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西山之月

4、04 相守

　　我额上、背上全爬满了密密冷汗，挺挨过几息，一笔一划在平康儿手心划出一个“她”字。

　　许是我脸色太过难看，平康儿瞳孔猛地一缩，搀扶住我，“殿下，奴才扶您回屋，我们回屋好不好？”

　　平康儿的手被我死死捏住，他垂下视线，抹去眼里泪，吸了吸鼻子，“丁小大夫也被打了，被抽破了衣裳，但殿下放心，只是皮外伤，养一养就能好！”说着，泪珠子又从他眼里掉落下，他忍不住地哽咽。

　　我要去找丁菱儿，我要出去。反反复复，我识海里只有这两句话，心口处的疼似再也感觉不到了。

　　我借着廊栏站起来，定定看着院门。平康儿似也感觉我的决定，一瞬跪拦在我身前，拨浪鼓般摇头：“不要！殿下，奴才求您，他们不会容您出院门一步的，丁姑娘是个要强的人，也不会想您见到她狼狈的模样！殿下！”

　　我绕开平康儿，平康儿就死死抱住我腿，我明白，守卫能放他出去取饭，是因取饭一事实在不值一提，且他只是侍候我的人，终究不是我。若换作我，即便是不值一提的取饭，那道院门也不会开启。

　　他唤我殿下，在他心里我永远高贵，永远是我朝嫡皇子，平康儿不允许外面那些守卫言语轻慢我，纵是豁出他命去，他也不会让我去求人……可我不是，早就不是了，一介庶民，和城里染患疫病的百姓一般，只是个平常人。

　　我放不下丁菱儿。

　　但平康儿一双手牢牢嵌在我腿上，声泪俱下，怎么也不肯松开。一股气流掠过嗓子直奔我头顶，嘴里腥味儿弥漫，血顺着我嘴角溢出来，等我再有意识，天色俱黑，丁菱儿已坐在我床边。

　　屋里只一支晕黄的烛火。

　　廊栏上那盆草被挪进了屋，丁菱儿抱着它，一根一根折去断了腰的老叶。平康儿跪在床前，一双眼睛肿如核桃。

　　我撑着坐起来。

　　“醒了？”

　　丁菱儿忙将草搁在春凳上，招呼平康儿端来药，“还有些温，快喝了！只要身上毒没解透，你就再不能如今日这般起伏心绪。”

　　我接过药久久垂着眼，丁大夫就是因我才……我如何喝得下去！

　　烛光里，丁菱儿的眼很红，月牙儿眸中血丝遍布，身上衣裳干净工整，收拾地让人瞧不出她遍体鳞伤。我一口饮尽碗里药，药很苦，比以往都苦，从喉嗓滑下，如针扎般一滴滴扎在我心上。我用手按住心口，凶猛熟悉地疼如期而至。

　　“挺过去就好了，挺过去就好了！”

　　丁菱儿在我背上轻抚，我一点点放松背脊无声轻喘，是啊，挺过去就好了，再难，只要有勇气挺过去，就如那盆草，即使断了心、断了叶，依旧蓬勃生机。

　　我抓住丁菱儿的手，往上叠折起她衣袖，一条条青紫印记赫然映在我眼中，手臂如此，身上定是更甚。她由我看了片刻，拂下袖，轻言：“上过药了，不疼的，别担心我，我没事。”

　　伤痕累累，哪里会不疼！我无声揽过丁菱儿的肩，她枕在我肩上无声低泣。房门轻掩着，外面风一丝丝钻进屋里，晃地烛火摇曳。

　　平康儿取来纸笔，没有上前，在他小榻上研着墨，时不时吸一吸鼻子，抬手抹一抹眼睛。研好墨后，在我床上放了小桌，摆好砚铺上纸，将笔递与我：“少爷？”

　　我握紧笔，在纸上落下：“对不起。”

　　丁菱儿摇头，拿起那张纸胡乱揉在手里，“这与你无关！”

　　“我不能待太久，你听我说。我阿爹的死没那么简单，现在，城里城外遍布柴木，说是太多人久治不好拿来烧化所有，我阿爹必是听见了风声，昨日上晌不知到哪里探听去了，晚间回来，人就脸色不对，还嘱咐我，但凡有机会，能离开就离开！我想，朝廷……怕是要舍了云鹤城！”

　　我握笔的手微微发抖，城里城外遍布柴木，拿来烧化所有？哪个能信服！五脏气血翻涌，我狠狠压住心口，落笔：“城里有多少人？多少守卫？”

　　“仅是鹤园就有病患二百数，守卫百数！整个城里患者千计，守卫……城里还好说，总也不过三四百来人，但城外就不同了，云鹤城被兵士守的固若金汤，连只虫蚁都爬不出去。”

　　丁菱儿用笔在纸上画出半幅鹤园布局图，她道：“我只记得这些。今晚我们逃出去，我观察过多回，每到后半夜子时一刻守卫交班，这院子后墙外会有一盏茶的空隙没人值守，你们借后墙那棵梧桐树翻越出来，我们墙下汇合！”

　　“城北一片例药全在鹤园熬制，每日寅卯交合时，用大木桶装着，日日三车，由几人拉送出去挨处分发。明儿该轮着我了。”

　　丁菱儿指着纸上一处，我从前来过鹤园，自然知晓那里景致，她接着道：“这里假山重叠洞穴密布，能藏人，且，每早拉送例药的骡车也从这里过。”

　　“城外重兵把守，我们出不去。我在城里备了一处藏身地——是我阿爹至交开的酒楼，因在镜泊湖边，而湖连着祈江，早先祈江泛滥被淹，那里甚少有人。藏酒的酒窖里有间隐蔽密室，是我叔伯建以避祸所用，我偷放了许多水和吃的，倘若……朝廷真舍了云鹤城，要放火，我们也能避过去！”

　　丁菱儿盯着纸上半幅图沉思，我示意平康儿将烛火拿来小桌上，也皱了眉。图上，从我所在小院去到那处洞穴密布假山重叠的他山听风堂，一路所经，皆为主道游廊，被守卫发觉的概率很大。

　　我闭目细细想。同舅家哥哥来鹤园，正好是四年前，没到隆冬，也还没哑，那会子锦氏正当繁荣，我是正儿八经身份贵不可言的嫡皇子，颇受我父亲喜爱。鹤园主人是梁州数一数二的大乡绅，与朝里多数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见着我，观我喜欢园里景致，恨不得将鹤园施工图画奉与我细瞧，整个鹤园，没有哪一处我没走过。

　　四年过去，记忆已模糊许多。

　　我用笔补勾出丁菱儿不记得的部分，勾出一条暗径，只需途径一处极短的偏道游廊，余下皆可从暗径通去他山听风堂。

　　丁菱儿神色诧异地看向我，我搁下笔，平康儿替我解释道：“少爷从前来过鹤园。”

　　院墙很高，屋里除一两张几案凳子可用来累叠外，并无借以攀爬的用具。丁菱儿撕开平康儿和我床上褥单，一条一条编织成布绳，“用这个下梧桐树，别摔坏了！”

　　我拿起布绳放在手心摩挲，丁菱儿已离开一个时辰，离子时一刻，还差两个时辰零五刻。今夜起了风，风势愈强，我的心跳得就更急、更慌。

　　平康儿将屋里桌凳几案轻手轻脚叠在院子后墙，我伫立在墙下，望着墙外高大的梧桐树枝干。风，总是勤耕不辍，无论春秋寒暑，吹绿茫茫青草，吹迎百花含苞，吹来风霜雨雪，吹散云，露出星斗辉映的天空，吹落叶，送离人归家，掩埋起满怀愁思。

　　梧桐叶轻叮叮地摇。

　　又一个时辰，梧桐叶被风拉扯地呼啦啦响。

　　风势大盛！

　　天穹上星斗时隐时现，我在俱黑的夜里忐忑不安，一个劲儿来回走着。倘若……我父亲，不，是大晋君父……倘若他真要舍了云鹤城，要放火，趁今夜大风该是最好时机！

　　“什么味儿？”

　　平康儿皱眉咕哝一句，空气里分泌着一股子涩涩不好闻的味道，我心下大惊，没招呼他一声，不管不顾借桌凳爬上院墙。平康儿吓得没拿稳手里布绳，又怕动静大了被守卫听见，压低嗓子惊唤我：“快下来呀少爷！您——”

　　我没理会平康儿，一手抓住梧桐树，借着夜，把身子藏在枝干和叶子的阴影里。向下一觑，墙外一个守卫也无，再放眼一眺，只见远处火光乍起。

　　我对平康儿招手，示意他上墙。平康儿不知外面情形，怕守卫发现于我不利，仍不停惊唤让我下去。我摘下一片梧桐叶，凝视一瞬扔下墙，平康儿拾起来，手上一抖，飞似的爬上墙头，“少爷，是火油！”

　　我轻轻点头，正因为知道是火油，才没时间耗费。

　　丁菱儿编织的布绳谁也没用上，梧桐树生的斜，根部离院墙有一丈远，我和平康儿能抓住的全是小枝，能借力，但无法承受住一整个人。平康儿紧张地握紧树枝，咽了咽口水，我趁他没察觉，一手推他下墙。接着，我也纵身跳下。

　　平康儿疼地抱住膝盖，在地上瘫坐了好片刻才站起身，顾不上自己又忙来搀我：“少爷您有没有磕着？”

　　我安抚地对他摇头。

　　四下静得人心慌，空气里满是火油特有的味道。我携着平康儿绕去院门，果然，院门早被守卫堆满柴垛并上了锁。

　　“他们是想烧死——”

　　平康儿愤然一声，可话没说完突然戛然而止。一个守卫头领打扮的人从一侧走来，手里执着一个火把，火苗在风里呲呲升腾，那人一张脸也被火光映地分明——二十来岁，身略高，面廓消瘦微黄，眼下浮肿泛着青色，一双眼眯起阴寒地盯着我和平康儿。接着，勾起冷笑，将火把扔向院门前的柴垛，转身离开。

　　柴垛被火油浇浸过遇火便着，在风的助势下，一腾三丈高。热浪迎面扑来，没一会儿，远远近近各处都猛燃起来！

　　“少爷！”

　　平康儿的脸被火蒸得通红，他猛地拉着我连退数步。

　　我不知此刻离子时一刻还有多久，只知，我得去找丁菱儿！我急着在平康儿手里划“她”字，好恨自己哑了，危急关头，竟不能呼喊她。

　　平康儿一声一声“丁小大夫”的唤，没有人应。到处都是火，热浪无孔不入，吹起火星漫天飞扬。浓烟呛得人弯下腰，似要将肺咳出来。

　　“少爷！没、没人呀……丁姑娘也不知住在哪处……鹤园太大……”

　　“丁姑娘！”

　　……

　　“丁姑娘！”平康儿呛得满眼含泪，缓过一口气，忙又接着声声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