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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上) ...

  •   月影婆娑,皎洁的光辉落在未央宫谷祁勳的寝殿上,时过夜半,他仍扶在案头奋笔疾书。孙进祥上前来催促多回了,请他去就寝,可都被拒了。次日朝会,不单是谷祁勳回国以来头一回在大臣们面前露脸,更是他登基以来的首次。能否树威,全在此一搏了。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孙进祥心下着急,便又要上前催他一催,谷祁勳远远看见他过来了,抢先说:“你若是累了便去歇着罢,不必在旁伺候了。”

      孙进祥:“奴才自己倒是不妨,只是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早朝了,皇上若不趁这会儿歇上个一时半刻,只怕届时会没精力与一众大臣们斡旋罢。”

      谷祁勳笔头不停,回道:“明儿是朕登基以来,头一次上朝听政。即使朕不刻苦,你以为那些平素对朕颇有微词的朝臣们,这个时辰还能安然入眠么?只怕焚膏继晷,比朕犹胜一筹。朕若不能设法在明日朝集开始先发制人,一旦失了主动权,接下来便不好应付了。”

      孙进祥又劝了一阵,谷祁勳听得真切,只得落笔。和衣往床上合了会不一儿眼,天还未亮,谷祁勳便幽幽醒转了。说合眼也确切,尽管他闭着眼睛,思绪仍未停止运转过,所有可能或即使没可能会发生的,他全设想遍了,却总不切合实际。与文焕的交锋,似乎从来都比他原来所猜测的略高出一筹,只怕稍后也必然会是一场唇枪舌剑的鏖战。

      孙进祥陪着他熬了一夜,见他熟睡了才去休息,是以待谷祁勳披上龙袍,踏出未央殿,在外迎候他御驾的人成了温栋廉。

      宣室殿内,一众大臣规规矩矩地成列站好,手执笏板,脊背微屈,各个双唇紧闭不发一言,只静候新帝御驾莅朝。文焕的身后,站的是尚书仆射班云,他见大殿鸦雀无声,四下环顾了一圈,试图将身子前倾与文焕搭话,喊了两声文大人,文焕尚还没回头,两旁的人只拿白眼瞪他,是以他只好作罢。

      约摸又等了半个时辰,谷祁勳这才姗姗来迟。

      只见谷祁勳身着玄黑袍服,头顶十二旒冕冠,向着那张龙椅,坚定不移地迈去。而这其中每一步,似都踏出了他的严谨,与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严。

      待谷祁勳坐定,众臣跪地齐呼:“臣等拜见新帝,恭请吾皇千秋万岁。”

      他一句:“平身”,使众臣纷纷谢恩站起,谷祁勳危言正色,朗声道:“今朝中列席诸公,凡官拜高位乃至侯爵者,莫不是昔从太祖皇帝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的功臣。其创业之难,栉风沐雨数载,想来凡我储国臣民,必有口皆碑。然先帝即位,百废待兴,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足见守成亦不易也。其两相权衡,况今草创之难,俱已往矣,而至于守成之难者,尚思待慎之。朕初承大位,虽不经世故,然尚有鸿鹄之志。盖谋求储国臣民之康宁,同享万邦共荣之安乐,不单为先帝之遗范,亦为朕所拳拳服膺者。故自今日始,朕誓要使国内无变乱,储国卓立于天下,为列邦所公认,方算不辱没故人。”

      武彻远远望着谷祁勳,面露赞许,冲他微微颔首,想必是要夸他这番话说得体面。而余下一众臣子,也不知是太守规矩,还是心下另有其它什么盘算,只紧盯着笏板,也不抬眼。

      “朕有心躬勤政事,孜孜无怠,然连年洪涝,吞噬庄稼不计其数。其损伤,想必诸公皆已有耳闻。今我储国多地引发饥荒,大批灾民流离失所,是以渐趋向原阳聚拢。其中多有肇事者,以食不果腹为由,行劫掠抢夺之事,滋扰原阳太平。对此,诸公可有何良策?”

      饥荒可以说是谷祁勳登基以来,该面对的第一大难关。伴随着饥荒而来的,是大量涌入原阳的灾民,大幅度增长的犯罪率,以及随处可见的官民冲突。若不及时处理,只怕各地会有擅自起义者也未可知。

      沈通上前一步,道:“启禀皇上,暴乱的根源,实则仍在饥荒。民以食为天,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吃不上饭,惶惶不安,是以才会屡生事端,究其根本不过只为明哲保身。奈何今农田欠收,粮食严重短缺,才使哀鸿遍地。据微臣所察,城外横尸街头的灾民之中,亦不乏妇孺幼儿。且将灾民拒于原阳城外,又加强巡逻,纵可挡一时之乱,终究非长久之计。微臣以为,当开仓放粮,接济灾民,以解一时之困。”

      此言一出,朝臣震惊。即使六年前还未出仕的翟宁等人,也对武彻一事有所耳闻。仿佛当年正是为了请求开仓放粮一事,才被文焕借口下了大狱。沈通这些年,可以说是武彻的左膀右臂,任职尚书省,亦得信于谷粲。

      他这话表面像是在为六年前的武彻鸣不平,可实际却是出于谷祁勳的授意。究其原因,不过是谷祁勳要他出手一试,看文焕究竟有否将自己放在眼里,会否故技重施,将六年前的历史再次搬上储国朝堂。

      还不等文焕开口,与他一边的司农卿权肃已上前一步,道:“微臣以为,万万不可开仓啊。正是出于农田欠收之故,全国多地拖欠税赋,地方实在交不出粮食的,便以相应的钱银相抵。是以今国家仓廪之中,尚不足两年之蓄,又何开仓谈赈济灾民?”

      这番话,比方才沈通的言论更震惊四座,要知道这个情况,别说沈通了,只怕朝上有半数人都不知道。而其中知情的,唯有谷祁勳、武彻与文焕以及大司农下属寥寥几人而已了。且谷祁勳前两日从上奏中看到此卷时,便已深感头大如斗。仿佛眼下既定的事实告诉他,若要治理好这个国家,当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困难重重。怎么说谷也病了这么些年了,加之内部矛盾不断,这个无底洞越烂越大,内底子早已日渐腐坏。

      只听沈通神色凛然,高声问道:“《礼记王制》中有论述:‘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则国非其国也。’粮食储备多少事关国运,若此言当真,则储国江山岌岌可危!敢问权大人,冰冻三尺远非一日之寒,此事既然牵扯如斯重大,何以先帝在位多年绝口不提,偏待如今新帝登基了,才着急禀明呢?”

      权肃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答:“微臣的奏章早已呈上御前,奈何迟迟不见回应,微臣纵使十万火急,又有何用?”权肃这话摆明了在推卸责任,可事实如此,还真奈何不了他。

      谷祁勳轻微皱了下眉头,喊道:“司空施原施大人何在?”施原可以说是朝中的中坚力量,太祖时候便已入仕,算来也年逾耄耋了。虽说此人办事效率极高,可惜一直依附文焕,令谷祁勳一度犹豫可否用他。

      施原:“臣在。”

      谷祁勳这两日一直在烦心如何处理原阳城中暴乱一事,于河堤修缮相关事宜只草草翻看了下,便问:“修缮河堤一事,迄今可有什么进展?”

      施原很明白谷祁勳要问的重点是什么,答道:“回禀皇上,微臣已派人前往各地进行修葺,然有几处被冲毁至无法复原的沟洫,则需要重开。微臣前年已呈请度支,旋即开工,算来近期便可告竣。尽管农田遭大水浸泡多时,然则至今已搁置多年,想必不久即可恢复耕种。若其间并无差池,秋后便有收成。”

      施原虽然做事利索,可他一般只顾全本职工作,至于旁的,他不操心,自然会有旁人来算。果真权肃听到这话,当即上前道:“启禀皇上,若施大人此言属实,誓守粮仓不发,到了秋后,则可虹销雨霁啊。微臣恭请皇上三思,千万不要听信他人的一面之词,而置国家于危亡之地啊。”说着,跪了下去。

      沈通即使心下再有不满这批人守着官仓不发的心思,可若为了赈灾,而最终使储国覆灭,那么作为劝谏的他沈通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这是一国之主才可以有的决策,旁人即使是干涉也是不该至极。是以想了想,没敢多说什么。

      而他不敢说,倒是与施原一个想法的翟宁,大胆站了出来,往上头添了把火:“启禀皇上,微臣以为,不法法则事毋常,法不法则令。若严格执法,将一干暴民依法惩治,杀一儆百,必定会减少暴乱。反之,若只下狱却不论罪处置,只怕后来者不知其事态严重,仍会群起而效仿之,其后果势必会使帝都城内无章法可循,遂乱作一团呐。”

      谷祁勳看这人脸生,经温栋廉提醒,才知此人便是翟宁:“朕记起来了,瞿大人同时担着廷尉正与光禄大夫的职务,还是由前任廷尉正亲自举荐的,是么?”

      谷祁勳说这话时,脸色不好,毕竟先前那位廷尉正是他这边的人,被逼才五十出头便回乡养老了。原以为是回去颐养天年的,谁知一场饥荒,才没过去两年,一家老小竟被活活饿死了。可叹他为官的时候兢兢业业,两袖清风,却没成想竟被这廉洁给害得丢了性命。而这一件事,翟宁不可能没听过,是以他很清楚此刻谷祁勳嘴角边的那抹轻视是为了什么,说话必然也加倍小心了起来。

      翟宁:“回禀皇上,正是。微臣作为廷尉正,势必要严格执法。正所谓威不两错,法不二门,以法治国,则举措而已。我储国律法中亦有表明,当众扰乱公共秩序者,罔顾法理者,当诛。更遑论牢中扣押着的,大都还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百姓何辜,要任他宰割?是以微臣以为,此类一于江山社稷无功,二于储国太平无益,三于家中补贴无济,留之无用,实当强行令其伏法,以警醒其他才是。微臣以为,若依法治国,谨守法理,必能平息此次暴乱,使河清海晏,社会安定。”

      翟宁这两句话,全都引用了《管子》中的言论。他虽并非偏好法家,可在这件事上,他坚信只有以强硬的法家手段,才能制止这些暴徒继续作乱。

      然而谷祁勳的想法,与他恰恰相反:“致罚则虐,所以失其民也。这一句,不知翟大人可有听过?”既然翟宁的论点句句都是出自《管子》,那么谷祁勳便偏也要用《管子》中来话来反驳他。

      翟宁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与谷祁勳竟会这样相悖,被他这一揶揄下来,竟是一怔。也许是连日来都在文焕府上,是以思想才会受了影响,偏向了法家。他先前还不太明白,何以一个是监国太子,一个是相国,同朝为官,竟能如此大相径庭的观点,即使一人各退一步,到底也都该可行的。可如今谷祁勳只说了一句,翟宁便顿悟了。难怪文焕总说,谷祁勳的治国之道不对。确实不对。

      只是谷祁勳此话一出,沈通等属意赈灾的臣子眼前一亮。

      谷祁勳既已发话表明立场,接下来的辩论,自当不该有他来担,必定要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发言才对。而这个人,便是与沈通交好的鸿胪卿,谢季霖:“古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所谓民免而无耻。翟大人此言固然在理,可法理终究不外乎人情。今我储国适逢饥荒,死伤无数,百姓惶惶,多是走投无路方才行此不端之事。其中害人性命者,毕竟少数,多还是劫掠食物,以作保命之用。自古民无信不立,若能单单以粮食便换得民心,微臣拙见,实大有可为。”

      他这话的立场再明白没有了,其余一众大臣们纷纷察言观色,一方面时刻注意谷祁勳的情绪,另一方面更需随时追随着一言不发的文焕。朝中众人皆知文焕是法家一派的绝对追随者,是以想必翟宁所说,便也该是他的心声。

      果不其然,自上朝以来便不发一言的文焕,这头一句话,便是一盆冷水对准了谢季霖临头浇下:“储国一旦断粮,邱国无疑会趁势吞并,以扩张版图,莫非谢大人以为届时举国齐心,便可化险为夷了么?”

      文焕可以说一语道破,只是原本寂静的大殿,愈发静得吓人了,仿佛连空气中都透着极不友好的凉意。凭文焕的地位,这一句使得全场鸦雀无声,再没人敢往下接。就是连作俑者谢季霖,也识趣地噤声了,似乎大家的意图都很明确,一致是要谷祁勳亲自出面化解了。

      其实今儿的朝堂,比往日更有意思,可对谷祁勳来说却是愈发艰难。尽管从前亦是大家各执一词,可今日的论述,似乎所有人都藏起了私心,统一战线在为大储的将来做打算。如此一来,反叫谷祁勳更难下决策。

      若放在从前,谷祁勳原是坚决不会妥协的,可他如今外出这么些年走了这一遭,许多事便可想通了。实际他根本不必在朝上与文焕硬碰硬,只需下朝以后拟一纸诏书即可,与部下多费那个唇舌做什么?若就事论事,究竟赈灾与否,短期内确也商议不出个所以然来,主要还是等邱国那边的态度,才好下结论。且谷祁勳自己如今尚还有些首鼠两端,一方面是真切想救百姓于水火,另一层又怕邱国趁人之危,届时可就真的不好收场了。可若这样与文焕明说,他势必又要搬出一堆道理来理论个不休,接着就是没完没了了的唇枪舌剑。光用想的就头疼。

      是以谷祁勳最终决定采取简单措施,设法绕过这个议题:“既然文相国也以为翟大人所见可取,不如就依其所言,先使狱中犯下不赦重罪的一部分暴民伏法。至于其他,暂且继续扣押着,容朕再细想想,再另行处置。翟大人以为可还行?”

      翟大人听他略有妥协的意味,一怔之下,才上前叩拜:“皇上英明,微臣谨遵皇上圣旨。”

      这点妥协,谷祁勳还是可以做到的,但凡不赶尽杀绝,他倒也不会真的彻底将法理置之度外。且邱国那边迟迟没有回信,也不知究竟打的什么盘算,会否借粮。只盼着待到秋后这干人还能记着这点,不至于亏待了百姓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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