开。
　　随同的侍卫反应过来，一齐拔出刀剑，却不敢贸然行动——
　　那黑影咬住了夫人的耳朵。
　　双耳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双耳与头颅之间并无骨骼连接，只以软骨和嫩肉相连，那人咬住了夫人的耳朵，一旦他们贸然攻击，紧迫感和疼痛感就会让人产生强大的咬合力，那时候，不止夫人的耳朵不保，夫人一怒，他们的小命更不保。
　　“这里没有出路，就算咬掉了我的耳朵，你……也出不去。”
　　被挟持的女人言语淡然，不气不恼，反而带了几分调侃。只是相比于她对气味直截了当的反感，这种对待人暧昧不清的态度却更让人厌恶、恐惧。
　　那黑影丝毫不为所动，依然紧紧缠抱，牙齿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见二人僵持不动，一个侍卫自袖中取出一小截黑色固体：“夫人，用乌香诱开吧？”
　　另一侍卫随即附和：“顾及夫人凤体，我等不敢直接攻击，但一个乌香成瘾的人，最易控制诱导，用乌香诱开，可保夫人凤体无损。”
　　女人冷哼一声：“乌香瘾发，如万虫噬心，面对乌香的诱惑，再多的原则也会土崩瓦解，再强的意志也是徒然，不过尽遂他人之意。燃香吧！”
　　那侍卫很快点燃乌香，小心放到那黑影鼻前。
　　一瞬间，那黑影似是嗅到了垂涎已久的珍馐美味，使尽全力深深吸了一口，唯恐这来之不易的美味会轻易消失，又贪恋地猛吸了几口。
　　当黑色烟雾进入鼻腔的一刹那，那黑影只觉自己随之漂浮起来，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状态，外界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寻求，寻求更多，索取更多。
　　不过很快，那侍卫便移开了乌香，试图诱开。
　　果然，离了乌香不到一刻，那黑影便开始剧烈地战栗。乌香带来的痛苦，在短暂的抚慰之后，会以一种更为强烈的姿态席卷而来。此时此刻，那瘦小的身体仿佛被千万只虫蚁噬咬，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叫嚣，她需要更多，她需要足量的乌香，才够平息一次的痛苦。
　　那黑影颤抖着，呜咽着，然，始终没有松口。
　　那侍卫讶然，不可置信，又试了几次。结果亦然。
　　“真是执着！”那女人似笑非笑，眼里有隐约的赞许，“不过……你不累，我也累了！”
　　说着，女人拈指，一根银针没入黑影后背，那黑影手脚一松，掉在了地上。
　　众人这才看见这黑影的正面——
　　其实也不算看见，因她一张脸已被尘垢掩盖，唯独一双眼睛还能辨认得清，是个十六岁少女。而此时，那双瞳仁里倒映出女人锦袍之上一朵硕大清雅的碧荷，那碧荷一点一点模糊，少女的神智也开始涣散。
　　女人略弯腰，少女眼中的碧荷便晃荡得厉害，越发模糊，只听女人又说：“到底还要我动手，这一针‘缚心’，权当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到了忘归岛，就收收心吧。”
　　“夫人好兴致啊，不杀了她？”门外一个戏谑的声音骤起。
　　“倾城？!”那女人惊喜，见门口的年轻男子走进来，又故作苦恼状，“倾城你来得正好，帮我出出主意，这个小丫头……该如何处理才好？”
　　门口的男人冷眼扫过地上的黑影，冷道：
　　“的确很有天赋，意志力也够强，只怕……是匹驯不熟的狼。”
　　“呵，老虎的爪子我都磨平了，何况一匹狼”那女人嗤笑，又意味深长地看着男人。
　　男人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寒戾，语气却如常，“夫人应该早已有主意。”
　　“哦？”
　　“身染乌香之毒，风使仍选中她，夫人的选择，自然不会和风使相差太多。”
　　“知我者莫过于倾城！这丫头，够聪明，也够快，乌香成了瘾的人，动作居然也快过了他们，刚才她躲在角落里，就连我也没有察觉她的气息。没有丝毫基础，可以做到这种程度，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天生的刺客！倾城，你相信吗，这是把天生的快刀！”
　　那女人说着，眼神中尽是自得，还有一种掌控一切的狂妄和贪婪。
　　男人冷眼看着：“快刀也有割破手的危险。不过这一点，夫人显然是思虑过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和男人的表情一样，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没有决定权，尽管他身份特殊，绿蕊夫人通常也重视他的看法，但生杀大权终究不在他手上，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
　　当然，他也无心去改变什么，这些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岛上多一个孩子还是多一具尸体，对他而言，并没有区别。
　　“果然，除了你娘，你是最了解我的。”那女人朝男人笑了笑，打了个呵欠，显然意兴阑珊，“我倦了，你看，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了。后面该怎么做，你知道的。”
　　说完悠然转身，女人似乎仍不习惯这室内的气味，不悦地皱了皱眉，下意识轻触鼻尖，终于拖曳着一袭雍容华贵的锦袍，款款离去。
　　女人远去之后，一干侍卫立马行揖：“拜见夜司教！”
　　男人冷眼扫过，作揖的众人只觉一股迫人的寒意笼罩，谁也不敢抬头，只得盯着那人的衣角，冷汗不住冒出，手脚也隐隐打颤。
　　男人久久不下命令，领头的侍卫战战兢兢开口：
　　“夜司教，这个人……该如何处理？”
　　男人闻言，走近了几步，余光漠然地扫过地上的黑影。
　　地上的人目光涣散，流露出几分哀求的意味，然，那双哀求的眼睛此刻只捕捉到一双眸，一双男人的黑眸，乌黑，深邃，如同高远莫测的夜幕，看上去那么平静辽阔，似乎能包容一切、庇佑一切，又好像那仅仅只是黑暗，平静不过表象，表象背后，就是令风云变色的力量。
　　“没用的人，当然是杀！”
　　“是，属下这就杀了她！”
　　那带头侍卫话音刚落，一滩腥稠的液体便喷了地上人一脸。
　　她迷离的目光才骤然清明了片刻——
　　那黑眸包含的意义……显然是后者！那样凶狠的力量！
　　过于突然了。以至于让她觉得，死亡也许并不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
　　片刻之间，地上躺着的就不再是她一个人了。
　　然，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了。
　　“身手比新手迟钝，还无自知之明，留着又有何用？”
　　一句话，简直是彻骨的冷，明明是问句，却没有任何余地，只有——森森的寒意。
　　石室之内，十几个侍卫几乎同时倒地，鲜血潺潺流淌，给地板染上浓重的色彩，本就晦暗不堪的石室，越发幽黑无光了。若是从空中俯瞰，该是一幅怎样惨烈的画面？
　　地上那人也绝望地闭上了眼，准备面对死亡。
　　然，当满室的鲜血蔓延至她指尖的一瞬，她突然落入了一个怀抱。
　　顷刻间，仿佛有一股甜甜的独特的香气笼罩下来，那股香气，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那股被囚禁的腐朽味道。
　　不过很快，这种错觉就被一种强烈的不安取代，她很快意识到，疏离，冰冷，才是这个怀抱的实质，只是此刻的她已筋疲力尽，再无力提防反抗，终是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