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chapter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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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尝暂忘！”
披着黑纱，扮作紫玉的优伶与韩重若即若离，宛转腰肢步态飘摇，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引颈哀歌，其声穿金裂石，余音绕梁。即便远在会馆中也能隐约听见。含章把玩着腰间悬着的玉佩，垂眸闲坐，朱英烹水煮茶亲奉给她，遂含笑接过，慢慢啜饮。
“此乃南楚特产丈茶，御者以为如何？”
“清香醇爽，回甘悠长。”
朱英也自斟自饮，闻言笑道：
“楚国地处南方，多产好茶，不过，御者可知楚宫之中最风行哪一种茗茶？”
“嗯……含章实在不知，请先生赐教。”
“雪顶银梭。雪顶银梭产于北方胡地，珍稀贵重，风行于列国宫廷，楚宫每日消耗雪顶银梭可有数担之巨。”
茶并不是一种普及的饮品，除了齐、楚二国还算风行，基本只限于列国贵族、巨贾间流通，燕王宫消耗茶叶大约只有楚宫几十分之一。楚国盛产好茶，楚宫追捧北地的雪顶银梭，不得不说是舍近求远，也可想象宫廷靡费奢侈的风尚。
“雪顶银梭与丈茶滋味确实不同，我不善品茶，倒是觉得各有其好。”含章暗想芈芷喜爱丈茶，和楚宫其余人等可不能一概而论，笑容不觉真切了几分。
朱英为含章续茶，道：
“御者太自谦了。说来方才与您同席的那位贵女，据说也对此风略有微词。”
“江陵公主？”
“正是。江陵公主深得王上宠爱，性情温柔和平，敬长怜幼，听闻宫人都十分爱戴她。”
“是吧……这样十全无缺的人，才有世间仅有的洪福。”
朱英讶异地盯着含章，含章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笑容里甚至还含上几分戏谑，他苦笑道：
“御者好灵通的消息呀。欸，楚秦联姻事关重大，春申君对此事极为关怀，与华阳太后百般商议，才玉成这么一桩好亲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十全十美的佳妇，是秦国之福；楚王陛下有了秦王这么一个佳婿，想必也心满意足了吧。”
“如若联姻果真能使楚秦两国重修旧好，那自然好。近年来楚王身体欠佳，春秋已高，一旦有不可测之事，亦恐横生事端。”
“哦？……春申君威望之高，说一句冒犯之语，名为楚相，实行王事。何况，我听说楚王与王后的姻缘也是春申君成就的，想必王后和太子都十分倚重他。一旦有变，主少国疑，非春申君谁能担此重任？”
“御者所言固然有理。英也尝对春申君言此为不期而至之福。”
“哦？那……既有福，莫非也有不期之祸？”
“太子舅氏李园，此人性情柔狡，自飞黄腾达，逐渐也有大臣依附他，虽不能与春申君分庭抗礼，却也不可小觑……”
“春申君虽贵，却是人臣，李园微贱，毕竟是国舅，亲疏有别。一旦宫中有变，李园抢先入宫夺权，春申君入宫奔丧岂不是正入对方彀中？”
清朗的男声直入幽静内室，青年大步走来，撩袍坐在案几边，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此人虽不是美男子，双目炯炯，自有他一番风度。朱英摇头叹气，青年又道：“真有意思，春申君么，是愈老愈大意了，师兄你呢，倒是越来越谨慎了。”又望一眼含章，对朱英笑道，“人家和朋友看戏正高兴，你倒把人家拉来，也不谈正事，就唠唠叨叨地听你诉苦。”
含章拱手微笑：
“魏缭兄，别来无恙？”
“久别重逢，今日一见殿下，缭神清气爽，如饮甘醴啊。”
含章噗嗤一笑，向魏缭道：
“魏兄的利口，也是一如既往。说来，魏兄既然出关了，想必信陵君的兵法也完篇了吧？”
魏缭是魏国宗室之后，托庇于信陵君门下做一“小小主计”，信陵君晚年一直想编写一部兵书，魏缭也参与了编书。信陵君去世后，他留在大梁信陵君故宅，与张耳、陈余等门客继续未竟的事业。
“还有些收尾工作，不过如此盛会缭不愿错过，何况又是师兄受命承办，我当然要来凑这个热闹，故而特地告假出行。”
三人笑过之后，朱英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奉与含章，道：
“此信还请御者帮忙转交给巨子……嗯，不错，确实与李园有关。先前在下多方查证，李园极有可能与罗网勾结，若有实证便可呈与春申君，占得先机。”
“原来如此。先生放心，此事我会留意的。”
“有劳御者，朱英先谢过了。”
含章与魏缭一同走出会馆，魏缭摇头笑道：
“朱师兄为春申君，也真是操碎了心。只可惜他这一番好意，恐怕要付之东流了。”
含章停下脚，望一眼魏缭，微笑道：
“我想朱先生自有打算吧。倒是阁下，我听说陈余夫子在魏王那儿为你荐了一个官？”
“再说吧。”魏缭虽是宗室子弟，然而早年丧父家道中落，拜师学得满腹才学，学成后暂投在信陵君门下。含章度其心意，大约不会在魏国谋职。自秦下魏数城绝纵亲之腰，魏国浮华在外，衰败之相也渐渐上来了。良禽择木而栖是人之常情。
两人站在花阴下正说着话，含章先有所感，望向前方浮桥，与一人视线相接。青年面露微笑，原地站住遥遥施了一礼。魏缭也注意到了，顺着含章视线一看，回礼道：
“昌平君殿下。”
魏缭两相顾盼，他为人何等精细，道了声失陪抬脚先走一步，留下含章与昌平君二人。
含章初见昌平君即觉此人不虚令名，姿貌昳丽风流，何况他深通音律，当时在兰池宫二人就很谈得来；可昨夜芈芷谈及昌平君，此刻再与他见面，饶是含章也不免觉得尴尬。不知昌平君是否知道此事，虽然他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可含章总隐隐觉得此人有些捉摸不透。她笑道：
“欸呀，我逃席已久，难道芷姐姐请殿下拿我来了？”
昌平君含笑道：
“殿下说笑了。不过芷妹确实念叨着您跑哪儿去了，启也就来寻一寻，不想如此凑巧。”
是挺巧的。昌平君是楚王在秦国时遗下的儿子，倘若在楚国，他也可算争储的有力人选呢。在外为质多年归国称王的事例并不罕见，如秦王政就生在赵国。秦国拿捏着他，究竟是否存有令他回国夺位的意思，这可难说了。在此之际，他会出现在这儿，本来就十分值得考量——
且慢。魏缭一见他便自然地拱手称名，昌平君表现也十分寻常，魏缭是大梁人，信陵君的门客，比昌平君还长好几岁，这二人如何认识的？求学时么……不，他们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若是这几日结识，昌平君大概与朱英有了不浅的交际，朱英又是春申君倚重的门客，他究竟意欲何为呢？
含章心中无限狐疑乱拟，却面若平湖，自然地流连在浮桥两边，池塘上的景色上。池上有一丛丛亭亭如箭的碧草，十分滋润地舒展枝叶，开着朵朵紫花。她不觉奇道：
“那……那植物可是菖蒲？”
“正是。”昌平君也停下脚步定睛分辨，微笑向含章解释道，“这种菖蒲开着紫花，倒是很稀奇。”
“我们那也有菖蒲，只是开得都是黄色的花，而且不像它长势这么好。楚国的花草可真是漂亮。”
“北方给它的别称是尧韭，楚地方言中却称它作‘荪’。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就是说的这菖蒲。”
“原来如此。受教了。”他引的诗句来源于屈原‘九歌’的《少司命》一章，含章忽而想到昨夜恰与芈芷谈到《少司命》，‘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不禁晕生两靥。
这浮桥十分小巧，二人站得很近。日光之下，昌平君连她的睫毛都能根根数得明白，眼见她白玉般的面颊忽地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眉目低垂，她察觉到昌平君凝视自己的眼光，虽依然平静以对，却极力自然地侧身回避他的探视，这副乍然浮现的姿态艳丽可爱，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广阳公主烙在他脑海中的面影可不是这样的。
长安君与秦王的血缘一望而知，但即使五官无一不像，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依旧截然不同。想必燕国使节也有同感吧。当长安君漫不经心地出言挑衅时（这种混合着稚气的高傲骄矜恐怕燕使也会觉得熟稔），秦王的眉头都皱了半寸，少年燕使却不慌不忙地放下盛满酢浆的酒盏，好整以暇微微一笑。
“在下不善饮酒，见笑于长安君。不过，要说是否有丈夫气概，似乎……也不全由善饮决定吧。”
秦王的眉头完全皱了起来。昌平君素知秦王有着远超年龄的深沉寡言，极少见他有这样明显的情绪波动。其实，因为现在文信侯主政，他也极少像这般与别国使节密切接触。听闻秦王与燕太子丹少年交好，大约因为这份旧情，他特别高看燕国使节一分——不，细细端详，这位燕使面貌秀美，比女子还胜出三分……燕国此次主使是燕王长子燕泓，还有另一位十三四岁的公子么？他想起昨晚饭后倒是听妹妹芈芷谈起，燕国遣了与华阳太后有血亲的广阳公主入秦祝寿，芈芷对这位燕国公主赞不绝口，说她相貌极美，性行淑均，和自己爱好仿佛，与她十分谈得来。难道……昌平君越端详越发证实自己的猜想。
且广阳公主乃燕王后所出，与太子丹一母同胞，秦王因此对她另眼相待就说得通了。但话虽如此，她扮作男装入宫，胆色也是不凡。
昌平君心思何等玲珑剔透，一想就通，回看那边，不止秦王眉头紧锁，跟随他多年的老奴高翁居然也神色紧绷，视线不住在广阳公主和长安君间左右摇摆。广阳公主气定神闲面若平湖，不是受了欺负的模样，秦王和高翁不是担心她，难道是担心长安君被广阳公主欺负？
广阳公主微笑道：
“燕赵之地，无论男女老幼皆能骑马，外臣也曾蒙父王教养骑射。长安君殿下以为臣不能上马，这倒是说笑了。”
她居然轻轻揭过此事，这有些在赵政意料之外。他所了解的广阳公主能言善辩，从不会在口舌上叫别人占自己的上风，更曾经把堂堂赵国大将李牧驳得险些失态。成蛟少年气盛出言不逊，他本担心广阳针尖对麦芒，使成蛟下不来台，不料她语气和缓，竟不以为意。看来几年不见，广阳比从前深沉不少。
侍者牵来一匹骏马，广阳起身来到马前，抬手抚摸它的鬃毛，回头笑道：
“早闻秦马神骏，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此马高约六尺，黑体白额，肌肉虬结。长安君十分得意：
“自我大秦灭义渠国后，义渠骏马从此就归入我国了。”
“燕昭受教。”
当下约定二人沿道穿林骑行，早有从人在树林尽头放下信物，取得信物即纵马回程，先到者胜。
广阳身边的护卫面露紧张之色，弯腰欲劝止主公，她微笑着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向秦王、昌平君拱手致意后跃上马背。这一下极为轻巧，长安君看得分明，心里知道此人不可小觑，捏紧了鞭子，激动中隐约添了几分紧张。
二人挥鞭绝尘而去，马蹄声渐远，背影很快消失在林中。秦王仍旧默然，昌平君道：
“长安君和燕使到底不脱孩子气，说比试就比试起来。陛下如若担心他二人，不如派侍卫在后保护。”
秦王摇头，举杯同昌平君饮酒消闲。公子婴总角之年，才是真正的孩子，他是秦庄襄王最小的儿子，秦王政年纪最幼的庶弟，凑到王兄身边牵着他衣角道：
“王兄，弟弟想去看成蛟哥哥和燕使赛马！”
秦王政低头向王弟道：
“你如何追得上他们？坐在这儿等他们回来，也就看到了。”
公子婴摇着王兄的袖子嘟嘴不语。他年纪虽小，心中其实颇有主意。与成蛟不同，公子婴出生时赵政已是太子，如今君臣之分又定，何况他年纪最小，绝没有与王兄争位的可能。他又素知这位深沉少言的王兄在兄弟情分上其实不薄，从来对他很好，凡事求一求他，几乎没有不成的。果然沉默一会儿，秦王政道：
“不是寡人不许，只是确实危险。不过，你若是实在想看，可以向林边坐得近些。”
公子婴高高兴兴地往林边跑，侍从们赶忙跟上，秦王微微叹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马蹄声渐近，尘烟稍起，林中隐约显出两马并驾齐驱的身影，红衣白马者为长安君成蛟，燕国使节蓝衣黑马，似比他略后一点。众人皆打起精神翘首以待，忽然间那边鼓噪起来，有人来报公子婴误入马道，秦王与昌平君站起身来，果然见一个小小的褐色影子。骏马急冲而来，从人唯恐解救不及又怕冲撞长安君和广阳公主的马匹，害怕二人也会摔下马来。
长安君也看到了弟弟，大惊之下正欲别开马头，但已经来不及了。正在此时广阳忽然赶上前来，一鞭击在他的马上，马受惊向一边跑去，他回头时见广阳竟离开马鞍，单手执辔沉下身体，靠在马侧俯身捞起地上的公子婴，将他抱上马来。公子婴茫然间只感到身体一轻，被人拦腰拎起落在马背上，他在颠簸中试图回顾，只听见清脆的声音命令道：
“坐好！看前面！”
他慑服于对方的威势，僵直着身子坐稳，试图冷静下来，骏马奔驰的速度渐趋缓慢，一旁人群嘈杂的声音也慢慢分明。燕国使节按辔徐行，从人们拥来接下公子婴，她也跳下马来，走向他们。
昌平君上前关怀公子婴，好在这孩子没受伤，看起来居然也没受什么惊吓，反而十分兴奋，身边侍从们围得密不透风，他频频回头盯着秦王和燕使方向，昌平君也顺他的眼神看去，侍从们送上巾帕，广阳公主一边拭汗一边同秦王说话，她一路疾驰，面庞红润，汗水微微，相隔甚远，不知两人说什么，广阳公主含笑颔首，微微摇头时姿态慵懒娇憨，顾盼之间，刹那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又似乎只是一时的错觉。
成蛟丢了鞭子走来，看起来似乎很不服气，到广阳面前却忽然低头拱手：
“是我技不如人，成蛟服输。……多谢公子救下舍弟。”
广阳向秦王瞥去，也微笑点头：
“长安君言重了。”
昌平君忆及旧事，心中微动，含章从前策马疾驰的身姿与如今垂首静思的情貌使他想起《神女赋》中“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的句子。“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许多楚辞丽句忽而前所未有地鲜明，他嘴唇微动，含章抬头问：
“什么？”
“……启只是想到，与殿下自咸阳一别，已有三年了。”
“时光飞逝，恍惚如在昨日呢。对了，华阳太后贵体安泰否？”
“太后甚安。她老人家也时常念及殿下。”
“不敢当。”含章低头微笑，想一想，又问，“那……秦王陛下安否？”
“王上亦安。”
“是么？这可真是秦国之福。”边说边走，本来丝竹之声渐近，忽听见那边鼓乐渐歇，二人对视，昌平君道：
“想是俳优戏结束了。师襄子应该要出场了。”
“那咱们快去吧。”含章眼睛一亮，昌平君也是吹箫高手，对那只《白雪》乐曲很神往已久。两人快步走向会场。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chapter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