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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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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二〇一二年正月,京北刚下过一场大雪。
傍晚冰冻严重,结在胡同地面上,小羊皮靴踩上去,要小心摔一跤。
巷子蜿蜒曲折,最窄的地方只供一人通行。
梁京茉拖着行李箱,跟在赵惠蓉身后七弯八拐。
京北的冬天不同于荔都,是要在头发上结霜花的那种冷。
她将脖子上的红色围巾拉紧一点,呵出一口雾气。
“住到那边,嘴一定要甜,见了亲戚多笑笑,不要闷声不讲话。知道吗?”赵惠蓉挂掉一个工作上的电话,转头叮嘱她。
梁京茉点头答应:“知道了。”
少女的声音清而轻,一副听任安排的乖顺姿态。
赵惠蓉停下来,伸手替她整理围巾,语气稍缓:“也不用太拘束,那是你亲姨母,你过来上学,她高兴还来不及。”
是这样吗?
梁京茉没有出声,思绪却飘到了外婆葬礼上的那一幕。
她从小没怎么见过外婆,印象最深的见面就是那刻永别。遗体静躺,像是睡着了,毛毯一丝不苟盖着全身,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搭在上面,海棠枝干般枯瘦。
氛围肃穆,耳畔萦绕着低低哭声,梁京茉站在灵堂中,远远看了许久,手足无措之间,忽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感伤。
这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去世了,可她甚至称不上熟悉,连当众掉眼泪都万分尴尬。
将泪水憋回眼眶,快步走到门外,也是这时听到别人同姨母的对话。
“蓉蓉原是想把女儿转过来,让老太太照顾着上学吧,这下可怎么办?”
“谁知道,她当年不顾老太太反对,非要嫁那么远,我就说她要后悔。你看这几年还不是亲近起咱们家来了,为的什么,那肯定有事儿要用着咱呗。她啊,无利不起早,精明着呢反正,我从小就不如她。”
……
想到这里,梁京茉不死心作最后挣扎:“我能住到爸那边吗?我可以住校,不会添麻烦。”
“不可以,”赵惠蓉回绝得很快,“他工作忙,你少去打扰他。”
爸很忙吗?
似乎是吧。
在梁京茉印象里,跳槽京北以后,他就空前繁忙了起来,偶尔回家匆匆露一面,待不了多久就又有各种理由出差。
姑姑戏称,这下好了,你爸妈分别在对方老家工作,真是注定做一对分离鸳鸯。
当然,尽管夫妻异地,爸妈感情却仍旧如初。梁京茉一直认为,自己算是家庭幸福。
产生疑虑的是那天,给爸打电话讲转学手续时,那头突的冒出个稚嫩声音,脆生生叫着:“爸爸!”
听筒立刻被捂住,继而是梁世翰有些仓促的声音,回头再打给你。
没多久回拨给她,解释说是同事的小孩。
梁京茉本能地不想怀疑自己的父亲,可疑虑却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比如此刻。
到底是真忙还是不敢被她们找上门?
正想着,忽然听到赵惠蓉的声音:“明天考试,你有没有好好复习?转学生要按成绩分班,可要仔细对待。”
梁京茉收拢思绪,不再胡乱想下去,“嗯”了声。
赵惠蓉笑了笑,推开大门:“进去吧。”
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到了。
她搭着行李箱拉杆,微微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个长方形院子,比想象中朴实许多,青灰色地砖,正前方、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平房。指头粗的晾衣绳交错,把小院上空分为一块块,地里种尖椒、白菜、萝卜,旁边缺口的泡沫箱里则是葱蒜。
“你不是好奇四合院什么样吗?我们在京北的老家就是个小四合院。”
先前从赵惠蓉口中听过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梁京茉不得不承认,她之所以痛快答应转学,当中不乏这一点对文人笔下胡同生活的好奇。
当然,更主要的是,在赵惠蓉女士的统治下,无论什么样的反抗都无效。
所以也不用白费力气。
姨母在家,正张罗着晚饭。
“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忒生分了,”见到她们,姨母快步走来,上下打量着梁京茉,“哟,茉莉长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上回事情多,都没来得及好好瞧瞧。”
无论是否表面客气,梁京茉都有些松口气:“姨母好。”
“哎。赶紧坐吧,马上开饭了。”
晚饭就三个人,姨母摘了地里的辣椒白菜,蒸鸡蛋,又在市场买了片鸭,弄得很丰盛。
“他俩不回来吃?”赵惠蓉坐下问了句。
“老邱看店,小晖公司上班儿呢。”姨母拆着片鸭的塑料盒,这样平常的话说出来却透着一股喜气。
赵惠蓉显然知道重点:“小晖终于肯换工作了?”
“一开始也不情愿,这不我天天劝么,说我们俩年纪也大了,不图大富大贵,就希望他平平安安,别整出什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前阵子他终于松口。昨儿告诉我找着了,在个什么游戏工作室。这不,今儿一大早就上班去了。”
赵惠蓉笑道:“小晖还是个听劝的好孩子,这下你也能睡个好觉了。”
“可不是,”说起这个,赵慧娟话真是有倒不完的苦水,筷子一撂,饭都顾不上吃了,“这几年,我只要一想到他坐着车在那些个悬崖、雪山、沙漠之类的野路上乱窜,我就这个愁啊!晚上得吃安定片才睡得着!”
梁京茉原本闷头吃饭,这会儿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问了句:“晖表哥之前是赛车手吗?”
她有个这么酷炫的表哥?
“叫那个什么……导航员的,”赵慧娟摆摆手,“具体我也不懂,问他,他说就是坐副驾驶读导航的。我说这还不如赛车手呢,命都在别人手里,万一那开车的一个失误,你不也见马克思去了吗!”
“你知道他怎么说的?想也不想就——‘我池哥不可能失误!’给我气的哟……都不知道好好一个儿子怎么养成别人的狗腿了!”
赵慧娟讲话有一种市井味儿的绘声绘色,梁京茉听得津津有味,晚上复习功课时,脑海里还在回放这一段。
她爱看书,口味杂,之前读过一位作家的自传,从中知道了拉力赛这回事,也知道晖表哥的职业不是姨母说的“导航员”,而应该是“领航员”。
和场地赛不同,拉力赛通常在地形复杂的路段进行,比如姨母口中的沙漠和雪山,赛程漫长,几天到十几天都有。光凭赛车手一个人无法完赛,就需要领航员朗读路书,随时提醒前方路况,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抢得时间。
路书的制作需要领航员的智慧,正式比赛中,他们就是赛车手的“眼睛”。
所以,邱晖表哥并不是姨母说的那样,是个“读导航的”。
他应该很喜欢这个工作,但是被迫放弃了。
梁京茉忍不住叹了口气,兔死狐悲的感觉油然而生。
姨母和赵惠蓉不愧是亲姐妹,对儿女的职业生涯参与感都是那么强,区别只是手段不同。
梁京茉估计,如果自己这时候就向赵惠蓉摊牌,说以后不想冲刺清北,而是打算上电影学院学编剧去……都不用拉锯三年,三秒钟赵惠蓉就可以给她办退学。
敢忤逆圣旨,还读什么读。
她被自己脑补的语气逗笑,很快又抿起唇。
实现梦想注定是段无比艰难的路,好在高中阶段她想要做的,和赵惠蓉要求她做的,并不冲突。
梁京茉复习到十一点,上床睡了觉。
荔都和京北的教材在编排上有点出入,整个寒假,她几乎都在自学,试卷发到手扫了眼,心里挺有底的。
下午,在燕文工作的林阿姨电话打来,告诉赵惠蓉,梁京茉考得特别出色,分数拉了其他转学生一大截。
赵惠蓉只微笑着,说了些替她谦虚的话,和朋友话了话家常。挂了电话,便要带她去商场买新手表。
梁京茉手上的表是前年过生日时梁世翰送的礼物,一支白色卡西欧。
她一贯爱惜物品,还挺新的,觉得没有换的必要。
趁机提出:“不如还是奖励我几本书吧,我下午想去书店。”
看得出赵惠蓉还想说什么,不过思忖了下,还是从钱夹里抽了几张红钞给她:“买点老师要求看的,别买乱七八糟的杂书。”
“嗯,知道的。”
书店在市中心,搭地铁就能到,梁京茉把钱充了卡,先是认真挑选了几本既感兴趣又可以交差的名著,之后就找了个角落,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漫画和言情小说。
等再注意到时间,已经快要五点。
连忙拿了书结账,搭上回程的公交,凭大致的记忆走进悬铃西巷,谁知一阵东拐西弯后,迟迟没看到姨母家的门,反而进了条狭窄的死胡同。
梁京茉冷静了下,决定原路返回。
这片比姨母家冷清不少,门墙残破,路边遗留着垃圾,连积雪都又脏又乱。
寒风带刺,吹得太阳穴直发冷,她低头把卫衣的帽子戴上,立刻暖和了不少。
快拐弯时,冷不丁迎面一个黑影被什么人一脚踹了进来,梁京茉惊得下意识刹住脚步。紧跟着,就出现三五个高大的男人。
站在最前方的那个也最醒目,寸头漂染成枯黄,人瘦得像猴,却一脸凶恶,拎着条空心钢管,随着步伐在手里一掂一掂。
“欠了钱就想跑?你胆儿挺肥啊。我们晚来一步,你家都搬空了吧?”
和电影里演的不同,眼前的一切是真正发生的事实,那些拳头击打的闷响、哀嚎惨叫近在咫尺,梁京茉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缩起脖子。
她尽量压低存在感,鼓起勇气往巷口走去。
刚挪两步,就听见地上那人喊道:“报警啊!帮我报警!”
这一嗓子喊出来的刹那,梁京茉就知道完了。
果不其然,一个小混混快步拦在了她面前。
她脊背发冷,很想拔腿就跑,可又怕激怒对方,腿脚都有点发软。
“我什么也没看见,”梁京茉深吸了口气,勉强保持镇定,“能让我先回去吗?出门买瓶醋这么久还没到家,我爸妈会担心的。”
黄毛本想叫人滚,转念一想,这附近早腾退了,谁买醋走这条路?小丫头看着一副学生样,瞎话张口就来,得好好吓两句才行。
“别废话,”他瞪了她一眼,“还没轮到处理你。”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她这个“目击者”,梁京茉从没遇见过这阵仗,手心沁出了冷汗。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引擎轰鸣,几人都被吸引了注意。
梁京茉也一下子扭头看去。
黄昏时分,天空微微泛蓝,有个男人坐在一辆黑色山地摩托上,长腿轻松撑着地,身形高大修长。
下雪的天气,他不怕冷似的,只穿了件黑色冲锋衣,肩线宽阔平直,拉链拉到顶端,露出锋利流畅的下颌线。黑眸狭长冷锐,是勾人的桃花形状,气质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轻狂,让人看一眼就被牢牢吸引住。
“忙着呢?”他这么问。
语气很寻常,像是恰好路过停下寒暄一句。
梁京茉的心咯噔沉了一下。
一伙的。
“害,我们有什么忙不忙的,都是混口饭吃,”黄毛笑了下,把钢管丢给旁边的小弟,很快上去给他敬烟,“池哥,您怎么来了?”
那男人顺手接了,却没让点,只松松挟在指间,说:“路过,找个人。”
地上被揍得半死不活的中年男子一听,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艰难地抬起头,不管不顾地伸手:“救我!救救我啊!”
黄毛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那两个小弟立马上前捂住了中年男子的嘴。
黄毛搓着手,有些讪讪:“池哥,您要管这事儿?飞哥说了,这钱今儿必须……”
“不认识他,”男人姿态没变,只将烟换到另一只手,冲这边随意一点,“那个小红帽,你过来。”
愣住片刻,梁京茉才反应过来,这声“小红帽”叫的是她。
她头上戴着的这顶卫衣帽子确实是红色的。
说不出为什么,明明已经先入为主觉得他们是一伙的,听见他叫自己的刹那,梁京茉还是受到蛊惑般,下意识迈开脚步,如同奔向安全港,最后几步几乎是小跑到他面前。
站定的一瞬,巷口正好起了阵风,新鲜冷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黄昏光影切乱,吹起她的碎发翻飞。
梁京茉隐约闻到一股岩兰草混着柑橘调的味道,掺着雪天的冷冽,仿佛是种诱惑的危险,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