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一枝芦苇

8、青崖剑客

　　四月的天气，正是剑门山最舒适的季节。
　　入夜的武安镇很是安静，承宁院里的灯火却还亮着。柳千帆小心的吹干纸上的墨迹，然后把它收进了随身携带的一个竹筒里，竹筒里放着数十张相同大小的纸张，每一张纸的角落里都画着一个缠枝纹的剑符。
　　笃笃笃，敲门声虽轻，在夜里却格外清晰。
　　“请进。”年轻公子收起竹筒，对门外说道。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端着一碗褐色的汤药走了进来，站在书案一侧的十七恭敬的叫了声“洛神医”，随即接过他手中的汤药递到年轻公子的面前。
　　洛神医看着案上堆积的各色来源的信息，皱了皱眉对着一旁的十七说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千帆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不可过于操劳。再这么下去，我迟早得把你们这两个混蛋给扎瘫了。”
　　柳千帆没敢吭声，赶忙结果汤药一饮而尽，鬼知道他有多怕这位江湖人人敬畏的天下第一名医在他耳边唠唠叨叨。柳千帆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能絮叨的人，而且，他还不得不听。
　　果然，没等柳千帆放下手中的药碗，就听到洛神医说，“还有你，莫十九那个臭小子说你发现有人来了却没有提醒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腿脚好一点了，就想在这里显摆显摆，啊？”
　　“洛神医，我……”柳千帆尴尬地张了张嘴，被人戳破小心思的感觉，着实不怎么美妙。
　　“你什么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让你动了吗？再不听话，我直接把你带回东吴去！”洛神医的这张嘴，柳千帆是领教过的。这会儿被他抓着错处，低眉顺眼地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洛神医把柳千帆数落了一顿，顺带着还骂了莫十九和林十七，说到口干舌燥处，林十七还贴心地递过来一杯茶。洛神医骂舒服了，气顺了，就坡下驴，顺带着问起了晚上的事情。
　　“那刺客什么来头？身份有头绪吗？”
　　“没有，他动作太快，我没有机会看清他的招式，身手很是厉害，十七、十九联手，或许可以一战。”
　　洛神医沉默了半晌，才道：“千帆，你虽为剑阁少主，但是你也姓柳。如果要查这人身份，不要只盯着江湖。有些人藏得深，可能不是他真的会藏。”
　　“我明白。”历来江湖门派对外公开身份，就是一种认可。可唯独他，纵然内内外外都知道剑阁有一位少阁主，却鲜少露面，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柳不是什么稀罕的姓氏，但是如果非要强调姓柳，那就只代表着一个意思，东吴柳家。一般人只当东吴柳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却忘了曾经东吴的柳家也是有只手搅动朝堂风云的实力的。而江湖剑阁的少阁主，姓柳，名千帆。
　　今晚的事确实有些奇怪。那人身手之了得，且不说能够瞒过内院的莫十九和外院的林十七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就算及时发现了，十七、十九两人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那人刚刚盖回瓦片的时候，不小心截断了檐缝没流完的雨水滴在了桌上，此刻说不定真的能得手。眼下剑阁上已经是波诡云谲，他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第二天一早，承宁院的门口，莫十九与林十七正在说话，不远处洛神医负手而立。看承宁院内外的守卫，明显比昨日紧张。莫十九因为领命去往金陵，不免有些担心，反复叮嘱了林十七好多遍。虽然有些絮叨，但林十七也不恼他，只是不断应着，极为有耐心。这俩人在柳千帆幼时就跟着他，可以说是看着柳千帆长大的，除了是主仆，更有别样的关心在。
　　两人说了半刻，莫十九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洛神医看马蹄远去，才晃悠悠地走到林十七的身边说道：“你这个弟弟倒是很细心。”
　　洛神医说的，自然是莫十九。
　　“我们二人自幼便陪在少主身边，这些年我常常受命外出，多半是十九在照顾少主。此次他着急赶回来，除了公事，多少也还是有些担心。不过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些婆妈，不够果断，所以这次少主才让他去幽州磨砺一番，没想到还是没什么长进。”林十七与莫十九生的有些像，但是看起来比莫十九更为沉稳一些。
　　洛神医勾了勾嘴角笑道：“别扯着千帆当由头，你们要是把他累坏了，我可是真的会把你们两个扎成残废的。”
　　林十七被他一噎，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识破，只得勉强笑了笑。好在洛神医并没有继续为难他，两人一路无话，只是朝着武安镇的水陆码头走去。
　　说起来，柳千帆其实很少露面，就连武安镇都很少驻足。这次之所以会在此停留，也是为了几日后的药王典。每年的药王典上，各地的药材商都会拼了命地争奇斗艳，不仅药材的质量上好，就连品类也是最多的。有些平日里有市无价的珍惜药材，也会在这里出现。每年的这个时候，整个武安镇都会漂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洛神医这次亲来药王典，是为了一株雪莲。几个月前洛神医就收到消息说这株雪莲会在今年的药王典上出现，对他来说，这世上的珍奇药材，既然有便没有不心动的道理，是以让柳千帆特意安排在这个时候回剑阁。
　　说起来，洛神医年轻时游历天下，后来多居于江南，这蜀中反而极少涉足。武安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从承宁院走到水陆码头，还是有些距离。一路上，洛神医偶有一些问题，林十七也耐心的一一解答。
　　水陆码头，顾名思义，这里就是武安镇水陆两道的货物集散之地，商旅往来，很是繁华。水陆码头并不只是一个码头，而是很大的一片区域，水路陆路而来的商贾多在此聚集，故而得名。
　　数十条街道里，神农药街不过是其中一条，两旁密密麻麻的店铺经营的都是各色药材。洛神医在每个店铺里都要驻足，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要了数十种药材，林十七跟在后面付了钱，便会有人直接送到承宁院。洛神医一看就是个识货的，又是送到承宁院，这些个店家们自然不敢怠慢。
　　二人逛了半天，刚从一家经营岭南药材的店铺里出来，就听到不远处有阵阵喧哗声。洛神医这等身份，自然不会去看热闹，林十七自然也不会去。二人刚准备离开，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喊道：“诸位来评评理，我这北疆的上等雪莲，这李掌柜非说是假的，之前说好的钱也不肯给我！我气不过跟他理论，他竟然叫人把我轰了出来，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听到“雪莲”二字，洛神医侧了侧身往那边看了过去。林十七会意，分开人群带着他挤到了那家店铺的门口。偶有人骂骂咧咧，但一看到林十七背上负着剑，就又退到了一边。
　　店铺的名字叫“济世堂”，两个小厮站在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个药材贩子打扮的中年人，怀中抱着一个锦盒。二人刚挤到前面，就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店里走了出来，一身干净整洁的褐色布衣，眉目间颇为沉稳，想来是这济世堂的掌柜。
　　“胡老二，我与你说过，若是真的雪莲，便是千金，我济世堂也出了，但是你拿别的东西来糊弄我，怕不是觉得我老头子年纪大了眼花看不出来？”李掌柜本不欲理他，但是眼看聚集在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这胡老二越发耍起泼皮无赖来，心头也有些生气。
　　“李掌柜，这雪莲是我从北疆花了好大的功夫寻来的，您一句不是就完了，这我也不能服气啊！”胡老二见人越来越多，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当初说好，我替你寻来雪莲您就给钱，如今我寻到了，您却想食言，哪有这样的事情？！”
　　两人一番言语争执，倒让洛神医和林十七把事情的经过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原来是那胡老二前几日找到李掌柜，说是自己寻到了一株雪莲。雪莲千金难求，李掌柜自然是欣喜万分，若是得了这株雪莲，必然风头无二。当下商议好了价格，胡老二便把雪莲送了过来。谁知，雪莲送到后，李掌柜却说那雪莲是假的，如此才有方才的一幕。
　　“这还不好办，把你的雪莲拿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不就知道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雪莲向来珍惜，若是能在这里看上一看，也是值得的。是以这话一出，呼声甚高。早有看热闹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桌子，就摆在济世堂的门口。
　　李掌柜见这架势，脸色铁青。他知道胡老二拿过来的东西一定是假的，但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前几日这胡老二自称来自北疆的药材商人上门，说自己手里有一株上好的雪莲，还带来了一批北疆的其他药材。北疆天寒地冻，药材向来最是珍惜，说的又是万里无一的雪莲，那人带来的其他药材虽不特殊，但是品相甚佳。李掌柜一时欣喜，恐别人抢了去，便赶忙付了定金。谁知道第二日便叫他知道了这胡老二在酒楼里喝多了与人吹牛，说自己根本没有什么雪莲。已经吃了他的亏，李掌柜自然不肯再付剩下的钱。
　　只是此刻李掌柜也是有苦难言，雪莲本就珍惜，就算是他也只见过寥寥两株。若不是早知道胡老二手里没有，刚刚他拿出来这个也能骗过他去。此刻当场真的有人验证说这雪莲是真的，丢了他这张老脸不要紧，济世堂的招牌怕也是要砸了。眼下这件事，若不是胡老二故意欺瞒，那就是有人做局，只恨自己老眼昏花，一时间就跳了进去，此刻真真是进退两难。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胡老二甚是得意，一边将怀中的锦盒放在桌子一边说道：“诸位可瞧好了仔细了，这可是千金难觅的雪莲。”
　　林十七远远望了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他看了一眼身侧的洛神医，后者眯着眼睛，似乎是想要看得更清楚，奈何此刻几个在武安镇颇为有名的辨药识方老者被请到了正中间，一时间他二人也近不得身去。
　　几个老者围着那锦盒仔细端详了半晌，又低声交谈了几句，过了半晌，其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一个轻咳了一声说道：“老朽愚见，此物应当是雪莲。”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者窃窃私语，更有甚者，直接在外围开始叫价，有几个眼熟的，前阵子自己的伙计还与人打过架，若是无人在背后做局，李掌柜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随着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既是雪莲，又叫洛神医碰到了，自然没有不要的道理。林十七刚准备去与那胡老二商谈购买的事情，就看到人群中有个人不动声色的出现在胡老二的身边。林十七怕他抢了先，刚想出手，就听到身边的洛神医说了声：“再等等。”
　　几位耆宿刚刚散去，此刻桌边围满了想要买这雪莲的人，胡老二正乐得嘴角都咧开了，冷不防一下子被人按住了正在收拾锦盒的手，正是江寒。水陆码头鱼龙混杂，最是消息流通之地，江寒这几日在这里也得了不少的信息，是以这几日他常常往这里跑。此刻见到街边聚集着这么多人，一时好奇也凑了过来。
　　“你想干嘛？”江寒冷不丁挤到了自己跟前，胡老二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千金难得的雪莲，我也想长长眼，行个方便呗。”江寒眉眼之间自带一股少年人的纯真，此刻笑眼弯弯，看起来人畜无害。
　　“去去去，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你能看的吗？看了你又买不起。”胡老二此刻正被众人追捧，江寒一身布衣，除却腰间挂着一块翠绿色的玉佩，实在是身无长物，一看就不是能出得起千金的主儿。
　　“是真的想涨涨见识，还请行个方便。”江寒仍然笑着，言辞恳切，一副看热闹来晚了的样子。
　　胡老二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因为江寒正捏着他的手。见他神情犹豫，江寒手上力道突然加重，胡老二吃痛叫了出来，锦盒脱手，落入江寒的手中。旁观的众人一下子也有些呆住了，这可是武安镇，剑门山下的武安镇，还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吗？见此情形，围观的人群里，早有人飞奔去喊人了。
　　只见江寒将锦盒再度打开，只是看了一眼便放回桌上，然后看着胡老二说道：“在下刚刚听了一个故事，想跟你讲来听一听。”也不等胡老二答话，就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据说北疆的雪山上有一种跟雪莲长得很像的植物，叫雪莨。雪莲珍惜，但是雪莨却满地都是。两者不仅长得像，药性也相似，只是雪莨不如雪莲的药效好，价钱却便宜不少。有人在北疆大量收购雪莨，到了中原，转手就用雪莲的价格卖出去。反正真正的雪莲千金难求，见过的人少之又少。就这样的假货，都还供不应求。”
　　“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胡老二被他刚刚的举动吓到，此刻说话不自觉地有些结巴。
　　“这株雪莲虽然只有几片叶子，但是仍然可以看出的叶柄与叶柄之间的间隙有些大，而雪莲叶柄之间间隙很小，叶片与叶片几乎是贴着的。你可能要说，这株雪莲的叶柄上与茎看起来都很光滑，与真正的雪莲一般无二。但是我想提醒你一下，不要忘记叶柄和茎之间的小缝隙，缝隙里的绒毛清理不到还容易破坏品相，这也是这株雪莲真正的破绽所在。你如此言之凿凿，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无非是因为雪莲珍贵，一般人不会动手翻看这里。坑蒙拐骗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你倒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正要离去的几位老者听完这番话，又聚拢在了桌边，其中一位小心翼翼地掰开雪莲最下方的那片叶子，果然看到了细小的绒毛。李掌柜、胡老二还有围观的众人此刻都有些懵了，谁都没料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三言两语一下子就扭转了局势。
　　“你放屁！”胡老二眼见骗局败露，突然朝着江寒扑了过来，想要去抢桌上的锦盒，被刚好赶到的巡街守卫拿下。李掌柜脸色稍霁，总算是保住了济世堂这块招牌，不由得对江寒满是感激。
　　此刻胡老二被制住，雪莲也被证实是假的，没了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有人兴奋有人失落，片刻之间已经散了大半。李掌柜之前付了胡老二定金，众人商易之下，还是将锦盒交给了李掌柜，等他手忙脚乱地回过神，江寒早已不见了踪影。
　　洛神医一直站在原地紧盯着江寒，待围观人群散去，他却往那雪莲走去。李掌柜不提防有人突然靠近，有些诧异。
　　“这株雪莨，可否卖给我？”洛神医虽然话是对着李掌柜说的，但是看的却是江寒离去的方向。
　　“啊？”李掌柜愣了一下。
　　“这东西虽不是雪莲，对我倒也有些用。虽然不是什么昂贵的药材，但是也不多见。你付了多少定金，我便多少钱买了。”洛神医说话的空档，林十七已经从怀中掏出了钱袋。李掌柜许是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林十七将钱放在自己手上又拿走了锦盒，这才喜笑颜开地对着洛神医连声道谢。
　　话说回来，这次胡老二在水陆码头行骗，江寒不过是刚好在附近。原本他是没道理去管这些事情的，但是他在雪山时见过这种伎俩，对这种行径很是不齿，一时间没忍住出手拆穿了胡老二的把戏。虽然如此，他也并不想引人注目，是以结束后就悄然离开。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才出水路码头不久，就在一条小巷里迎面碰到了一个人。小巷的另一端，站着一个剑眉星目，面带微笑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一身墨蓝色的衣衫长身玉立，身后还负着一柄长剑，正是方才还陪着洛神医的林十七！看到林十七的第一眼，江寒就本能地警觉起来。
　　“在下林十七。”那人对着江寒拱了拱手，自报家门的声音很是温和。
　　林十七？剑术江湖排名第九的青崖剑客林十七？江寒的眼神暗了暗，他这一路南下，听了不少江湖传闻，其中就有关于青崖剑客林十七的。江湖武林，剑客很多，但是在剑门山下用林十七这个名字还身负长剑的，想来也不会是别人。
　　但是，江寒不明白，青崖剑客林十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