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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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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初秋的燕王宫色彩缤纷。夏花已渐次零落,甘棠殿后的池塘清泉涓涓涌流,浮着几朵独自开颜发艳的红白莲花,从南方引来的珍稀鲤鱼白体黑花,也有些染着浓淡不均的黄、红,艳异非常,在团团碧叶间优哉游哉,往来翕忽。银杏、丹枫的叶色也渐渐转变。
甘棠殿倒不是以殿前植棠梨树而得名。《诗》十五国风中的《召南》有《甘棠》一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用以称赞召公于棠梨树下听讼的仁德。召公乃燕国之祖,世代享用燕王血食祭祀,王宫正殿命名自有规制,便将议事的偏殿命名为甘棠殿,以示追慕先祖,亲政爱民的心意。
近年来燕王喜偏好在自己的宫内听政,不知何时起,这座甘棠殿的新主人俨然是广阳公主了。
长乐倚在门边向殿内窥看,几个峨冠博带,衣锦佩玉的人高高低低地坐在里面,她只认得南向坐的华发长髯老者是太傅鞠武,鞠武是国内闻名的智者,也是太子丹的老师,可实际上燕丹长年质赵,真正算是受鞠武躬亲教育的,倒是坐在主座的广阳公主,及笄后她的表字含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了。
广阳公主在燕王诸子女中是极为特别的一个存在。不仅因为她是燕王的长女,燕王后的独生女,和太子一母同胞,也不仅因为她生得最好看,最聪明,最得父王的宠爱。可以说她出生在燕国最鼎盛的时期——也就是祖父燕孝王攻下赵之昌壮、齐之聊城,又正式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那一年。据宫人们传说,孝王梦见日轮落在王宫中,红光照人,那正是太子妃(也就是燕王后)产下长女的时候。他认为这个孙女贵不可言,遂起名曰昭,封为广阳公主,又赐字含章。燕王喜怜她幼年丧母,躬亲抚育,言传身教。含章本具宿慧,年纪渐长,性情温良,处事从容。三年前渔阳郡边境有东胡人掠边,广阳公主恰巧身在城中,居然指挥军卒击退了胡人的进犯,朝野轰动。自那之后,又因太子丹长年在外,燕王也渐渐将一些政务交由她处理。
长乐很少见含章议事的样子。她很亲近这位长姊,喜欢坐在她膝头听她讲故事,或是缠着她陪自己玩,含章总是耐心极好地教她写字、跳舞,或是弹箜篌,抚琴,吹笛给她听。现在含章东向坐,侧首聆听座下发言的姿态是长乐公主所陌生的。她着黄绮裙,缥色罗衫,绕一条浅粉披帛,淡妆简饰。她慢慢地坐直身子:
“伏汛未过,秋汛将至,今年水势甚大,沿河的水利年初虽已修缮,但江河堤防浸水已久,很容易发生险情。五日前我在督亢已责令河监时时探查水文,检查河堤。明日发王命,令司空多征调属地民夫修缮水利,在秋汛前务必将堤坝修理完全。”
“东胡又在雁门吃了亏,秋收时必来掠边。此时征伐民夫修缮水利,若东胡南下过长城而入,边境极长,恐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
含章若有所思,抬眼向殿门一望,正与长乐视线交接。她嘴角含笑,伸手招长乐入殿。
长乐再天真活泼,被一群正襟危坐的大臣们盯着也觉得很不自在,跑到姐姐身边坐了,如同一只小猫跳回主人的怀抱般靠进含章怀里,由她轻抚头顶。
众人又向长乐公主行礼,长乐点一点头,暗想——在殿外觉得姐姐众星拱月,如鱼得水,真正坐在了主位,看下面一群人面具似的无聊脸孔,摸不透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心里总有些没着没落的。
“怎么跑来这儿了?看来风寒是好全了,才四处乱跑,侍女们呢?”
“早好了!可你总不来看我。”
尴尬也只是一时的,长乐早忘了座下群僚道貌岸然的面孔,一本正经地躲在姐姐怀里撒起娇来。含章只是宽纵地微笑着,向她解释:
“这几日很忙,没有得闲去看你……”
“你昨儿还跟父王他们去打马球呢!也不带上长乐。”长乐低头看见含章小臂上一块青淤——听说昨天打马球时,三哥公子忽击球不小心打中了含章。球场无眼,含章也不放在心上,可这块淤青涂了药酒,一夜也没有散。她心头一软。
“且不说你还病着,何况你又不会骑马,球场上风又大,何必来看呢?……好啦,过一阵子姐姐教你骑马,好不好?”
长乐的脸色这才转阴为晴,她来时摘了一朵初开的□□,一直攥在手里,闻言便举花插在含章髻边,说:
“那好吧。可说好了,不许耍赖!”
含章低头让长乐簪花,微笑道:
“菊花原来已经开了么?”
“这应该是宫里的第一朵吧。”长乐插好之后左右端详,觉得花面人面交相辉映,实在非常漂亮,心满意足。
“多谢长乐殿下赐菊。再过一阵子,也是赏菊的好时节了。到时候众卿可要赏光。”
原本正经的议事突然插进一段小姑娘娇滴滴的私房话,座下众人面面相觑,方才进言的人屡屡想打断姐妹情深的插曲,又四顾见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鞠武竟拈须阖目似在小憩,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眼见含章好容易递了个话茬,正欲说话,含章已慢条斯理道:
“秦将军屯兵辽东,岂是空耗军饷?对了,说起东胡,有一事我筹谋已久,想请太傅、众卿共同参详。燕、赵均与北方胡人互市良久,胡人少不得我们的盐铁布帛,我们也要引进对方的马匹,我想夷夏时战时和,不利通商。林胡已降于李牧,方今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头曼雄心勃勃,四处扩张,东胡与匈奴间嫌隙日深啊。”
姐姐的话音像玉珠似的落在头顶,长乐听得似懂非懂,拨弄着含章臂上的金跳脱不语。含章本就美貌,又十分善于修饰自己,簪钗环佩,衣饰妆容时常别出新意,引领宫墙内外的流行风尚。一般臂环比手镯宽厚些,这一副却以金丝拧作三圈,极为轻盈。她将臂环箍在罗衫外,薄罗褶皱,金环纤纤,藕臂雪白,长乐想,她读的《诗》里说“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大概就是如此吧。
“公主的意思是……”
含章微笑,正要说话,忽有一内侍急匆匆地入殿拜倒:
“公主殿下,王上请您立刻至九华宫议事。陛下、雁春君、太子、大公子都在等您。”
“哥哥回来了?……好,我这就去。”此事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但宗室之中最紧要的人物齐聚一堂,想来是件大事。含章起身,向座下众人示意后便随内侍离开了甘棠殿。
含章走后众卿也站起身来,议论纷纷,只有鞠武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地接话。跟随长乐的侍女们也到了门口,只是不敢进门,她觉得无趣,既也得到了姐姐的承诺,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含章却未必有长乐的好心情。她一入九华宫便觉室内气氛凝重。燕王喜面东坐,雁春君南向坐,太子和公子泓分坐北、西两侧。含章行礼后便在燕丹边上落座,披帛逶迤地曳在身侧。连王叔雁春君都少了平日的浮华,捻着佩玉不语。
含章凝望兄长的侧脸。燕丹的面孔清癯英秀,长眉凤目,秀骨清像,五官犹如金文刻画一般笔笔中锋。经年为质子的经历使他早早具备了一种隐忍深思的清寒气质。他寒星般的眼瞳触及妹妹的目光时,目光陡然融冬冰为春水。含章不禁微笑,不觉又向兄长倾侧了些许,燕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燕王喜在座上却又沉思了一会儿,才说起正题:
“昭儿,楚王薨了。方才我正与王弟,你两个哥哥议到此事。”
平地起惊雷。含章想起春天她去寿春参加夔之会时,朱英不过说楚王身体不佳,不曾想数月之后,这“不忍言之事”就骤然而至了。燕泓继续向妹妹解释道:
“据信,楚王是七日前夜里病逝的。国舅李园最早知悉,入宫秘不发丧,令手下把守宫门,才向春申君发了讣告。春申君不疑有他,入宫后为李园死士伏击,不幸遇害。李园扶太子继位发丧,同时又发兵尽诛其家小,搜捕他的门客,如今寿春城内一片腥风血雨。”
燕泓说得平淡,但在场人人都能想见那幅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的画面——三个小辈见得不多,燕王喜和雁春君兄弟二人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那是他们少年时代最深刻的印象。他们的祖父武成王和叔祖父燕惠王……一晃数十年倏忽而逝,血色始终是雕梁画栋,朱门紫衣最浓重的原色;血腥气也是多少奇花异草和熏香都无法遮掩的。
此时不仅寿春城中动荡,楚王宫里也绝不安宁。含章想到芈芷,心内担忧。她已与秦王政定亲,地位尊崇,李园等不敢动她,但楚王一死,芈芷为父服丧势必不能及时成婚,恐怕要拖到秦王行冠礼时了。迟则生变,秦楚联姻也并非稳若磐石,齐、魏、赵都觊觎着这桩婚事呢。虽则秦楚联姻绝非其余诸国乐见,但对燕国而言,秦楚联姻总比秦赵、秦齐约为婚姻好得多。
“听闻韩王也病重了,魏王新立。楚王一死,春申君遇害,恐怕从此再无合纵。”燕王神色颇有几分倦怠,也许是今年连续不断的讣告令他有些许兔死狐悲之感,“说说吧,吊丧的使节派谁去合适?”
四人一时默然。现今列国中以秦、楚最强,楚王在山东六国中资历最老,更曾为合纵伯长,如今新丧,各国使节与其说是去吊唁这位纵长,不如说是要刺探情报,一场新的漩涡会在丧事会场悄然形成,并将诸侯们无一例外地卷入其中。暗流涌动机关算尽,谁能担此重任?眼角余光扫到雁春君似欲启口,含章从容抬头问道:
“请问父王,秦国遣谁去吊丧?”
“唔?……这么说来,听闻秦国将遣昌平君回国吊丧。”燕王向雁春君投去一瞥,雁春君点头赞同,燕王道,“昭儿,何出此问?”
“昌平君乃楚王在秦国为质时生下的长子,其母为秦国蓝田公主,虽未同楚王一同回国,但身份较王后李氏为贵,华阳太后也很看重他母子。如今新王践祚,根基不稳。秦国会不会趁机扶持昌平君回国奔丧夺位?倘若如此,那楚国的情势可就难说了。”
燕王和雁春君交换了一个莫测的眼神。想到他们如此这般的缘由,含章不禁感到几许心浮气躁。她虽已不再以之为意,但心底的涟漪尚未消散——大概还需许久,她才能真正做到波澜不惊吧。雁春君徐徐道:
“昭儿所虑甚是。只是依臣弟看,昌平君恐怕坐不了这个位子。且不说他从小生长在秦国,楚王早在国内立了李王后之子为太子;秦宫内夏太后新薨,如今华阳太后与赵太后分庭抗礼。文信侯执掌国政,李园十分亲附他。”
含章如有所感,默默望向雁春君,心里暗想,自己这位“秦国通”王叔真是对秦国了如指掌啊。这想必不是跟张唐喝酒喝出来的。她的目光掠过雁春君冠上那颗翠汪汪的宝石,流光溢彩,嘴角却始终挂着天真的微笑。
“原来如此。那想必文信侯对楚太子是寄以厚望了。”何况昌平君可非久居人下的人物,大约文信侯并不喜欢这样不易掌控的角色。含章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玉石滑润微凉,沉沉地坠在指尖。
“局势大略已定。赵国似遣公子嘉入楚吊唁。王兄,咱们路途遥远,还是早定为妙。”
燕王点头称许,含章向燕泓看去,果然见他极轻微地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多言。含章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在座众人心中都已有了人选,只是欠一个人提出来罢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燕丹忽而向上座拱手。
晚饭后已是日暮时分。夏秋交际的黄昏清寒四起,含章曳着的长长披帛随风拂动,像在晚风里乍然绽放的一朵花。燕丹见含章鬓边簪着的菊花摇摇欲坠,想伸手扶正,却被她轻轻挡开。半明半昧的夕照中,少女的面庞犹如美玉般莹润。这并不是燕丹熟悉的那张小小的孩童面孔,可这副神态他却再熟悉不过。
“我令你生气了,是么?”
含章轻轻摇头。
“不。我只是想,你刚从齐国回来,何必急着再走呢?你是太子,总是不在国内,这成什么样子?”
“可除了我,也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何况我虽不在,你却在。你做得很好,我很放心。”
含章抿嘴不语。这一瞬间,她好像又变成了过去那个紧紧拉着哥哥衣袖的小女孩。母亲殁后,他们兄妹相依为命——这并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他们是同一枝条上扦插出的两朵颜色不同的花。虽然相貌不同,可身体里流淌着一模一样的血液。即使讽刺的是,将他们分开的,恰恰是早逝生母的母国。
她至今记得那种触觉。她用尽力气抓紧兄长的衣袖,却无法阻挡他离开的步子,被泪水浸透的丝绸湿滑、滞重,一点点从掌心、指节、指尖抽离,只留下冰冷。燕丹是英勇的少年太子,为了祖国前往邯郸,去做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质子。赵孝成王当然不会拿外孙,未来的燕国之主怎样,可邯郸并不是蓟都。
“对了,我此去齐国,顺道拜访小圣贤庄。还遇到了你的一位故人。”
“……韩非?”
燕丹颔首。含章问道:
“他的书写完了么?”
“这却不清楚。但我想他在小圣贤庄待不了多久了。或许他很快将回韩国。”
即将从“公孙”进位“公子”,韩非的心思也活泛起来了吧。他们这些人学满腹诗书,一身绝艺,兜兜转转,最终仍是回到起点。燕丹温和地轻抚妹妹的肩头:
“他托我问候你。……耐心些吧,昭儿。一切都会好的。”
“好吧,虽然我从不信什么巫鬼占卜之说,事从来在人为。不过,姑且就信你一次。”
“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讲讲也就罢了,千万别在父王那儿说漏了嘴。”
“诶唷,这不烦劳您费心了!我近日要为父王编一支乐舞,可总也腾不出空闲来,这支曲子要是编成了,肯定美如仙乐。”
含章与燕丹别后便乘车回碣石宫。碣石宫是当年燕昭王为迎接齐人邹衍入燕而特意筑造的。这座宫殿建在蓟都之南,名为“碣石”,实际上是在□□模拟了燕地名胜碣石山的风景,如将一座小小的碣石山挪到宫中。燕昭王以弟子礼迎邹衍,受业于他。邹衍后来认为身为人臣,居所却是“宫”不合礼制,昭王为邹衍在蓟都又营建一座府邸,碣石宫就被昭王收为离宫。含章平渔阳郡边胡祸之后,燕王喜除了无数封赏外又将碣石宫赐予她作为王宫外的府邸。这儿可以说是含章在蓟都内的一个独立王国。
她下车后便有侍从上前禀报。含章步子不停,边走边听,进正厅果见一黄衣青年据案大嚼,要在平时,含章大概就在案边坐下加入他的战斗了,但今日她没这个心情,即便青年举起一根羊骨向她挥了挥,空气中满是酒肉面食热腾腾的香气,她也浑不在意,同他打过招呼后想起什么,又问:
“雁王叔送了我几坛西域酒,叫广寒光,你喝么?”
“既有好酒,怎能不喝?”
早有侍从取酒来满斟两杯,递给含章、荆轲。广寒光是果酒,酒劲不足,含章即使不善饮酒,喝一两杯也无妨。荆轲这个酒徒竟没有立刻就饮,而是颇为好奇地打量起酒杯来。原来侍从端来的是两只水晶杯,如冰一样透明,殷红酒液色泽如血,又如红宝石般深邃夺目。含章向他解释道:
“这是楚地的水晶杯,前年楚使送了一对,父王后来转送给我。漂亮是漂亮,可惜我向来只拿来喝水,现在也算物尽其用。”
荆轲转着杯子见酒液盛在透明的器皿中微波荡漾,看久了摄人心魄,举杯一饮而尽,啧啧赞叹:
“好酒!可惜不够味儿。”
“何为牛饮,我可见识了。在荆大侠心里,燕国的烈云烧才是天下第一。”
“秦国的凤酒,楚国的兰陵酒,我都喜欢。都好。”
含章端杯慢饮,想到自己跟荆轲的相逢可跟风雅半点边儿沾不上。巨子指派他俩去魏国做事,含章久等荆轲不至,闲得无聊,在树下吹笛消遣。一曲毕,几棵树外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
“好曲!”
含章定睛细看,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高大青年瘫在树梢上,举着酒葫芦向嘴里灌酒——不止声音醉醺醺的,瞧他的样子,恐怕连脑浆都成了酒浆了。最后一滴酒落进嘴里,他还意犹未尽地舐了舐嘴角:
“好酒!”
青年见她盯着自己看,举葫芦向她让酒:
“尝尝?”
含章脾气绝好,她觉得此人摸不着头脑,却有几分意趣,居然回问他:
“你懂曲?”
“不懂,爱听。”
“那……你懂酒?”
“不懂,爱喝。”
这就是荆轲和含章的初遇了。其实他俩何止有交情,可以说交情匪浅,虽然问起当事人,荆轲的评价可能是人爽快,活利索,琴弹得好,书读得多;含章的回答简略多了——烧鸡烤得不错。
含章请他自便,自己进书房去给芈芷写信。她写好了信拿给侍女,命人准备枣、栗、参,玉器缟纨等物作礼品,随书信一同封好。荆轲见含章有条不紊地吩咐布置,再加上平素见含章向来都是便服或男装,今天还是首次见她宫装打扮,云鬓花颜,华容婀娜,很觉得新奇。在他对面施施然落座,问道:
“荆大侠贵步履贱地,不会就是来蹭一顿饭吧?”
“饭自然要吃。不过,当然有些故事也可以佐酒。”
含章手上那杯酒仍未喝完,此刻依旧端着慢慢啜饮,就听荆轲细细讲来。
荆轲本在楚国游历,暂将寿春的墨家据点作下处,数日前凌晨却有一布衣老人急急扣门,向墨家弟子出示了一段绳结——
“难道是朱英?”
“不错。他说这信物是你交给他的。一旦情势有变,可持此绳前往墨家据点求援。”
含章略想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数月前朱英托她调查李园与秦国勾连的证据,现在看来这证据春申君是用不上了。朱英猜透李园毒计,大约劝不住春申君入宫,便索性收拾包袱自谋出路去也。荆轲道含章所言不错。天色一亮,李园所养的死士以及宫廷近卫满城搜捕春申君的门客,已有数十人罹难,牵连下狱者不可胜计,自然,春申君阖家老小皆不能幸免。
“李园追索朱英甚急,寿春城内局势动荡,朱英不敢拖延,我和他一刻也未耽搁,乔装改扮,混在墨家的匠人里出城。之后星夜兼程,总算把他送回了魏国,他师弟魏缭那里。朱英应该会在魏缭处暂避追捕。”
“如此也好。今日楚国发的讣告到了。明日太子就要启程前去吊唁。”
“楚国局势混乱,鱼龙混杂,太子可真是好胆色啊。”
轻轻摇首,含章扶着水晶杯的手指纤长白嫩,与杯中霞红的酒液相衬有种触目惊心的艳异之美。荆轲对燕丹的胆识颇有赞许之意,但含章显然跟他想的不是一回事。他端杯又饮了一杯,虽然果酒不像烧酒那般辛辣,却别有一种绵长酸甜的口感。荆轲忽然道:
“好了好了,这是你们大人物想的事儿。你看你愁眉不展的,何必如此呢?北上路上我倒听见一桩奇闻,兴许能给公主殿下消愁解闷。”
“什么奇闻?”
“这一桩逸闻跟秦国关系匪浅。你还记得当今秦国相邦吕不韦发家靠的是什么吗?”
“你是说‘奇货可居’?怎么,文信侯又有什么新故事了么?”
吕不韦本是卫人。要说起来,和自己眼前的荆卿攀一攀只怕还沾亲带故。他是阳翟的富商巨贾,家财万贯,和从前的陶朱公范蠡、魏相白圭是相近的人物。他也以这二人为榜样,却苦于没有那样的机会。他在邯郸盘桓时偶然遇到秦昭襄王之孙,安国君(后来的孝文王)之子公子异人,觉得此子气度非凡可以成事,遂一心一意为他经营起来,为他娶赵豪家女,使他改名子楚,拜安国君宠妃华阳夫人为嫡母,终于被安国君立嗣。安国君登基三日即薨,吕不韦又谋划安排子楚归国继承王位,终于掌握了大秦的权柄。如今秦王子楚,已谥号庄襄王,这位文信侯又成了托孤重臣,是秦王政的仲父了。一介商贾跻身朝堂,权倾一时,他的故事比魏公子信陵君,楚贵族春申君可传奇得多了。
“新却不新。是一桩陈年旧闻。据说当年吕不韦献赵氏女给异人,后生了如今的秦王政。是有这么回事么?”
“详情我不知道。不过,确有此事。”
“详情就详在这了。流言中说,吕不韦献的这位赵女早已有身。当今的秦王政不是异人之子,而是吕不韦之子。我一路听来,还有呼他作‘吕政’的呢。”
含章正饮酒,冷不丁闻言便呛了一口,拿帕子捂口咳嗽不止,稍稍平复后薄面绯红,不知是呛得还是羞得,瞪了荆卿一眼:
“荒诞不经。”
“不经是不经,可传得风风火火,有鼻子有眼呢。”
含章摇头道:
“越发没谱了。且不说献姬必有谨室一类的手续,简省不得。何况赵太后是故赵豪家之女,她家与吕不韦有旧,她父亲一心使此女荣显,岂有冰人(即今之媒人)反是情人的道理呢?以吕不韦之谨慎,绝不会弄此险事。可见传这样流言的人并不真知道什么内情。”
荆轲拊掌笑道:
“公主是真知道内情的人,这么一番掰谎,可把这故事辩得立不住脚了。”
“本来就是嘛。就说俳优演的戏本吧,上古的事我并不知道,近代以来的宫廷豪门,哪里像他们演的那个样子呢?不过是有一个‘本事’,敷演开来,细节就经不起推敲;再有那全出于小说家言的,毫无根据,只是歌曲表演动人心弦,惑人耳目。图个乐子也就罢了,谁会认真追究呢?像这样的传言,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至少知道赵太后与庄襄王之姻缘是吕不韦成就的,可更详细的事儿就全是胡编乱造了。”她本是随心而谈,说着说着,面色却渐渐严肃起来。荆卿不解她何以又皱眉,只是端杯望着她。
“嗯……不错。就是这样半真半假的话语才最为致命。其心可诛……”含章陷入沉思,喃喃自语,忽然意识到荆卿还在面前,又向他问道,
“你在哪儿听到了这流言?”
“源头不清楚。不过我在魏国已经听到了,北上路上,也断断续续有所耳闻。”
含章点头道:
“这就是了。照理来说,流言应当起源于故事发生地,有几个略知些此中门道的人随口乱说,逐渐敷演成一番故事。可我数月前归国时,却从未听过这样的话。燕赵如此临近,可见它未必源自赵国。再有,若是全然空穴来风,那要辩驳自然十分容易。可这样真假参半的故事,要说它全然是假的,时间、地点、人物却是真的,其中内情非等闲人可知,一般人也没兴趣了解,却是这样的绯闻,又有人物可对应,最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传此故事的人用心当真险恶。说秦王非宗室血脉,显然是说其得国不正,不堪为王,将使君臣离心,公室不睦。又直指文信侯、赵太后错乱王室血脉,窃国乱政,是一石三鸟的毒计。”
“小小的一个故事,牵动秦国最位高权重的三个人,就能比五国联军的兵锋还厉害吗?”
“传这样的流言,明面上最大的受益人应该是庄襄王次子,长安君成蛟。公室之中属意他的应当为数不少,可夏太后今年殁了,他少了一个靠山。在此之时传这样的谣言,就是要让秦宫乱起来。”
含章越说越心惊,几乎立刻想写信给赵政,随即想到如此隐秘之事,在信中很难明言,何况他未必不知情,她何苦贴去做这个人情。再者她近日也离不开燕国,目下也只能看赵政能否自度此劫了。想到这,她平心静气,向荆轲道;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秦国必有变故。你要是有兴趣呢,不妨去凑个热闹。”
荆轲大喇喇伸了个懒腰:
“正好。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个挺有意思的朋友,他也要去秦国。我正想来你这蹭了饭,再去他那蹭几天饭呢。”
看来荆卿同这个“挺有意思的朋友”确实一见如故。毕竟衡量荆卿友谊深浅的标尺,就是蹭饭蹭酒。含章付之一笑,荆轲朋友遍布天下,时常也给她介绍介绍,她想荆轲既觉得此人有趣,迟早会再跟她显摆,今天她累得很,也就懒怠细问了。倒是荆轲瞧了瞧含章,不知想到了什么趣事,却又不说,极难得地自顾自抿嘴微笑。
晚间含章由人服侍卸妆梳洗,早早更衣就寝。她在就寝前惯例要在床上再读会儿书,侍女们拨亮烛火,悄然退下。韩非写完了《解老》篇,抄录全文请燕丹顺道带回,若在平时含章早就废寝忘食,手不释卷地读个通宵,可今日在灯下注视竹简上的墨字,一个个似连似分,她心中思绪万千。贴身侍女采兰悄悄走到身侧,含章放下简册。
采兰是随燕王后一同入秦的侍女长之女。燕王后殁后侍女长便在含章身边服侍,含章呼为云妈妈,采兰自然也随同含章一起长大,侍女长年纪渐长,慢慢将重任交给女儿,二人名为主仆,实类姐妹,她的名字也是含章取的。
采兰递上一支铜管,低头道:
“公主,臧将军本想面呈此管,但听闻您已就寝,遂命奴婢转交。”
“倒是我今天歇得早了。”含章笑言。臧将军,臧督,当年是燕王后浩浩荡荡随嫁队伍里一名青年军官,因他颇有几分将才,武功不错,燕王喜遂命他做了含章的侍卫长,出入随行。含章同他十分亲厚,和他还有一层师叔师侄的关系——不过含章是师叔,臧督倒是小辈,因臧督曾跟赵国乐师旷修学琴,含章却算得上旷修的小师妹。
她打开铜管取了帛书,采兰领铜管退下。含章摊开帛书,习惯性跳过称呼,才读了第一行,微微倒抽一口冷气。
——见字如晤。聂自入秦以来……
她坐直身体,将那一张薄薄的,微黄的丝帛,向灯下又靠了靠。一直烦乱不堪的心境,忽而静谧安宁得像春日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