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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相识 ...

  •   “又没喝?”

      她声音脆脆的,如一道黑夜里的光,整个人散发着少年人应有的生发朝气。盯着顿顿原封不动的药汁,那双好看的眉,轻轻蹙起,纤细但并不怎么柔嫩的手,没经我应允就覆在了我额上,“哎,你发着烧呢!”

      起初,我不喜她接触我,不喜她总咧咧不休地说个不停,话里话外无非是劝我这个从不曾开过口似哑巴一般的怪人吃药。她的眸子清澈澈的,可我总能在里面看见同情,我讨厌别人的同情,且,我当时也确实是个哑巴。

      “你太任性了!知不知道,外面已经有许多没挺过的死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怎么对得起……”说到这儿她声音戛然而止,不因别的,只因我狠狠捏着她的手。她手掌里覆满薄茧,想是常年碾药磨的。

      平康儿踟蹰着上前,双膝一屈,“少爷,您别吓我,无论如何,奴才总是陪着您的,您得珍重自个儿不是……”

      我松开丁菱儿的手,我不该迁怒她,她虽聒噪却是一片好心,只是听她提起“父母”二字,一时没压住脾气。平康儿在御前替我喊冤挨了二十板子,板伤一直没见好,我拉起他,任他在原地忐忑,独自走进屋里将门‘碰’地一关,靠着门坐在地上。

      “他——”

      “丁小大夫您多担待,我家少爷心情不好,你把药交给我,我保证,这次一定盯着他喝下去。”

      “少爷他……能好吗?”

      屋外的交谈声钻入我耳里,听平康儿如此一问,我自嘲一笑,有那道谕旨,我哪里还在乎生死——天家无情,十四年来没有哪一刻让我如此遭理解的通透。可我仍然竖起耳朵,偷偷听着。

      丁菱儿的声音比平康儿小上许多,大约是不想我听见走远了些,“实话说,若他再我行我素下去,很难撑过这个月底。我想想办法,看能否得院门口守卫通融,让我阿爹与他细瞧瞧。”

      丁菱儿是城里疫病大夫丁光义之女,本是云鹤城人,因家中世代行医,而家中叔伯又俱染疫病,父女两人都受官府征召留下,至于是自愿还是强征,我不得而知。当时,我只当她是外面守卫在哪儿寻来的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甚为好看。还为她惋惜,这般朝气的人不该待在云鹤城这座死城,时时接触疫病,刻刻面临生死。

      他们后面还交谈了些什么,我无心再听下去。只记得今儿十八,临到月末还有一段日子。

      那夜,不知是因丁菱儿,还是我终究没拧过平康儿,觑着黑乎乎的药汁,喝下了我来云鹤城半月之久的第一碗药。

      “少爷,外面风大。”

      我喜欢坐下廊下吹风,尤其是发烧的时候,凉风拂过,似能吹走心底万般烦闷,让人忘掉忧愁。

      “殿下——”

      平康儿又哭了,他眼泪浅,总忍不住在我跟前儿哭。自我被废庶人,怕我伤心,已甚少唤我往日身份免得一个不慎使我勾起从前过往。

      无尽的夜笼罩在云鹤城上空,我抬头望了望,这里面听不见一丝儿外面消息,也不知母亲和舅家的事如何了。而威严的大晋君父……此刻,怕是正拥着他喜爱的惠贵妃,轻抚着她肚里孩子,享着天伦之乐同榻而眠吧。

      时光转瞬即逝,并偷偷往前,使人抓不住且无一丝察觉。又好几日过去,丁菱儿如初时般顿顿往小院里送饭送药,对我之前的无礼只字未提,连带着人也安静了许多,常常放下东西就走。她是医女,外面满城病患,该是不得闲的。

      一日,除了药、饭,她手里还捧了一盆不知名的杂草,她脚步轻快地迈上台阶,月牙般儿的眼里笑吟吟的。她将杂草瓷盆搁我身边廊栏上,支棱起下巴盯着我,脸颊带着一丝红晕,额上布着细密密的汗珠儿,明显是从哪处小跑而来。

      她匀了几息,似乎想说什么,可在观了我许久的神色后,忽地又有几分局促。

      “我想借几本儿书……成吗?”

      小院里有处书屋,是从前主人留下的。每到夜里病痛让我无法安眠时,我也会去寻上一两本,于灯下碾挨时光。并非我的东西,我自然不会阻拦,我当即示意平康儿领她去,喜欢哪本,挑走便可。

      她挑了几本医理及本草类的,走过来谢我,站了站,欲言又止。我猜,她不是想借书,是有话与我说,经历上次后,又不好冒然开口。

      哑了四个年头,平康儿最能领会我神色,见我想说话,一溜儿取来纸笔,并搬来一张小案搁在廊下。他铺开纸,轻研墨汁,把蘸过墨的笔递过来。

      “你识字?”我在白净的纸面上落下数笔。

      丁菱儿的反应我至今都记得,一脸惊诧,既懊恼又惋惜,懊恼她起初的喋喋不休,惋惜我当真是个哑巴,或许她只当我性格不好,不爱说话,从不曾作其他猜想。

      她轻轻点头,“阿爹教过我。”

      风吹过来,她捧来的杂草随风摇曳着,青嫩翠绿。以前没仔细瞧,也没有那份心境,原来除了宫里精致的名贵花木,山间随处可见的野草也活得毫不逊色。我又动了笔:“你喜欢?”

      她仍是点头,“喜欢。但我还有更喜欢的。”

      我搁下笔,怔怔望着她。

      “春日黄花满枝,夏秋碧碧青青,到了隆冬还能绿影婆娑。可瞧见那座山头了,我以前常常随阿爹去采药,到处都能看见它。它比任何花草都先感知到春,总是迎春开放。摘采下花朵,晾晒干了还有清热解毒之效呢。”

      丁菱儿说的山头,远远望去能瞧见一点山尖儿,余下的,全被高高的院墙挡了。她见我瞧地愣神,忽地取过培着草的瓷盆,两手抓住边沿,一个劲儿将里面的草和土倒出来,接着,用脚一踩,青嫩嫩的野草便折了腰贴伏在泥里,再无半分随风摇曳的闲逸神态。

      她半蹲下,重新培好土,又把断了脊梁的草栽种回去,重新搁在廊栏上。拿起适才挑选的那几本医理本草,只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我掠了掠她纤瘦的背影,掏出巾帕,一点点拭去草叶子上的泥污。丁菱儿说,人活着,总要存几分希望。

      此后,我日日照看盆里的草,丁菱儿如旧送饭送药,偶尔得闲,我俩也能聊上一两句。不知怎的,之前是因病痛夜夜难眠,而今是挨着时辰等丁菱儿来,见到她笑,我便欢喜,她走了,我就又去廊下坐着吹风,觉得冷清清的。

      平康儿见我配合喝药,终于舒出一口长气,脸上整日带着喜,板伤也渐渐好了。

      “少爷,我们回屋吧。”

      “今夜风盛,您若吹地病情加重,赶明儿丁小大夫来,准定得数落奴才!”

      我难得的对平康儿笑了笑,丁菱儿说我恐撑不过月底去,我乖乖喝药,该是能多撑些日子。能多看她几回,纵是不幸病发身亡,也足够了。

      雨丝儿啪啪打在屋檐,夜里下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雨来。念起廊栏盆里的草,我忙披上衣裳开门,一阵动静,惊醒了趴睡在窗边小榻守夜的平康儿,他吓了一跳,以为我生了什么事,“殿下!”

      我把溅满了雨水的瓷盆抱在怀里,用衣裳小心裹着,比了个手势安抚平康儿。

      平康儿不安地望着我,多点燃一支烛火,瞧我赤着脚,几步走过来搀我回床上,搬挪来一张春凳,仔细接过我手里瓷盆放在凳上。我被他用被子紧紧捂着,他毫无预兆的又哭了,“殿下,您别吓我,等你好起来,等皇后娘娘和锦大将军洗了冤屈,陛下一定会恢复您身份,接您回去的……”

      我对着窗下小榻一指,余光里映出已重新站起来的青嫩小草,没多看平康儿,也没多看那草,转过身,背对一夜风雨。

      我数着时辰等丁菱儿,但丁菱儿一日日愈发来的晚了。院里很静,墙外的喧闹一日甚过一日,有人哭,有人在祈求,亦有人骂着上天不公,哀伤、怨气和一声声绝望的叹息,像戏文里凶猛地饕餮,它在院墙上撕开一道口,鼻息浑浊,一步步走近我。

      “快喝了,我得马上走,这几日实在没空闲!”丁菱儿来了,说着,她又不放心的探了探我额头,嘱咐道:“别吹太多风,要是再烧起来就麻烦了。”

      她的眼眶有些红,眼睫湿润,显然才哭过,一抹红痕藏在衣袖下,她一抬手,我便瞧见了。我无法形容那时的感受,只觉心疼,轻捏住她手腕,比划着让平康儿取纸笔。

      丁菱儿慌张地抽回手,用袖子掩盖住红痕,笑了笑,“没什么,不过失手碎了一只药盏,被守卫抽了一下。”

      她脸色白的不同寻常,虽然在笑着解释,但我一点没信。平康儿取来纸笔,我忍住一阵咳嗽,写下:“若挨你近些,我的病可会过与你?”

      丁菱儿抿了抿唇,“我不怕。”

      我握笔的手一顿,一张白纸毁了,我怕,丁菱儿,我怕呀。我死了不足惜,但你不能死,你是天上的星辰,就算有阴云遮掩,其本身也不会黯淡的。天知晓,我有多么想靠你近一些。

      我捏紧笔,写道:“我好好喝药,好好治……能好吗?”我要活着,要陪着丁菱儿一起,等过些年,她若愿意,我就娶她过门做娘子,她若不愿,我也永远护着她,再不容人欺她。

      丁菱儿上前半蹲在我身边,用双手裹握住我执笔的手,“会,一定会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2 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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