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意》四叶铃兰

3、是我赢还是我赢

　　苏老爷一家神色尴尬地把萧翎送出了苏府。
　　萧翎出苏府时，月光很亮。
　　骑马过转角便见不知是谁将一个冰块凿成了一坨屎的形状顶端还点着一根蜡烛，萧翎突然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肚子疼痛。
　　随从阿正在旁看得啧啧称奇，服侍主子十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大笑，这小姑娘有点本事。
　　一脸衰样唉声叹气往屋里走的苏老爷远远听到墙外笑声，愁眉不展顿时变成了喜上眉梢，拍着大腿笑道：“原来小王爷就好这口啊！”
　　众人闻言，吃了苍蝇般的面色在烛光中忽明忽暗。
　　就在这时，隔壁侧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一人一狗自内走了出来。虽瞧见了冰雕以及冰雕前马上之人，却依旧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走到冰雕前时，大黄狗朝着那坨“屎”叫了几声，叶无欢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屎”又看了一眼马上的人，蹙了蹙眉道：“小周王好兴致。”
　　随从阿正当即面红耳赤大声反驳：“这不是我家主子弄的！”，声音听着十分激动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叶无欢看过来的眼神明显也是这个意思，淡淡说：“我本意是说你们在这赏冰……吧？”随后在主仆二人的尴尬沉默中，继续遛狗去了。

　　就这般不敬和冒犯，公公也不曾对小姑子说半句重话，小六在众位嫂嫂的心中重新又刷新了一遍重视高度。
　　这不，冬日天寒，小六正窝在床上睡懒觉，门突然就被人撞开，一人飓风般跑了进来，几步窜到她床边，一把拉起她的被子，明显抑制过但仍颇为激动地急声说：“明日叶无欢和萧翎在法缘寺比武啊！”
　　惊起半个身子的小六呆呆看着兴奋无比一脸绯红的二嫂，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重又倒下拉过被子留下一句：“二嫂你明日穿得漂亮点……”
　　“那是一定。”二嫂顾影自怜了一下，而后一跺脚，“明日我穿的漂亮有什么用！倒是你，明天法缘寺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争奇斗艳，听说达官贵人家的小姐都会去，你今天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别睡了！”二嫂又拽走了她的被子，“从发钗到衣饰，一整天哪里够，你快快起来，二嫂这就陪你去买，二嫂的眼光不是吹的，在京城……”
　　“哎呀，二妹，你已经来啦。”大嫂恰在这时踱步进屋，话音刚落，便听三嫂甜美的声音在外响了起来，“两位嫂嫂倒先小妹一步了。”
　　小六望着床顶，这懒觉肯定是睡不成了。
　　其实苏家什么都不缺，论穿戴，珠宝行、绣品阁、成衣铺子几乎开遍蜀地。论吃食，光蜀中酒楼就开了十五家，吃穿用度方面是应有尽有，什么发钗衣饰根本不必出去挑选，派个人通知一声，便有人送上门来供她挑来挑去。如果大小姐挑不中满意的，还可以量身定做，甚至现场照她意思现做。而小六的衣服首饰其实并不少，所住院落的东厢房有一排屋子用来装她的首饰衣物，奢华程度，便是宫里的娘娘也未必能及。只是她一向喜欢简单利落，那两间屋子里的衣物首饰动用过的并不多。
　　说起来苏老爹也是个奇葩，旁人家都是重男轻女，他偏偏反之道而行，对五个儿子十分苛刻，没有正当理由一分钱也不给，即便有正当理由也顶多给一点，成年了就踢出家门，自力更生再不许靠家里。
　　大哥学武不成改经商，最开始起家还是他爹快倒闭的一个铺子，即便如今成了家有了娃吃穿用度也不许用家里的。
　　这还算好的，二哥自幼同样不喜舞刀弄枪，甚喜舞文弄墨，十三岁便考中了秀才不知羡煞多少同城老爹，可苏老爹偏不以为然，后来二哥很争气地以乡试第二的成绩考上了举人，成为了当年最年轻上京赶考的举子。可惜就这样争气，他爹也一毛不拔，赴京赶考时勉强给租了辆牛车，还唠叨半天……听说二哥赶到京城时第二天就要进考场了，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顺利考上了当年二甲进士榜首，距离探花仅一步之遥，提起这事二哥总会感叹一句：“当年舟车劳顿所以没发挥好，与探花失之交臂”。二哥被封了官衣锦还乡时她爹请乡里乡亲吃饭还收大家份子钱小赚了一笔，然而一分钱也没给二儿子。如此细算起来二哥一直也没得家里什么好处。
　　说起三哥就更惨了，文不成武不就，被苏老爹踢到江南从商，临行前只给了10两金，幸好三哥也不是蠢的，还真用这十两金在江南那等富豪扎堆之地站稳了脚跟，去年还娶了三嫂这么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回来，回家和苏老爹商量聘礼的事时，苏老爹就跟挖了肉一样，直骂三哥没出息，聘礼钱自己都苦不够。最后果然一毛未拔，三哥无奈只好私下里向小六借了些银子，后来这银子就成了小六的礼金，这也就是没打算让他还的意思了。
　　再有四哥、五哥，目前还在外头学艺，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还未到家，也不知是不是半路吃不上饭，马卖了只能徒步回来的缘故……就是这马也是小六偷偷送的，去年就这样。
　　他爹对几个儿子苛刻的程度就像几个儿子全是外边抱养的，唯小六一个亲生，尤其用钱方面从不限制，不仅不限制还要多少给多少，不问缘由不问用处，更别提家里经营的东西了，随便拿！
　　其实苏家很有钱，不只在蜀中，便是整个蜀地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户。只是苏老爹太抠门，住的房子跟普通员外一样，儿子们也都过得紧巴巴，看起来像是生意经营不善。一般人并不知道苏老爹在经商方面天赋异禀，一双洞悉商机和看人奇准的眼，手下很多衷心铁仆，很多事情自然不用他出面，久了也就成了幕后老板，是以蜀地鲜有人知他家的底细。
　　但几个哥哥却是知道的，所以她爹提起继任家主身份时，几位嫂嫂才跟打了鸡血似地盯死了她。毕竟苏老爹再疼小六，小六终究也要嫁人，而苏家的家产数量非常可观，就算平分下来，几个□□子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二哥，有了这笔财富支撑，官场上定会平步青云，更何况是家主所以继任家主之事也就成了今年几个兄弟的头等大事。
　　几位嫂嫂自然是玲珑心，小六也不例外。当下虽说是要为她置办穿戴，但小六说的最多的一句便是：“送嫂嫂的。”直到嫂嫂们从头武装到脚，一群人满载而归皆大欢喜后，就剩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武装牙齿。
　　郾城最有名的酒楼当属流连驿，一群人眼下都已饿了。小六便带着苏家女眷和丫鬟、奶妈子，两个小侄子以及仆从呼啦啦一大家子进了流连驿。
　　酒楼掌柜一见小六立刻苦哈哈地迎了上来：“小姐来的正是时候，不然流连驿可能就开不下去了……”
　　“哦？发生了何事？”
　　“小周王说要吃一道菜……可，可……”萧翎虽是蜀地周王世子，但蜀地百姓晓得他的人大多称其为小周王或小王爷，鲜少叫他世子，江湖朋友提起他时也常道一句小周王萧翎。是以当下听到小周王三个字，小六自然知道是谁，也明白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怎么了？直说便是。”小六道。
　　掌柜拿出一张纸递给小六，“小周王要吃这道菜，这，这……”小六一看顿时知道问题出在哪了。纸上画着的正是那晚她做给萧翎的蒸南瓜。看着纸上墨迹未干，小六道：“你去请小周王来此，就说今天我请客。”
　　掌柜也不多问赶忙应是去了。毕竟小姐与小周王相亲这事，说不上家喻户晓，也算茶余饭后了。尤其小周王前脚点了这奇葩的菜，小姐后脚就进来，说没关系，怎么可能。
　　小六对身边贾七使了个眼色，贾七是苏老爹重金聘请的武林高手。小六轻易不会带他出来，只不过今日一大家子女眷招摇过市，怕有些不长眼的冲撞了嫂嫂和小侄子们，出门时便唤了他来。又想三位嫂嫂出门必定前呼后拥，便自觉将贴身丫鬟小芽省略在家，出门时小芽幽怨的眼神不忍直视，然而一想到自己要带着将近二十人的队伍出门后，还是熟视无睹了。眼下除了在旁设小案用食保护她们的贾七和两个小娃的奶娘外，其余人等都打发到了隔壁用膳。
　　贾七当下顺着小六的目光看到了一旁空着的凳子，毕竟不是第一天跟着大小姐混了，立马会意，当下一剑闪过，凳子安然无恙地立在原地，但小六知道，凳子一碰就会断成两半，很满意。
　　大嫂二嫂坐在桌子对面此刻正忙着各自小娃的事，再加上贾七出剑收剑太快，是以感觉到不对劲也只是抬了下头没过多在意。可坐在空凳子旁原本喝茶的三嫂突然哆嗦了下，原也只是下意识瞄了一眼，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反应过来了，陡然瞪大了双眼看向凳子再看向小六，质疑的话尚未成形，萧翎就推门进来了。
　　小六第一个镇定自若站起身来十分敷衍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小王爷请坐。”说完自己先坐下了，颇有点爱理不理的意思。
　　萧翎明显并未因在座皆是女眷而感到诧异，显然小六此行他早就心里有数，当下并不怪小六无礼，反而当先向在座各位抱拳施礼道：“萧翎见过各位夫人。”
　　“不敢，不敢。”与此同时，大嫂、二嫂慌张起身还礼。萧翎如此尊贵的身份，他们可当不得礼。三嫂反应慢了点，即将出口的“不敢”生生咽了回去，跟着施了一礼。
　　再看小六，端坐如斯。
　　萧翎不以为意，笑得十分平易近人：“不曾想今日在此遇到几位夫人，既如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各位夫人给在下一个薄面。”
　　“小王爷说的这是哪里话，有何吩咐但说无妨。”二嫂到底是官家娘子，当下忙道。
　　萧翎闻言又是一礼，小六眉头一挑，萧翎今日礼数周全得令人发指，一来从身份上来说他本不该如此，再说蜀中谁不知道这厮素日里是个什么德行，虽称不上纨绔，但也绝对是鼻孔朝天习以为常的主，眼下突然给三位妇人说两句话就作了两个揖，有鬼。
　　便听他说：“恕在下唐突，此间虽是贵府家业，还请几位夫人赏些薄面，今日的席面就由在下宴请各位，权当还了几日前贵府相邀之情。”
　　大嫂、二嫂都是人精，忙还礼并非常十分特别热情地表示自己乐意乐意别提多乐意了。
　　这边客套得热闹，而一旁三嫂却颇为心不在焉，一会儿看看小六，见她绷着个脸一脸不高兴不乐意，一会儿又瞥眼身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凳子，心里就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一走神，就发现反客为主的小周王萧翎一脸笑意很随意很不见外地往那个空凳子上坐了下去。
　　“啊！”地一声突兀尖叫，吓了众人一跳。只见三嫂手捂着脸瞪圆了眼，盯着萧翎的臀……下面的凳子，然后……才听到迟来的凳子断裂倒塌声，噼啪哗啦…众人楞住。
　　静默中，只见萧翎端坐如常，马步扎得稳稳的，随后状似随意地低头看了看坍塌的凳子，很自然地起身笑道：“还好没真的坐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萧翎，萧翎却笑看着小六。
　　大嫂、二嫂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而空凳子旁边的三嫂，从头自尾心知肚明外加胆战心惊，尤其想到自己方才那声提醒似的“啊！”以及事发前就瞪着凳子担心垮塌的表情和神态，再加上人家真没坐上去，立刻就反省了，想不承认这是自家小姑子干的缺德事，可小王爷盯着小姑子的样子…明显已经猜到了啊。一时间心慌意乱，难以自持，不敢看小六更不敢看萧翎，再加上想起人家是世子，是小王爷，是小周王，是杀伐果决蜀地周王唯一的儿子，手里的帕子就情不自禁抖成了筛糠。
　　搞得大嫂、二嫂一脸懵，可又不敢开口问，气氛很诡异，静默中二人多少也想清楚了几分，顿时又变成了一脸担忧和尴尬。
　　大嫂的娃瞧着三婶娘手里的帕子甩得十分精彩，伸手过去扯了过来，有模有样地学啊学，却觉得怎么甩都甩不出婶娘的波浪滔滔，就甩得更使劲了些。
　　一旁的小六面色很难看，暗道：江湖高手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
　　刚随萧翎进来还未来得及退出去的掌柜的默默搬了把新凳子给萧翎，心里头不少于一万个草泥马无处发泄。小姐她又起幺蛾子了！以前那些也就罢了，这个可是小周王，小周王啊！他老子就是这里的王，一声令下，杀人如切菜啊！掌柜的脑海里已经脑补出菜市口苏家上下以及他们这些苏家下人身着死囚服跪在地上，脑袋上悬着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只听一声令下，骨碌碌人头满地滚的场景了。
　　正想得肝胆欲裂就听萧翎问掌柜的：“我要的菜做好了吗？”
　　掌柜的心如死灰。
　　小六道：“那道菜除了我会做，别人都不会。小王爷还是莫要为难他们了。”
　　“若我就想为难呢？”
　　气氛很压抑，小六深吸口气：“告诉我你的目的，我答应你。”
　　“哦？”萧翎颇有兴致，“什么都行？”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萧翎赞道，又问：“明日我与叶无欢法缘寺比武你来看吗？”
　　“你是想我去，还是不想我去？”
　　“明日我来府上接你，你跟我一起去。”
　　大嫂、二嫂闻言顿时心花怒放，三嫂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心，哄着小侄子取回了自己的帕子。
　　闷不吭声往门口挪腾的大掌柜正要挺直身板长舒口气大大方方地去拉门…
　　就听小六说：“贾七，去找五匹马把我方才那句话追回来。”
　　贾七当即大声应是，转身一个纵跃就从窗口跳了下去。这一波说跳楼就跳楼的操作完全不给人心理准备啊。
　　大嫂、二嫂以及刚缓口气把帕子拿回来的三嫂……一脸的无所适从。
　　贾七跳楼之举没有震慑到掌柜的，毕竟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他此刻正在纠结小姐方才的话，啥？五匹马追什么？四匹马都追不上五匹马就？…我勒个去！！！！大掌柜反应过来后恨不得整个人立马消失，深觉此地不可久留，就在手指哆嗦着将要触及到门时。忽然门开了……
　　当先推门而入的那位是今天伺候这桌贵客的大厨，身材魁梧个头高大，素日里掂勺那叫一个厉害，这一开门掌柜的就被撞到了门后。
　　推门大厨似乎也察觉到哪里不对，往门旁边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眼见萧翎正瞅着他笑，也顾不得刨根问底（看看门后）了，立马热情地唤着身后的一群小二的进来，不愧是流连驿，只见小二们神气活现拿出一身绝活，一边花样上菜一边唱和着报菜名，最后还摆了个特别讨喜的阵型，顿时冷到冰点的气氛又缓和了起来。
　　这期间，大掌柜寻到空子，也顾不得许多了，使出浑身解数（猫着腰踮着脚），捂着流血的鼻子夺门而出。
　　扒肉、烧紫盖儿、白肘子、酱鸡、松花小肚儿、晾肉、三鲜丁儿、什锦苏盘，羊汤……
　　一道道菜接连上桌，前后足有十八道，也算丰盛，待菜上齐，众人关门退下，萧翎笑着对小六说：“我出府时得知，母妃知道了你和我的事，估计这会儿正在备礼，准备亲自去你府上拜访。”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把在场所有夫人们炸得那叫一个失态……刚拿起来的筷子全掉了。还不是一起掉，一根接着一根，一声接着一声，就跟间歇性在心口擂鼓一样，别提多尴尬多惊悚了，尤其三嫂最后一根筷子，迟迟到来的声响听起来特别令人心焦。
　　坐立不安，如坐针毡，草草了事，拜辞而去。众位嫂嫂们的仓皇令小六紧蹙眉头，然而她依旧镇定自若坐在桌旁不紧不慢淡定地吃着菜，暗暗安慰自己，毕竟是自己招惹了这个魔障，自己有义务亲自解决。说实话有些后悔，面对强权升斗小民就应该装孙子，争什么强好什么胜，偏要做那个什么蒸南瓜，唉……，说不定真像爹爹说的：他就好这口。糟心。
　　萧翎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小口小口细嚼慢咽，眼神满满笑意。
　　“你不怕吗？”萧翎一边饮酒一边问。
　　“怕什么？”
　　“以母妃的身份，轻易是不会登门拜访的。”
　　“唔。”去不去的谁知道。
　　萧翎笑：“母妃见了你家人后或许就要遣人上门提亲了。”
　　“唔，王妃眼光必定是极好的。”
　　萧翎叹息摇头：“母妃的要求……真不高。”
　　小六神色淡淡。
　　就听他说：“明日你猜是我赢还是我赢？”
　　“……”
　　“赢了你给我做几个菜，如何？”
　　小六挑眉看他，只见他温情脉脉……温情脉脉？？？？小六翻了个白眼，放下筷子就要起身，忽听萧翎扣响了桌子，声音不大，却令小六停下了动作，深吸口气，问题还是要解决，如果几个菜是他想要的，类似蒸南瓜之流……再次抬眸看他。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开口偏问了句：“那要是输了呢？”
　　萧翎道：“输了……我便要去征战了。我答应了父王和母妃，如果这次比武输了就退出江湖，接受皇爷爷的安排，到北方带兵讨伐匈奴，不过，临行前，得娶房媳妇给周王府留个后。”
　　小六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