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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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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敏走后,谷祁勳照常开始批阅奏折,只忽然见到“文焕”的名讳,他笔头又不由稍适停顿。瀚敏的意思,是将调查官员请辞一事,全权交赋文焕处理。方才乍听之下,确实是好计策,可如今细细回味,仿佛这其中并不那样单纯。
说到底,瀚敏终究是文焕养子,养育之恩大于天,没理由要与父为敌。且此事若搞不好,还真能让文焕万劫不复。若说为全大义,虽无不妥,可作为相府后继唯一传人,文焕势必不会纵容。那么如此说来,瀚敏必是知他疑心文焕,才出此计谋。若不是为了方便替文焕洗清嫌疑,便是要将此案错误引导了。
可谷祁勳又想着,左右此案已陷入僵局,倒不如就此棋行险着,给文焕一个时限,逼一个答案出来。有余卫的人在相府看着,也不怕会出岔子。
谷祁勳这头暗下决心,顺手翻开一本奏章,扫了眼落款,他一愣。上边赫然便是卫灵二字。
按说,以卫灵隽霖宫卫尉的头衔,并没有上书御前的权限。谷祁勳再细看,原来此奏章记在了尤柏青的名下。如此冒险进言,若不被发觉还好,走漏一丝风声便是欺君重罪,这奏章一路从宫外送到自己的手上,可得经手不少人。只是卫灵甘冒如此风险送信入宫,事儿恐怕不小。
摊开一看,谷祁勳的眉心不由得蹙紧。信上说卫灵前有友人从桑原县返回原阳,一问才知,是施原监工的那几处河堤出事了。说来也巧,原本施工中的堤畔是不许旁人靠近的,去年底那友人一同袍惊了马,给误打误撞冲了进去,才无意被他发觉,原来堤坝早已完好如新,而四周竟空无一人。那同袍本身布衣一个,也没什么关系,后来便全当茶余饭后的故事说给了卫灵的友人听。那友人出身不低,在当地也认识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托关系打听了下,并无此工程竣工的消息。他心知此事的利害关系,略一思索,大抵是想到了卫灵与御前的这一层关系,便索性只身赶来了原阳。
待收到友人消息,卫灵仍留了个心思,又派人去严查。却发觉其友人此言不虚,且远不止桑原一地,宁壤,驷阳三处原为水患所迫害的多地亦是如此。可既然早已竣工,那么为何施原隐瞒实情不呈报?再来,自去年底以后朝廷给工程的拨款去了哪?
合上奏章,谷祁勳心中骇然,却其中又夹杂着一丝失落。
这惊骇自然是为奏章中的内容,毕竟若所书属实,那便是牵扯了下属各个部门尚书,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方才乍见“卫灵”二字,脑海中猛然记起了上次临别的嘱托,恍然还以为是找到了那个人的下落,期望落空,心下不免有些惆怅。
抽回飘远了的思绪,谷祁勳将孙进祥喊了进来,说:“将所有施原负责的河堤修缮,以及其报账明细相关的文书全都取过来。”
孙进祥见谷祁勳的神态,便知他许是又被什么事给缠上了。果不其然,那成堆的文件自打到了跟前,他便再没有离座过,整宿整宿地扎在里头了。孙进祥问膳也不是,催促又不敢,只在殿外守着。直到谷祁勳读完了所有的文件,然后片刻也未及合眼,便传余卫入宫,如此又折腾了两日。直到一日清晨,谷祁勳将孙进祥喊入殿内,让他将度支尚书任维悦传来。
孙进祥一惊,小心翼翼地问道:“启禀皇上,眼下已是早朝的时辰了,若是此刻传召任大人入宫,误了早朝的时候,岂不要让满朝的文武。。。。。”
“那便让他们候着罢,站一两个时辰死不了人。”谷祁勳打断了孙进祥的话头,没好气地回道。
孙进祥应下,火速告退让人宣任维悦入殿面圣,还私下偷偷对传话的小太监说,让任维悦快着些,谷祁勳已经脸色不好看了,可别再慢慢吞吞地,给他火上浇油了。任维悦还算识趣,动作麻溜得很,不到半个时辰便从府上赶来了,请了安,却半天不见谷祁勳有叫他起来的意思。悄悄抬头望了眼,谷祁勳的脸色确实非常难看,剑眉倒竖,双唇紧绷,仿佛下一刻就要发火了。
“起来罢。”
任维悦:“谢皇上。”
谷祁勳在脑海中将前夜查到的账目都过了一遍,又沉沉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说道:“年前修缮桑原,宁壤,驷阳三处河堤,上报的各是一百五十万钱,然而从去年年中至今,实际花销竟高达七百万之多!且朕反复琢磨了两遍你这交上来的细目,光建材便用了五百多万,怎么,莫非这还能是用金子打造的河堤不成?”谷祁勳越质问声量便越高,可任维悦却是越听头越低,“任大人,朕只问你一句,这签字以前大人究竟读过没有?还是不将这国库中的钱当钱是么?”
任维悦闻言,脸色大变,当即跪倒在地:“微臣恳请皇上明察,此事确实与微臣无关呐!”
“哦?”谷祁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好,那就请任大人,先为朕解开这疑团罢。”
任维悦:“回禀皇上,微臣签字以前,千真万确是细读过的。左不过这一笔款项的特殊之处在于,是微臣先预支给施大人,后来才补交的明细。”任维悦见谷祁勳蹙眉不解,从头解释道,“当时情况十万火急,施大人找上微臣说要开此先例。微臣作为度支尚书,为朝廷办事,凡事要按规矩来,且又是高额的七百万钱,自然是不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可施大人却说微臣等的得,地方千千万百姓的性命却等不得。若工程耽搁了,天又陡降暴雨,则其后果不可估量。且施大人还说了,他早已将此事禀明先帝,并得到了武彻武大人的首肯,工程着急等着款项到位方才能开工,断然是误不得的。是以微臣一时糊涂,便答应了拨款。”
任维悦这个解释真是高明,将脏水一滴不差地掸到了别人的身上,自己一尘不染。反正先帝驾崩,武彻也离开了原阳,除施原以外,还真没人能证实他这话的真伪。
谷祁勳静静地听完,反问:“得到了武彻大人的首肯之后,可有什么书面文件么?”
任维悦:“微臣失职,请皇上责罚。”
谷祁勳跟着又问:“照任大人的意思,拨完了款,便不必理会明细了是么?”
任谁都能听出谷祁勳这言语中的不满,任维悦低下头:“微臣不敢。”
他这话十句有九句搪塞,谷祁勳愠道:“朕并非不许你开这先例,既然先帝松口,朕自然没有为此而怪罪于你的道理。只这明细写得不清不楚,任大人做了有十年的度支尚书了,竟没有丝毫觉出不妥么?”
谷祁勳原本是要就这件事情与施原好好讲讲清楚的,可谁知昨儿查了一夜的帐,竟被他发觉此事远没有那么简单。若真是施原一人所为,逼他吐出来,再革职查办就是了。可事实是,单只有施原一人还挖不了这么大的坑。他计划的时候,牵涉了朝中其他部主事人;他报账的时候,牵涉了度支;施工的时候,更牵涉了朝中及当地的大小官员无数;或许背后还需要一个出了事能给他撑腰的靠山,毕竟依施原几十年来办事规行矩步的性子,是不可能主导这么大一桩贪污案的。且就这么些,还只是谷祁勳眼下片面的推测,若消息切实没错,涉及的官员与范围怕只会更多。
谷祁勳望着任维悦虚伪的面具,忽然感到心口疼。先前的饥馑、灾民闹事、与官员请辞案,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悬而未决,如今竟又出现贪污。天灾跟着人祸,人祸之后是否又要再接天灾?究竟这些个浑事儿何时才是个头。
“回皇上的话,年前微臣曾在朝堂之上不慎铸下大错,先帝仁厚,念在微臣入仕多年勤勤恳恳,从未出过大的差池的份上,便只停了微臣的职,罚了俸禄,许微臣日省己过。此前半年,这度支尚书的职一直是由林旭林大人代任的。算来正是皇上回到原阳不久前,林大人因私事辞去职务,微臣方才获准官复原职,继续为朝廷效力的。且施大人补交那张明细时,其间并非由微臣当职,是以微臣于此事全不知情。恳请皇上明察。”
耳边又依稀传来任维悦支离破碎的辩解,谷祁勳隐约能听进去些,可耐不住大脑一阵晕眩,双眼蒙白。大约是真给气昏了头罢,他用胳膊撑在桌上支着脑袋,故作思考状,闭目凝神,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可不管他有什么天衣无缝的借口,这件事,谷祁勳都不会放过他:“诚如任大人所言,施大人补交明细之时,大人许并不在任。可怎么说,我朝财政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还要靠朕来发觉,势必当属任大人的失职。”
任维悦不服,辩道:“微臣当时并不当值,林大人的错漏,如何能够。。”
任维悦还要再辩解些什么,可谷祁勳根本懒得听,只打断他说,“逾三百万的差额即使对朝廷而言,亦不算是一笔小数目。大人作为度支尚书,官复原职至今也逾小半年了,竟对上百万的亏空毫无察觉,恐怕不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罢。”
任维悦自以为自然是面面俱到了,可却着实没想到谷祁勳是铁了心不放他走脱了,直接将他所有有力的辩驳都打成苍白的托词,让他毫无回旋的余地。一时万念俱灰,他瘫坐在了地上。
谷祁勳大笔一挥,道:“度支尚书任维悦,因疏忽职守,现废黜,打入天牢,待审。钦此。”
大约任维悦自己也不会料到,当初正是为了此事才主动让武彻抓到把柄,停了半年的职,却不成想如今东窗事发,竟连多说半句都显的欲盖弥彰。说来他起个大早本是为早朝而来,却怎么也没想到迷迷糊糊被带进了大狱。一路被侍卫带着出了大殿,他的嘴巴仍像被塞了颗大鸡蛋似的,怎都合不拢了。
事实谷祁勳生在皇家,有好些肮脏事他心下实际明镜儿似的清楚,只是不说破而已。就拿任维悦这件事来打个比方,任维悦心中打的什么算盘,他一清二楚。许是在外边漂了六年,看破了太多世间冷暖,所以心变硬了。他原本并不打算严惩任维悦。只是方才心口那一疼,叫他忽然发觉,这朝堂上的事儿若不速战速决,还真就解决不完了。
孙进祥眼见任维悦被带出去,又看谷祁勳脸色不错,问道:“奴才斗胆问一句,皇上这会儿还要早朝么?若是不去了,奴才这便去让大臣们都尽早散了罢。”
“自然要去。”谷祁勳白了他一眼,“若不趁任维悦入狱这事还能震住这批人的时候抓紧处理,待到下回就不灵了。替朕更衣罢。”孙进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麻溜儿地上前替谷祁勳梳洗了一番,换上了龙袍,起驾宣室殿。
而照理来说,此刻任维悦入狱的事儿应该已传到了殿前,可比起谷祁勳臆想中的杂乱不安,大殿上安静的甚至可以说有些诡秘,十分不寻常。谷祁勳草草地扫了一圈,只少了文焕一人。至于施原,七旬老人,竟从方才一直规规矩矩地站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委实不易。谷祁勳叹了口气,若眼前此人不是文焕阵营的一员,不是贪了这么大一笔数目的公款,他还真想就放他颐养天年去算了。
谷祁勳:“施大人。”
施原颤巍巍地往前迈了一步:“臣在。”
谷祁勳明知故问:“朕之所以来迟,是为处置任维悦的事,所以耽搁了。施大人可知道,任维悦是犯了什么过失,才被下了大狱么?”
而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施原猛地跪倒在地,道:“罪臣施原,今愧对太祖、先帝信任,铸成大错,羞以司空之名乞求宽待,是故自请死罪,以谢天下苍生!”
谷祁勳原以为他会见招拆招,与自己打太极,可这一下没来由的自首,真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一想,反问道:“既是如此,那么施大人罪从何来啊?”
施原答道:“任大人之所以被罢官待审,正是年前罪臣擅作主张,因修缮河堤刻不容缓之故,请任大人预支逾百万的款项用于工程上。时间紧迫,罪臣当下急着修缮,未及呈交明细。事后待罪臣回朝便一直忙于其他政务,将补交明细的事交予旁人去办,可谁知这一来便出了差错。臣罪该万死,可此事千真万确与任大人无关,其时他并不在其位,求皇上明察。”
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竟还想着任维悦,年纪大了果然容易心软,可要说两人不是沆瀣一气,谷祁勳是说什么都不会信的。为朝廷办事讲究的最是严谨了,哪能平白多出这么多巧合来?
是以谷祁勳回道:“朕之所以查办了任维悦,并非真的查出他与此事有什么关联,而是他从年初重新接任度支尚书,至今逾半年,却丝毫没有发觉不妥。度支尚书的首任是统计与支调国家财赋,若换了寻常民间的账房,连钱都管不好,东家要他还有何用?既然如此,朕还能对任维悦有什么长远的指望?”他越说越气,施原没敢接话,只默默地听着,“施大人,朕只问一句,你如今自请死罪,只怕不仅仅是为了明细上的错处罢?还有呢?”
谷祁勳能看出,施原是等着自己来质问他呢。可他那日读完了卫灵密件之后,当即快马加鞭请余卫即刻派人去查证。事实正如卫灵信中所述,不止桑原,宁壤、驷阳两处也有人陆续撞见本应施工中的河堤旁空无一人,河堤完好,四周连把铁铲都没有。且更为严重的是,时间比卫灵友人的同袍还要早两个月!至于那比款项究竟去了哪,余卫却一时还查不出来,得再要些时候。
谷祁勳思忖着,余卫既然已经派人分别到三地去核实,那么动静一定不小,施原若有防备,必定已然知晓自己开始追查此事了。是以接下来只有两种可能,他要么自首伏法,要么打死不认。想来他都敢于自请死罪了,若无意外的话,他的选择就该是前者才对。
“回禀皇上,罪臣犯下欺君重罪,求皇上责罚。”
谷祁勳果然没有猜错,施原这是有要和盘托出的打算:“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