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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隔壁的博士生1 ...

  •   1.
      薛竹有时候会问我,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是什么样子。

      我都会说,是她读研究生时找上门来问我六朝笔记小说的事情。

      着重地强调“找上门”这几个字,然后等着看她脸色涨红的可爱模样。

      她也总是笑笑,我知道她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可是我不想告诉她,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认识她了,不想让她太得意。

      对自家的孩子不能太过宠爱,否则她会太嚣张。特别是薛竹这样胆大包天的孩子,揪住她的耳朵狠狠教训才是正理。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独身久了,心理出问题,那么喜欢折腾她,看她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呆呆认命的样子。

      对于一个太过于骄傲自大的孩子,一个下马威才会让她学乖,不那么放肆的。

      为什么?这么喜欢跟她玩心眼儿。

      明知道她也晓得我的小心思,但还是纵容我放肆。

      也许是生活平静得太久,乏味了,需要一点调剂吧。

      又或许,是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温暖地看着我,我也不在乎她是谁,我是谁了。

      2.
      她以前来听过我的课,还是在我讲元代戏剧的时候。

      记性这么好,是因为那时我在讲《西厢记》,下课后她在下面大声说她不喜欢张生,懦弱胆小怕事,为什么不是红娘和莺莺在一起呢?

      她说话永远是那么理直气壮,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整个教室哄堂大笑,我也只好笑笑。

      对啊,为什么不是红娘和莺莺在一起呢?

      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最喜欢的也是那个小红娘。

      她也不会知道,在上课时她用放肆的眼神盯着我时,我只会若无其事地低头。

      那种眼神的含义我再清楚不过了。

      但是她眼睛其实不算大,又顶着一个有点呆呆傻傻的发型,再怎么挑逗放肆的眼神也显得非常有趣。

      她总对我说她呆傻不以为然,说那是大智若愚,又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她也曾经低头认错,说她的性格就是这么恶劣,非得要人整治一番。

      她的想法非常的复杂,常常几秒钟内心里都能闪过千百个想法,然后花上几十分钟跟我讲她刚才想了些什么。

      我说你的小脑袋瓜同时想那么多不累么。她说,做一个思考的人当然比一头快乐的猪好。

      不过我们很少进行这么有深度的对话,常常是去哪里吃饭,今天干什么,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电影——在学校的露天电影场,熟稔得就像我们已经生活了一辈子。

      我喜欢她这个样子,不紧不慢,也只有这时我才不会觉得她比我年纪小那么多。

      3.
      我也时常会跟她聊起,在那个资料室的下午,她躲在书架之后偷偷看着我。

      我正在忙着清理老师留下来的一些书,老师不想让别人动他的书籍,老人家一辈子爱书藏书,做弟子的总要尽力完成心愿。

      我只是没想到老师他还留着我们当初抄写的本子,放在一个匣子里面布满灰尘。

      除了我的本子,还有很多其他同学的,有些惆怅,随便翻翻,那个我以为再也看不到的名字出现了,本子里又见着那飞扬跳脱的字迹。

      看着那人的本子出神,但我还是只拭去上面的灰尘仍将其锁在匣子里,拍打灰尘时瞥见了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不出声是吧。

      昨天董老师说他有个学生可能想转专业,跟我去念古代文学,我还诧异了。以为他在开玩笑,今天薛竹同学就来了。

      不过她还是上来跟我问声好,带个小眼镜儿,低眉顺眼,一派斯文有礼的样子。

      只是在我侧过身去,趁我不注意时,还是那个放肆的眼神。

      我有点好气又好笑,好吧,不点破她。

      原来董老师嘴里那个得意门生就是她,不是成绩最好的那个,但是却跟他臭味相投,所以对她特别放任,说好的学生不是管出来的,由得她去吧。

      我们还笑他懒得管呢,现在看来,还真是管不住的。

      外表彬彬有礼,规矩得体,干净皮相下什么心思都有。

      4.
      那天她把我的抄写本拿走了,我本来想把它带回去看看,有些往事填在了心里需要疏散。

      她拽紧包跟我告别时,举止得当,笑容恳切,还是不戳穿她。

      是我想看看她究竟想怎么样,还是我有别的期待呢?

      过了几日我看见那个抄写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它变得干干净净,有些破的地方也被小心翼翼地粘好了。

      只是我,有点茫然看着我曾经熟悉的字体,她总是不经意地让我想起一个人。

      随后她并没有主动来找我,只是那个眼神好像随时粘在我的身后一样,我嘲笑自己敏感了。

      也是,只是又一个来了又走的学生罢了,我不想再去深究。

      那时候正好学校要教学评估,破事儿一堆,烦不胜烦,过后评职称的事情也要开始了,我的著作也要谈出版的事情,自己一个人忙得昏天黑地。

      有时候是会觉得累了,很多人都会好奇我这么多年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

      5.
      薛竹说似乎单身在这里总是一件理应被人询问的事情,一个人生活就是罪过了。非得要跟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大家才顺眼。

      她说这话时有点抱打不平的气概。

      我笑她气愤什么,你们系里不是很多老师一辈子独身么,你要不要也学学?

      她很赞同独身主义,说时间长了,是很享受自己一个人的生活的。

      特别是看到同年龄的人,结婚生子,家务繁忙,厨房里熬得脸色蜡黄,上有公婆压制,下有小孩闹心,什么日子啊。

      如果是感觉到孤独寂寞了想要找个伴儿,可是那样那个伴儿只是你缓解寂寞的工具么,这样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总是有很多理由可以讲述的。

      我说我之前也是相处过几个人的,可大都是谈不来,言语乏味的人。而且为了夜里的一个怀抱就要忍受那种日复一日的无聊,单调,重复,不可怕么?

      薛竹听到我这么说哈哈大笑,说一个人生活是件极妙的事情,一般人哪能领会到呢?

      她很少问及我过去的事情,她总说问这些干什么呢,过去都过去了。

      她这一点我很喜欢,从来不婆婆妈妈,琐碎的事情都懒得去追究,她是说生活在一个充满偶然性的世界里才会有趣,为什么生活一定要斤斤计较呢,那个小脑袋瓜想的是些深沉的事情呢。

      我就说在她面前我们都成了大俗人了。她就笑笑说,你才是大雅若俗。

      6.
      无可否认,赞美总是令人舒服的,特别是恰到好处的赞美。

      这个孩子很会说话,她说当她还能装嫩时一般赞美中年女知识分子都会用“气质”一词,没有人会听了不心花怒放的。

      所以她当着我的面夸奖别人有气质时我都要忍着笑。

      游戏人间,她的嬉皮笑脸的样子明明摆着这个态度。

      或许也就是这样,我的顾虑永远比她多。

      本想着就这样得过且过了,可是她总会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那次早早去上课,她慌慌张张地跑在我前面,头发乱乱地耷拉在脑袋上,匆匆跑进我那个教室,怎么,又要来听课了么?

      可是那个人就傻傻地站在讲台上,本应是我的位置。

      她也看见了我,我看了看教室的门牌号,确实是她走错了教室。

      那个小孩脸又慢慢地涨红,窜了出来,跟我道歉时脸又煞白,我只得对着她的背影喊声薛老师,提醒她要注意为人师表,别丢三落四。

      她的脸色变来变去的样子非常有趣,表演变脸一样,平时凌厉的眼神也呆呆的。

      上课的时候就想她在那边上课会不会讲话都支支吾吾,讲稿也会念错。进到休息室见她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或许对于哲学家来说,这叫沉思。

      寒暄几句之后,她就不说话了,似乎在跟我较劲儿,沉默着望向别处。她之前剪的怒发冲冠的发型变了,软软地贴在额头,脸色苍白,有点像累坏的小孩子。

      想起刚才她的脸色变化莫测,好吧,谁让我是你长辈呢,关心一下后生是应该的。

      把包里带的早餐牛奶给她,然后再欣赏她的脸变得红红的,话也不说,八成是饿傻了。

      7.
      薛竹问我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关心她,害得她还感动得稀里糊涂,那个牛奶瓶子要留着养仙人球。

      我很严肃地告诉她,尊老爱幼是应该的。

      她又是一副很纠结的样子杵在那里。

      我似乎写她有点多了。

      事实上,我们两个人都觉得这世上除了情情爱爱,可以做的事情多了。

      她说我其实是个等待爱情的人,没碰上就一直等待着,不将就。她说她也是。

      我记得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背对着阳光,坐在资料室的大窗台上,两只脚都点不着地,摇摇晃晃的,是个十足的小孩样儿。

      我正在帮她的博士论文找资料,她的声音不大,但是足够坚定。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这样的坚定。

      她的那句话说得很好,既表了决心,又留有余地,她是个希望周全的人,给彼此面子,潇洒只不过是个幌子。

      我应该侧过身去,装作耳背没听见。这是最好的回复,不是么?

      8.
      我的本科,硕士,博士,工作到现在一直留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

      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我以为就这样下去也是好的,不强求。

      工作也还算顺利,发些论文,写几本书,评职称晋升教授,按部就班。

      如此人生,我已很满意。

      我的导师曾经当着众人的面夸口,说我是他的学生里面最有灵性的一个,也是最淡泊的一个,殷殷的期许之意。

      我无言,只有淡笑。

      薛竹不问我,不代表我不想说。

      我一直想告诉她,我也认识一位像她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呵。

      年少轻狂,谁没有过?

      这个校园里一花一草,我们都曾仔细踏遍,牵手两无语,静待夜深。

      毕业后,她越洋高飞,只不过因为她也是一介女子,无法承诺。

      她也是个眼神骄傲的少年,喜欢把手伸给我,说,唐婉,走,我们出去逛逛吧。

      她不喜欢总是坐着,看着我被逼着抄抄写写,总说大好年华何必埋首故纸堆。

      她是奔跑的少年,带着满身的阳光,这样的人总是难以拒绝啊。

      其实她和薛竹并没有多大的相似处,除了眼神,直白,温暖。

      薛竹是长在黑暗中的一株植物,沉默坚忍,即使笑着,嘴角也是落寞无边。

      或许我们才是同一类人,同样仰望阳光,却躲在暗处。

      9.
      背地里去看过心理咨询,很久之前的了,初初知晓心事时。

      双手绞着,许久却说不出话来。

      对着那个看似和善的心理咨询师,我终究还是不能敞开心扉。

      薛竹有时候会埋怨我,心事喜欢自己藏,她怕我闷了,会缠着我问,你想什么呢?

      是啊,我想什么呢?

      在家拿出任剑辉和白雪仙的《帝女花》,听了一遍又一遍。

      若是双双殉情,美好年华也不错。

      我怀疑我真的是老了,对着镜子皱纹都堆在眼角,任你面膜拉皮羊胎素,岁月总留痕。

      倒不是担忧想着再过十几年,她日益成熟,风度依旧翩翩,我已两鬓斑白,双手枯槁,怎么去抓住。

      事实上,她站在我面前,我有时看到的是另一个影子。

      连她的沉默,她眼神里的酸楚,我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是不是这样对她不公平?

      以为已完全忘却,二十几年一晃而过,也有互通消息,也有彼此祝愿,云淡风轻。

      但是这个与那人有着同样眼神的少年站在跟前,仍会恍然。

      一样雌雄同体的气质,一样看戏时微微皱眉,咬着嘴角说唐婉,等一等。

      如果可以,站在那里,我们的时光是否会跟得上来?

      10.
      薛竹身上确实是有着很多令我心动的地方,喜欢年纪比我小的人,明知道这样会被依赖,是像养一个大孩子一样——尽管我并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吵吵闹闹的不讲理。

      这个大孩子懂事体贴,但是又带些孩子气,会耍无赖撒娇,得了便宜就卖乖,所以我常常担心她会不会精神分裂,表现得这么多变。

      她说她还担心我会精神分裂呢,外表这么冷冷淡淡,骨子里那么古灵精怪。她用鼻子轻轻地哼一声。继续吃我买给她的奶糖。

      她是个很难得的还保持着童真的人,出街时去逛衣服的店子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却死死赖在超市的糖果档之前,大白兔金丝猴,样样都要,果冻也有最好。

      她威胁我说,要是不给她买,就当场在地上打滚,哗哗大哭。我倒是想看看这博士怎么打滚,没想到她真的蹲在糖果档前一动不动,俩眼闪闪发光看着糖果山。

      丢人丢大了。扯都扯不走,抱了一大罐糖果才笑嘻嘻。

      我说,你这么不听话,当心我丢下你不管了。

      嘿嘿,你不会这么小气吧,就几斤糖果而已。她嘻嘻一笑。

      以为她真的不放在心上,半夜里却抱着我小声地问,你不会真的想不要我了吧。

      问得小心翼翼。故意不搭理她,就一直吻着我。

      她的吻也总是轻轻的,偶尔也会觉得她怎么这么温温吞吞,但很容易沉溺在那种温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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