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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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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豔紅中帶著青黃,在夜魅裡,跳躍著,舞動著。
它只有豆燈似的大小,看著看著,恍惚間,會以為它壯大了起來。
一雙被映得燦亮的眸,專注的凝視著。
眸裡,有著忿恨與悲傷。
他掌火,卻又恨火。
他恨自己這與生俱來的神能,卻又無可奈何。
就因為,他是隻麒麟,是人人崇敬的神祗,包括她在內。
百年來,他守著這座院落,守著暮鼓晨鐘,守著同一個飛簷上的黃昏,守著……她。
風吹,日曬,雨淋,雪刮,原本一身的閃耀,現呈著斑剝與老舊,但眼中灼灼的神采,卻始終沒改變過。
她的巧笑,她的薄嗔,她的氣惱,全收納在心底,封存,卻不染塵。
他還記得,而她,卻忘了。
該死的忘了。
只因那一碗忘川水。
她一飲而下,忘卻了所有過往,留下滿腹的疑問給他。
雷獅說過,她這一生,不再是過去的芙蓉,就僅僅是人而已。
僅僅是人。
而他,卻仍是隻等待她重生的麒麟聖獸。
看著一園怒放的木芙蓉花,隨著早臨的西風輕晃,心,也回到了遙遠的當年。
他不懂,自己怎會去注意到那株木芙蓉的?
起初,那只是株小小苗樹,直到某一年的秋天,那純白嬌柔的花瓣,乘著風,搖出一地的波浪。
他看得痴了。
那白色的浪海,一天之內就幻化得讓他神迷,清晨的白,夕下的豔紅,它不似園中的牧丹那麼傲人豔麗,也不似老梅那般的孤芳自賞。
看著多變的她,聖想起了歐陽修的詩: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莫怨東風……
他抬首一望,那嬝嬝的身影,現在站在一叢叢的木芙蓉前,出神。
她仍記得,自己曾是株木芙蓉嗎?一如她現今的名……穆芙蓉。
她怎能將他忘了?卻連個答案都不給?在一陣狂暴後,連返回原形都不願?
她放棄了這座御園,放棄了得來不易的修行,放棄了所有的愛恨情憎,也放棄了……他。
慕雲抬起首,看著數千年來不變的天際。
橘紅相間,恍若他掌心的仙火,隱約未起的星子,恍若她眸中的光芒。
一切如昨,卻是再也挽不回的錯誤。
這個錯,因為妒。
當妒恨襲走心間,讓他失去了理智,連挽回的餘地也無。
她該是愛他,卻又恨他的……即便是恨也好,他寧可她記得。
如今,他只能等。
等著日昇日落,等著月的陰晴圓缺,等著一天又一天的星子伏沈。
五百年了。
他仍守在這個看著見她的地方。
一樣的蓉城,一樣詑紫嫣紅的芙蓉花,一樣清麗可人的她,卻也不再是她。
她不能將他忘了!
漫漫的等待,他只想彌補犯下的錯,渴昐著,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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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蓉城。
已近黃昏,遍植的木芙蓉,呈著瑰麗的酒紅色澤。
纖手中的木杓,傾注涼洌的泉水,滋潤了風乾的土地,養活了一片氣息。
看著這片花海,俏顏勾起甜笑。
芙蓉微抬螓首,看著鴉雀撲撲振翅掠過。
天空,與木芙蓉相同,有著灩灩的黃,紅,橘,其中,還有隱約的夜色摻雜。
已近黃昏。
無名的焦燥在胸口翻滾,眸裡,盡是那詭異的炫麗,血色的紅,滾燙了無垠的天際。
她怕極了這樣的景象,在迷亂間,彷彿是一團烈焰,要將大地給焚燒了起來,錯覺裡,鼻息間也充滿了氣焦的屍臭味。
魔,出來了,掠奪小小的城。
芙蓉忙忙收拾了木杓與木桶,急急的往屋裡奔去,掩了門,閤了窗,像是有隻魔在外頭虎視耽耽的,要將她活剝生吞。
透過薄薄的窗紗,屋內映出一截長長的倒影,她呆看著,心神依舊不寧。
芙蓉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嚇成這樣?
這些年來,懼火的情況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嚴重,從灶裡的灶火,到屋裡的油燈,現在連看到空中斑爛的夕陽也誤以為是火光。
她緊抱雙臂,身子還微微打顫,因為怕火,連點油燈這點小事都做不了,任憑一室靜悄黝黑,憑藉著屋外的微光,摸索上了床。
芙蓉緊緊拉著被褥,綿密的溫暖,剎時讓她墜入五里雲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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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來了。
尤如骴牙裂嘴的異獸,掌心的烈焰,將原應濕潤的土地,化為乾漠的荒原。
人,在逃,伴隨著驚恐,她想動,卻動不了,一身的嫁衣,壓得芙蓉喘不過氣,只能睜睜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的掌心浮著兩朵瑰麗的火焰,眼裡盛滿了忿恨與惱怒,月華投射在他俊美無儔的五官與左額滲血的傷口,形成邪魅的陰影。
「為什麼要嫁他?」滄啞的嗓音低問。
「我以為……」她抵著身後一叢又一叢的木芙蓉,不斷搖首,卻是無路可退。
「妳以為?」男子笑著,笑得她毛骨悚然。
「妳寧可嫁給一個山蛸?妳忘了我們的約定?」
她聽了,倒抽了口氣,心痛如絞,卻是緊抿著唇,一逕搖首。
深沈的眸裡,有著絕望,他只昐得到一個答案,卻是看得她的雙眼淚垂。
「妳忘了,真的忘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他說道,將掌心托出,小小的火苗,因妒恨逐漸壯大,成了巨焰。
焰,爬上了根,爬上了莖,爬上了瓣,焚燒起一朵又一朵等待黎明的木芙蓉。
她雙掌捧著額際,喉間因心痛而鎖窒,淚漣漣。
「不……不是這樣的……慕雲……」
他的嗓音乾啞,「我錯看妳了。」
嫁衣,染上朵朵豔火,姣顏仍是有淚,卻是笑了。
「我愛你,慕雲。」她說道,一字一句的淒楚,「別忘了,我還是愛你……」
他睜大了眸,有著訝異。
那懇懇切切的深情,尤如雷亟敲在四肢百骸,竟是讓他動彈不得。
看著浴火焚身的木芙蓉,有著出奇的美麗,他的火,企圖將她銷形蝕骨,那只屬於天界的仙火……
天際突如其來的雷電,帶來盤旋的身影,頓時傾盆大雨驟降,打斷了他的出神。
看著一片焦土與不復可尋的殘骸,慕雲恍然覺悟闖下了何等大禍。
「芙蓉……」他喃喃的,思緒抽了空,「不……」
『我愛你,別忘了。』
她最後的一句話,引起了淒厲的狂喊,響徹了煙火迷漫的蓉城,淚和雨,在那張狼狽的臉上,蜿蜒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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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驚醒了,為了夢中那一團焚燒的火。
芙蓉慌亂的起了身,環視著靜甯的四方屋裡,什麼也沒有。
這仍是她的房,沒有烈焰衝天的城,也沒有那名叫『慕雲』的男子,她的身上,更沒有新嫁衣與琉璃明珠。
芙蓉又重新躺回床上,夜不成寐。
這個夢,糾纏她好些日子了。
為了眼窩下的暗影,芙蓉還曾到隔壁的城隍廟裡問過。
『唉唉,芙蓉啊,妳這個喲……』住持死攢著眉心,搖頭晃腦的。
她看的當下,心涼了一半,『城隍老爺怎麼說的?』
『妳這個問題,他沒法子解。』住持很老實的招供。
『沒法子解?』她聲音拔尖的叫了起來,『什麼意思?』
『除非妳遇見一個人。』
『誰?』
『一個男人。』
芙蓉喔了一聲,挑高秀眉,『整個成都城男人何其多呀?我要找那個男人治我的疾?』
住持見她氣得雙頰紅撲撲,也只能攤攤手,『這我也沒法子啦!也許,明天那個人就出現了。』
『萬一他都不出現呢?』
『這……』
『算了……』她撫額嘆道,『城隍老爺子沒說,那該死的臭男人長什麼樣子嗎?』
『哦,這倒有指示。』住持眉開眼笑的。
『那你還不說?』她可真惱了,這個住持到底可信不可信?
『他呀……』住持凝神說道,『他穿著白衣,束髮,眼睛燦亮有神,還有,他的左額,有一條蜈蚣疤。』
白衣……束髮……蜈蚣疤……
芙蓉翻了個身。
都過十來天了,除了夢裡那個叫『慕雲』的之外,她再沒見過有這樣裝扮的男子出現。
難不成,城隍爺說的是那個夢裡的男人?
芙蓉緩緩舉起雙掌,失神間,真以為聞到焚後的焦臭味,看見那雙悲恨的深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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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麼臭著一張臉,端坐在城隍面前。
已經半個時辰了,慕雲還沒有起身走人的意思,城隍備感頭疼的使著眼色,文判官只得咧大了嘴,陪笑著。
「麒麟爺,你說的這件事……恕難從命。」
「恕難從命?」慕雲揚了眉,「為什麼?這對你們而言,應該十分容易才對。」
「哎!這種事,輪不到我家大人管嘛!那是地府孟婆的事,再說,那木芙蓉定是不願再元神歸位,才會要求轉世為人的,你又何必要這麼強人所難的呢?緣份是你自個兒搞砸的,何況,你之前大鬧地府的事,閻王的氣還沒消咧!」
判官哇哇亂叫著,一枝判官筆跟著滿天亂飛,搞得殿上小兵鐵青了臉,只怕他不小心在地方生死簿上多劃了一筆,更怕的是,眼前的仙界麒麟正以殺千刀的怒眸瞪視著。
「你想辦法。」慕雲冷丟了一句,判官兩眉繞高了。
「你是仙界的人,本領該很高的不是?」
「我沒辦法再到酆都城找閻王,你是歸地界的,你能。」
「她都被你用仙火給燒死了,現在也是個普通的凡人,你要她想起五百年前的事做什麼?就算她想起你,又能怎麼樣?再說閻王也不會幫你。」判官氣呼呼的,「為什麼我們地界就要管你們仙界這些芝麻大的小事?對了,我還沒找你算帳呢!你都叫仙馬施夢了,又幹嘛到這兒來嘮嘮叨叨的?」
慕雲扳了扳十指,「注意你的措辭!什麼叫又能怎麼樣?你想不想嚐嚐火燒的滋味?還有,我沒有請仙馬施夢。」
判官喝了一聲,擄起衣袖開始哇哇亂喊,「你恐嚇我?我堂堂一個判官,竟被一隻獸恐嚇?而且……雲大爺,木芙蓉有問過你的事?你又沒本事去找孟婆,有這種施夢展霧本事的,也只有仙馬或銀狐。」
「芙蓉問過我的事?」他的眉心擰得死緊,「你的意思,她有想起一部份?」
「喲?還裝?不然她怎麼會跑到我們這兒來解夢?三天兩頭的問,搞得我們大人都煩了,不是你,難道是我嗎?」
慕雲狐疑的看著判官。
木芙蓉想起來了……想起他了嗎?
她想起的事有多少?除了他,還有誰?
「好了!」城隍頭痛的支著下頷,「麒麟獸,你自己去想法子啦!我們也很忙的!你瞧瞧!」
城隍比了比角落的書簡,「人民祈願的奏章,多得像座峨眉山。」
看著城隍一臉的為難,慕雲不禁啞著低嗓,「你該知道,我沒法子下地府,那些餓鬼會全湧上來,閻王也不會再通融,而且,我真的沒有和仙馬……」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你們這些禽獸……」判官煩燥的騷著髮,一眼瞟向慕雲,剎時趕緊閉了嘴。
城隍擰眉苦思著,猛然撫掌大笑,「有啦,有啦!」
判官斜睨,「大人要陪這隻……呃,慕雲大爺去嗎?」
「呿!我跑到地府去招穢氣做啥?」城隍笑瞇瞇的盯著慕雲,「有個人,好管閒事,一定會幫你。」
「誰?」
「正陽帝君。」
「那是誰呀?」判官騷髮思索,怎麼也想不出仙班有這號人物。
「笨!」城隍狠狠的敲了他一記,「就是八仙的呂大爺!」
「呂洞賓?他老是跑來跑去的,誰知道他現在在那裡吃喝拉撒睡?」一邊旁聽的小嘍嘍們說道。
「這還不簡單?」城隍咧嘴一笑,「叫土地出來問問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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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兒山,四川西部。
看著皚皚的冰雪,雷霆抖得牙關格格作響。
「你確定那傢伙現在在這兒?」
「嗯。」慕雲微瞇了黑眸,一道燦光透過雲層,映在塋塋冰柱上。
傾心湖……雪山,森林,湖泊,絕美拒染塵。
就像那拒霜的木芙蓉。
他看著渺無人煙的四周,只得彈了彈指,「山神在不在?」
等了半晌仍不見人影,雷霆被凍得有些發怒了,忍不住狂吼一聲,剎時天搖地動,震得結冰的湖面裂出長痕。
「是那個笨蛋在這裡鬼叫鬼叫的?」一陣怒音橫掃,「不知道在這裡亂吠會雪崩嗎?」
餘音未歇,一名手執拂塵的男子勾著眼低睨著兩人,「是你們這兩隻獸在找山神?」
慕雲瞬也不瞬的看著他,「你不是山神。」
「廢話!」男子趾高氣昂的,「看我這身扮相,也知道我不是山神。」
「那你就是呂洞賓了?」
「做啥?」他偏著頭,打量眼前這隻異獸,「你好好的神獸不去當,在人間晃了幾百年還不過癮啊?」
「聽這口氣,是呂洞賓沒錯。」雷霆咕咕噥噥的說道。
「我有事,想求正陽帝君。」慕雲低聲的,眸裡盡是祈求的渴昐。
呂洞賓冷哼了一聲,「是成都城隍叫你來找我的?」
他挺直了背脊,「帝君,我……」
「這件事,我無能為力。」呂洞賓手才揚起,又聽見一聲怒吼。
「什麼叫無能為力呀?你連聽都還沒聽……」
「還用得著聽嗎?我手指扳一扳就算出來了。」呂洞賓呿了一聲,「與其要我幫你,你怎麼不去問問另一個人?」
「又要問人?」雷霆狐疑的,「你該不會是想借此打發掉我們吧?」
「呿!」呂洞賓又哼了,「我豈會如此沒品?」
「雷霆,安靜點。」慕雲深吸了口氣,「帝君,你說的是誰?」
「水芙蓉啊!」
「水芙蓉?」慕雲挑了挑右眉,「關她什麼事?」
「哼,這件事,關係可大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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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瑜玉冷眼打量著眼前的兩隻獸。
怪怪,怎麼這兩隻禽獸都長得比他帥?不過就是禽獸嘛,加個仙字就差這麼多啊?
他生於斯,長於斯,這雀兒山好歹也是個仙境,怎麼就沒給他一臉的仙人樣?
呂洞賓見他蘑蘑菇菇的,忍不住罵了,「你沏個茶是要多久啊?人家大老遠的跑來,嘴巴不乾嗎?」
瑜玉垮著嘴,捧了茶盤,「來者是客,我一定會奉茶,但也要看是什麼客人,像你這種突然跑來的,就算了,偏這兩隻……在山上亂吠,一些睡覺的全被吼醒了,我還得花時間去道歉,呿。」
雷霆聽了,一頭亂髮全豎了起來,「叫你叫了老半天,你又不出來,我當然用吼的,難不成我還學地鼠,把整座雀兒山翻過來不成?」
呂洞賓撐著下頷,備感頭疼的,「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還有事沒有?沒事的話,就回去了,別擾了我的清修。」
「她真的沒辦法再記起以前的事?」慕雲十指交握,目光定在一臉不耐的呂洞賓上。
「她臨死前的記憶那麼痛苦,你要她想起來做什麼?仙火耶,被你雙掌的仙火燒死的!你這隻笨麒麟!」呂洞賓氣呼呼的,拿著塵拂敲敲慕雲的十指,白眼翻了兩翻。
他看著掌心,似乎也看到那場痛徹心肺的愛情。
她的等待,她的不安,她的無奈,她的誤解與心死,演變成他的憤恨與嫉妒,最後,他結束了她的生息。
「現在,你明白了吧?」呂洞賓啜著茶,「你去問問水芙蓉,她當初是怎麼對木芙蓉說的,別再煩我了!我最討厭這些愛不愛的事!一隻蛟龍就夠我煩了,又添了你這隻麒麟?嘖!」
說完,他又瞥向雷霆,瞬也不瞬的。
那份曖昧的目光,看得雷霆頭髮又豎了起來,「你又在看什麼?」
「你……討厭女人?」呂洞賓勾著眼,笑得詭異極了。
「干……干你什麼事?」雷霆有著不祥的預感,這個死老道定不會說出什麼吉利話。
果然,呂洞賓哈哈大笑,「可惜!你會栽在一個女人手上。」
雷霆一陣狂吼,屋內的三人忍不住怒喝,「你要死啦!」
屋外,轟然聲響,一陣天搖地動,震得四人全身都抖了起來。
「快跑!」呂洞賓拂塵一擺,四人全離了屋子,在樹梢上,看著龐大的積雪將屋舍打成平地。
雷霆白了臉,悄悄的偏過首,看著四隻眼睛怒瞪著。
「我……」他嘿嘿的笑著,雙手高舉投降。
「還我什麼?快走!」慕雲足下一蹬,化成原形奔得飛快,雷霆看了,也如法泡製,跟著登上雲霧。
「我的房子……我的房子……」瑜玉欲哭無淚的,看著一地的殘敗,忍不住仰天怒吼,「你們這兩隻禽獸!不要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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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園裡,蟬聲鳴鳴。
正值大暑,園子裡空蕩蕩的,池上的水芙蓉盛開著,偶而隨著輕風曼舞,倚池而栽的木芙蓉透著粉嫩的色澤,曳出一地的花海。
他倚在廊下看著,黝黑的眸裡有著笑意。
她,仍是耐不住靜,悄悄的從花心裡躍了出來。
一身粉嫩的衣裳,烏亮的髮編成了長辮子,靈靈的眼,還四處偷瞄著。
確定了四下無人,她拾起了地上的小碎石,丟進了深池裡,濺起淺淺深深的漣漪,直到一聲嬌喝,才銀鈴似的縱笑著。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她的笑。
燦顏映在豔陽下,小巧的身影,嬉逐在花浪之間。
她,木芙蓉,掌管了御園木芙蓉的小花妖。
慕雲一直不明白,同名為『芙蓉』,她與水芙蓉卻是兩個樣。
水芙蓉溫柔而婉約,木芙蓉卻是倔強而靈動,一靜一動之間,看似是如此的不平衡,卻又是如此協調。
這座寧靜而幽遠的庭園,牽動了他們的情慾,織結成一張密密層層的網,愛與恨,交織其中。
二朵花仙,一隻掌管火的聖獸……燎起了原,就再也滅不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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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棱。
渺渺的山林裡,雲霞霧靄。
她看著平靜無波的池,眼神竟是有些空洞。
身後的男人,只是靜靜的站著,目光落在池上朵朵盛開的白荷。
半晌,她終於開口了,「她想起了多少?」
「一小部份。」樊堯說道。
水芙蓉挑起秀眉,緩緩回首注視,「為什麼?」
她看著他,「為什麼只讓她想起一小部份?」
樊堯看著那張清麗卻是百般猙獰的容顏,「我沒有那麼大的能力。」
「你說謊!」她失聲狂吼,香風掃過,氣喘微微的行至他跟前,「你能施雲展霧,編織夢境,她能記起多少,全掌握在你手裡!」
樊堯擰著眉,看著眼前不再溫婉的女人,緊抿的薄唇透著些許無奈。
「你不願幫我?」她低問。
「妳這麼做,又能得到什麼?」他被搞得有些精疲力盡了,「讓她想起他?再恨他一次?」
「他仍在找她,這八百年來,從沒放棄過。」水芙蓉慘憺的笑著,「我一直以為,他會忘的,會死心,結果,我錯了,他心底只留下木芙蓉的影子……這也就罷了,連她轉為凡人後,他也只看著她……」
看著她的憔悴,樊堯暗啞著嗓音,「妳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水芙蓉微微一顫,緊抱著雙臂,「不要你多管閒事!」
「世人是如何歌詠妳的?而現在的妳,卻是狼狽不堪。」
「我叫你閉嘴!」
一記清亮的聲響,驚動了森林裡的雀鳥,也怔住了爆怒中的水芙蓉。
她打了……他?
看著那張錯愕的小臉,樊堯仍是平心靜氣的,「妳太累了,我去採點果子給妳吃。」
水芙蓉仍是未回過神,看著那道高大的背影,隱沒在密林深處,她頽喪的坐在涼石上發愣。
『世人,是如何歌詠妳的?』
想起樊堯的逼問,芳顏染上笑意,淚卻滾落在雪白的蘿衣上。
她當然記得,有多少詩人讚詠她:
『荷葉羅裙一色栽,芙蓉向臉兩邊開』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如今呢?
一句話,讓木芙蓉披上嫁裳。
一把火,燒毁了半邊蓉城。
木芙蓉元神死了,卻活在他的心裡。
他完全忘了,還有一個女人在池畔等著他,她的名,也叫芙蓉。
「慕雲……為什麼……」涓涓滴滴的淚,落在山澗泉池裡,清麗的倒影,化成一圈圈模糊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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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臨著窗,描繪著園裡的木芙蓉。
一筆一勾的,就怕把樣子描得一塌糊塗,繡出來的鞋樣也不好看。
她繡的功夫扎實,暈、鋪、滾、截、摻、沙、蓋,樣樣都下足了功夫,替她攬了不少生意。
繡娘的工作,最怕的就是延了客人的東西,偏偏這些日子睡也睡不好,老是在作夢,天黑了又怕點油燈,讓她退了不少生意。
芙蓉一想到到白花花的銀兩,只因為自己的懼火而奉送回去,就感到扼腕。
描好了花樣,伸著懶腰,就有人叩了門。
她想起了隔街大戶員外的管事婆婆,前些日子有託她繡個荷包,匆匆擱下手中的繡活,嘩啦啦的開了門,臉上還不忘掛著大笑臉。
但乍開的門外,卻是佇立著高大陌生的人影。
芙蓉圓睜著杏眸,胸口剎時劇烈的起伏,突如其來的驚愕,讓小嘴剎時成了雞蛋狀。
白衣,束髮,像極了夢中的男人,但額前的髮,覆住了他看似飽滿的印堂,讓人看不出是否一如城隍所說的,有道蜈蚣疤?
他是夢裡的男人嗎?夢中的慕雲?
現實與夢境重重疊疊,交錯輝映,芙蓉彷彿又看見了那衝天的烈焰。
*******
抵不過重重的思念,他還是來到她的面前。
打從雀兒山回到蓉城後,慕雲始終不發一語,每天就望著園子的木芙蓉發愣。
現在,雷霆五指規律的彈在案上,扁著嘴,直瞧著眼前的麒麟獸。
那兩道緊蹙的劍眉與深抿的薄唇,透著隱約的猜測與不安,看得雷霆又開始毛燥。
「你在想什麼?」
「……」一片靜默。
看著慕雲的悒鬱,他終於狂吼了起來,「你是不是男人啊?想見她,大刺刺的往她面前一站,不就見著了?怎麼會有你這麼龜毛的人?」
看著爆跳的雷霆,慕雲緩緩說道,「你不懂。」
「不懂?」他哼了哼,「我當然不懂,你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堂堂天界的仙獸,現在成了愛情階下囚,你是中了木芙蓉的蠱啦?都八百年了!」
八百年了……
時間非但沒為他將心中那道影子抺去,反而愈來愈鮮明。
尤其,那臨死的一幕。
一身豔紅的嫁衣,滿頭的琉璃玉石,她不僅更美,也更傷他的心。
伊人別嫁。
他恨她,為何要嫁給一個相貌醜陋,尖鼻駝背的山蛸?更恨她,寧可嫁給山蛸,也不願與他廝守千年。
他的質問,只換得那場淚眼婆娑,哀淒祈求的臉,卻得不到圓滿的答案。
恨與妒,焚燒了他最後的理智,掌中的焰火,狂嗜了風中搖曳生姿的木芙蓉,斑爛的火,包裹著她美麗的身影,隱約的低泣與反覆的喃語。
『……我愛你,慕雲…別忘了…我愛你……』
看著燃燒浴火的她,是如此美麗,卻也讓他有著撕心裂肺的痛。
她說,她愛他,請別忘了……
然在當時,妒意迫使仙火漫延百里,奔逃與哭喊,喚不回他的理智,待回神時,眼前僅殘留著焦黑頽敗。
木芙蓉從此消失了,在妒火裡。
「那個呂道士不是說了?去問水芙蓉啊!」雷霆坐回案邊,倒了杯茶又開始嗑牙。
「我不知道她在那裡。」
「不知道?」雷霆輕哼,「我記得你和兩位芙蓉的交情都不錯呀。」
聽出了隱約的曖昧,他冷眸直視,「什麼意思?」
「耶?」雷霆笑著,「難道不是?當年你周旋在兩朵芙蓉間,整個仙界都知道。」
「我鎮守在御園,她們同是園裡的花仙,御園裡,就水芙蓉和她感情最好,這麼簡單。」他淡聲說道。
「那……水芙蓉呢?你毁了木芙蓉的元神,她一定很恨你。」
慕雲看著園裡的泉池。
已是西風乍起,池上的水芙蓉殘留著破荷,唯有倚池而栽的木芙蓉,仍盛著餘輝綻放。
水芙蓉恨他嗎?
他根本沒想過。
蛟龍施法降雨的那一刻,那漫延百里的仙火剎時被澆熄,他的淚與恨也融在那場雨裡,卻是多了滿腹的疑問與悔恨。
當時的水芙蓉只是緊偎著他,淚滑過那絕美的容顏,卻是沈默著。
她沒有責備過一句,只是靜靜的守在他身邊,看著再也未曾發出新芽的角落。
春去,秋來。
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水芙蓉是何時離開他的?
如今,木芙蓉花又開了,花妖成了凡人,水芙蓉已凋,芳蹤已渺。
「我不知道,她恨不恨我。」慕雲啞著嗓音,「雷霆,你說的對。」
「嗯?」他撫著下頷,看著這隻痛苦的仙獸。
「我想見她,在去找水芙蓉前,我只想當面看她一眼,既然判官說了,她有去解夢,也許,她會記得我。」
*******
於是,他來了,來到她的面前,只為了一個確定。
芙蓉抬起螓首,仰看著面前偉岸的男子。
銀白的衣,黑髮任意束紮著,那俊美的臉龐,與夢中均無二致,迎進了那雙悒鬱的黑眸,剎時,感到胸口一陣悶窒。
她怔怔的看著,原有的悶窒成了心痛,眼前又浮現了倉惶逃離的人群,浴火的芙蓉花。
芙蓉勉強回過神,一陣秋風拂起了他額際的髮,她唇畔殘餘的笑意也被秋風抿去。
她看見了,那飽滿的左額,有道淺淺的長痕。
**********
秋陽透過層層的窗櫺,映在梳得潔亮的烏髮上,顯出淡淡的圈影。
她靜靜的斟著茶,如葱的指尖,白嫩得有如門前的芙蓉花。
氛圍寧諡而美好。
慕雲打量著小小的四方屋宇。
簡單的桌椅,桌上零零碎碎碎的絲綢鞋樣,一籃子的繡線,未完的針黹上,繡著含苞未放的白色芙蓉花,襯著翠綠的葉。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我的夢裡?」
一句嬌嗓打斷了他的沈思,他回過神,看著那張好奇而天真的容顏。
「我不曾見過你,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芙蓉捧著雙頰甜笑,「讓我猜猜罷?你該不會就叫慕雲吧?」
久違的輕喚,勾動了沈睡的琴弦,他不由得雙肩一震,黑瞳顯得更深沈了。
「我叫慕雲,沒錯。」他乾啞的說道。
真實不過的回答,讓芙蓉驚呼,神情雀躍起來,「你真的叫慕雲呀?欸,那一定可以治好我的疾囉?」
「疾?」他挑著眉,「妳生病了?」
「哎呀!我那有生病?」她嘟嘟嚷嚷的,「這一兩個月來,我老睡不好,總在作夢。」
「作什麼夢?」他佯裝著不知情。
「說也奇怪,我們又沒見過面,但夢裡老是有你……但是,夢裡的你很兇惡。」她吐了吐尖舌,笑得有些羞赧,「更怪的是,我竟然夢到你掌心有火……真好笑,人的手裡怎麼可能變出火呢?」
看著她泛紅的芳頰,慕雲心裡一陣痛絞。
她,記起來了,卻是臨死前的那段記憶。
但,她也什麼都不記得,以為那只是一場夢境。
施雲展霧,進而引人入夢,在仙獸裡,唯有銀狐和仙馬。
想到這裡,他不由的擰著兩道劍眉。
不論是那一個,佈下這個局的目的是什麼?
他只願她記得兩人之間的美好,卻不願她憶起醜陋的部份,可施夢的人,似乎不是這麼想的。
「欸,你會治好我的,是吧?」芙蓉仍是噙著笑,「你是大夫嗎?城隍爺說我的病,只有你治得好。」
「妳還夢見了什麼?」他輕嘆了,溫柔的嗓音有若醇酒。
芙蓉偏著螓首,「夢見什麼?嗯……夢中的你,像個惡魔似的問,為什麼我要嫁給山蛸?然後一把火將我身後的木芙蓉燒了,說也奇怪,夢裡的木芙蓉燒起來時,我全身灼得發疼,連醒來都聞到焦氣味……咦?你怎麼了?」
聽到這裡,額上的冷汗,順著剛毅的面龐滑落,就連指尖也顯得冰涼,耳畔似又傳來昔日那嚴酷的詢問。
『為什麼要嫁給山蛸?』
『妳寧可嫁他,也不願與我廝守千年?』
『我愛你……請別忘了!』
芙蓉伸了手,在他面前來回揮動,「欸,你是怎麼啦?臉色好難看!」
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容顏,他再也克制不住,遂伸出了大掌,粗礪的指尖磨磳在那張細緻的臉龐,「那……不是夢。」
他的輕觸,讓芙蓉有些驚嚇,卻是動不了身,更讓她疑惑的,是這過於親膩的舉動,像是經歷了千百回,熟悉不過。
當指尖輕撫過眉心時,飄渺緔舊的片段,躍進了水眸裡。
東風拂進了庭園,兩名女子並肩而坐,春光灩灩,水波粼粼,廊下的他,眸裡盡是『她』的身影。
她,會是那一個?
「不是夢?」她輕蹙秀眉,唇畔不再有著淺淺的笑意,「你說,那不是夢?」
「妳是木芙蓉。」
「我本來就叫穆芙蓉!」她企圖撥開撩撥的指尖,卻反被他收攏在懷裡。
「妳的前身,就是一株木芙蓉。」他騰出一隻大掌,昐著期待已久的神能,直至微微的火苗悄然竄起,似天邊的燦燦霞光,心上的大石緩緩落下。
『待你尋得了木芙蓉,封印自會解除……』昔日的嗓音,有著同為仙獸的盟約。
她夢中的仙火,盛在他朱砂色般的掌心裡。
而他懸念揪心,纏綿夢中的身影,映在他深若泓潭的眸心。
芙蓉顫抖著,看著那瑰麗的焰火裡,有著一叢叢的芙蓉花海,其中最美的那朵,盛著一抺淡淡的身影。
她怔著,再也移不開目光,只因那張臉和自己的,竟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