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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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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滔滔东流。咸阳居于渭水之北,泾水之南。秦孝公迁都至此已逾百年,城池也在不断扩建,它的地势北高南低,全城由北原向渭河逐渐低下,秦王宫则分布在北原上——也就是泾渭交汇处的咸阳原,渭河的北岸。
“大哥,你看——听说秦国在修一条像都江堰那样的渠,这些船夫都在往那儿运货料吗?”
闻言,燕泓放下手中的书卷,也凭窗眺望,对妹妹解释道:
“或许吧,这渠建在泾、洛两河之间,这儿是泾渭交汇处,他们可以通过水运把物料运去。昭儿,前面就是咸阳城了。入城后,是先面见秦王,还是拜见吕相呢?”
广阳公主转头望向兄长。燕泓是燕王喜长子,初加冠,蒙父王委任入秦作祝寿使节。今年是华阳太后五十整寿。这一年信陵君去世,六国合纵势微,秦又归魏太子增,增继位,自然要感念秦王的恩情,秦又与赵互还质子,重修旧好。当其时,中原势盛的魏、赵都与秦“冰释前嫌”,余下韩、燕、齐,韩自称臣属,燕、齐偏远又素与秦睦,可以说秦王一呼,天下景从。因而六国使节纷纷朝贺,锦上添花。
“文信侯执掌国事,从前与燕国修好,还推荐张唐将军入燕做相国,和我们的交情似乎不浅。”广阳公主想一想,认真地说道,“可是商人重利,我听说他联燕攻赵,是为了拓展他在河间的封地。父王封张唐为相国,对他十分尊重,纲成君在我国为官三年,前阵子王兄也入秦朝贺了嘛,这也是看在文信侯的面子上。如今他既决定和赵国和解,助赵攻燕,我想并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
“鞠太傅教得不错。”燕泓浅笑,欣赏地看着一本分析得有模有样的小妹,“那依你之见,我们此番入秦想请文信侯说和,岂不是要无功而返?”
“嗯……也未必。今年秦国蝗灾严重,听说秦王下令凡百姓纳粟千石,可拜爵一级。文信侯为了稳固周边的形势,才会与从前的宿敌和解。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今年与魏赵修好的原因……之一?可秦赵长平之仇不共戴天,方今六国之中,我想能遏制秦国东出的,毕竟还是三晋。”
燕泓笑着举指梳理妹妹的额发,广阳不解其意,睁圆一双点漆般的明眸,燕泓道:
“为兄再补充一点。你想想地图,秦拥崤函之固,六国联军几次都难以打破函谷关,可赵国却有一桩地利——赵国有代郡的骑兵,可以从九原绕开函谷关直攻咸阳。虽然目下的赵国做不到,未来可难说了。”
她“啊”地了悟,坐到大哥身边,牵着他的袖子绕来绕去:
“对,是这样。所以秦与我国交好,也是为了夹击赵国。是这个道理吗?”含章又想到,君王后固然事秦谨信,秦国与齐国结交,是为了防备……楚国么?这件事只被她放在心里琢磨,她指窗外道:
“虽然今年蝗灾,但一路驶来,关中的情形似乎还好。不过今年大约还是荒年了。”
“蝗灾乃天灾,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何况郑国还在修渠,消耗更大。”燕泓轻抚妹妹的肩头,“不操心人家的事儿了,昭儿,依你看,究竟是先拜见秦王,还是吕相呢?”
“唔……”广阳公主鼓起面颊,像一个圆鼓鼓的小花苞,引得人想伸手戳一戳,“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先拜见秦王吧。君臣尊卑有序,纵然文信侯当国,又岂有先拜臣子,再拜大王的道理呢?”
“公主真给秦王面子。”燕泓宽纵地微笑,“也是,不论别人,燕国可不能被人嘲笑失礼。入咸阳后我先拜见秦王,你去拜见华阳太后,之后再定夺吧。”
“嗯。”
广阳依偎在兄长身边,凝视滚滚车尘前方那越来越鲜明的,壮丽的都城。与都城印象一同渐渐鲜明的,还有曾经一同走过邯郸街头的,少年玩伴孤傲的面孔。
华阳太后居兴乐宫。正如其名,这组宫殿称得上绣闼雕甍,穷极壮丽。在秦生活三十年,她仍不脱楚俗,宫室装潢很有楚人风味,广阳公主被引入殿内,在太后尊前拜倒祝寿,环佩清鸣,她低眉垂眸,上首华阳太后一时却无言,片刻方道:
“真漂亮!快赐座。来,坐这儿。”
侍女端来绣垫,放在华阳太后左下近处,广阳坐下,仍是垂眸微笑,十分乖觉的模样,华阳太后十分亲切地叫她抬起头,她才抬起眼来。
主座者自然是华阳太后,保养得宜,今年虽然做五十的寿辰,望去依旧颇为年轻,肤色白腻,秀发如云,只是眼角、嘴角有些垂纹,妆容精致,插戴得十分艳丽——美人迟暮,睡凤眼却一点没老,妩媚生威,含着笑意上下端详她。广阳觉得她很有些面善,与自己的外婆,赵孝成后确实长得像——毕竟是亲姐妹。
“果然是个美人儿,而且一脸福相,燕王好福气,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说着爱不释手地抚她手背,又问名字年纪,含章一一应答,华阳太后转向右手边笑说;
“比你小两岁,芷儿,她该管你叫姐姐了。”
广阳随着华阳太后视线看去,华阳太后右手边坐着两名锦衣丽人。靠她近些的也是一名容貌极美的少女,方才一直笑盈盈打量自己,闻言笑道:
“要是有这么漂亮的妹妹,芷儿可要高兴坏了。”
华阳太后左右端详,觉得这两人都如娇花软玉一般,广阳公主明艳照人,天真可爱;芈芷年纪稍长,褪去稚气,清丽娇艳,像一对异常珍奇的玉器。芈芷次座的贵妇约莫三十出头,美貌虽略逊一筹,眉目细长,别有她的一种风韵,何况正当盛年,华艳动人,笑道:
“太后哥哥姐姐家的女儿都生得这么好看,臣妇可要羡慕坏了。”
广阳这才知道对面的少女当是楚国的公主。哥哥家的女儿自然指的是华阳太后的娘家,楚王室;“姐姐”的亲缘则可追溯到广阳的外祖母,赵孝成后与华阳太后是亲姊妹,孝成后是长姐,华阳太后为小妹,姐妹俩分别嫁给秦赵,华阳夫人无子女,赵孝成后的长女就是广阳的生母燕王后。所以论亲戚,广阳还能呼华阳太后一声从祖母(姨外祖母)。
正因为燕丹、广阳兄妹俩为燕王后所出,燕丹才会在蓟都之围后被送去赵国为质,赵孝成王夫妇怜惜女儿早逝,颇疼惜他们,广阳因此随燕泓入秦,也是希望或多或少可撞得动华阳太后这口大钟。
华阳太后与广阳公主说些家常话,觉得她谈吐不俗,遂问她读什么书,广阳答道:
“哥哥们在宫中跟博士们读书,父王也令我学诗、念书。《诗》、《论语》、《左传》,我都很喜欢,也喜欢屈大夫的诗。”
“还是个才女呢。”太后笑言,又问她最喜欢屈原什么诗,广阳想一想道:
“嗯……都很喜欢,最喜欢《橘颂》。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芈芷笑道:“我也最喜欢这首了。”
两人相视一笑,华阳太后和次座贵妇都颔首赞许,又絮絮谈些喜好,广阳说自己喜好弹琴、跳舞,芈芷又道自己喜欢鼓瑟,也极爱舞蹈。太后笑道:
“有机会你们俩合奏一曲,岂不好?我年轻时也喜欢跳舞,不过楚舞与赵舞很不相同,赵国的踮屣舞很好,宫里也有人会跳……”说到这,太后嘴角的笑容忽然抿了抿,有些微妙起来,广阳不解深意,只是微笑道:
“其实,我也是跟宫里的优伶们学的,楚舞也曾见人跳过,很漂亮呢。”
她们正说着话,黄门入报,秦王来问安。芈芷起身道:
“太后,庭院里的秋菊开得漂亮,芷儿带广阳殿下去看看,好不好?”
太后点头道:
“好,昭儿是远客,芷儿可要当好姐姐,招待好。”
广阳起身起身行礼,二人告退,芈芷牵着广阳绕向殿后,侍女们莺莺燕燕跟随她们。走在游廊上,芈芷不住转头打量广阳,广阳有些莫名其妙,终于是芈芷先找了个话题:
“这簪子真漂亮!”
广阳伸手去摸发间的玉簪,遂拔下递给芈芷看,是一整块赤黄玉雕成凤头连簪身,凤口衔着一串米粒大小的牙珠,玉料莹润,在夕照下泛着深邃的幽光。芈芷接过欣赏,道:
“这是荆山玉吧,而且这赤、黄二色也融得好。”
“是吗?我倒不知道……这是家母的遗物。”
燕王后临终时钗环尽褪,唯余此簪,在广阳已渐渐模糊的记忆里,母亲似乎确实是十分爱重这枚凤簪,因为对母亲的怀念,她除非作男装打扮,否则绝不摘下它。
芈芷闻言想起眼前少女幼年丧母,心中更多几分怜惜,为她插回发中,倒是被广阳先另寻一个话头:
“广阳有一事想请芷姐姐赐教。……殿内那位夫人是谁呢?”
芈芷一笑:
“她呀,可不寻常。欸……要说起来,可也麻烦。这位夫人从前的封号是蓝田公主,如今称蓝田夫人。是我父王从前在秦国时的夫人。”
……芈芷说得十分简略,毕竟于她而言,该怎么称呼这位夫人确实很麻烦。楚王从前在秦国为质,想必这位蓝田公主是秦昭襄王许配给他的,可之后春申君助他逃回国,却想不到把妻儿丢在秦国不管。依自己方才所见的情景看,蓝田夫人长袖善舞,选择依附王嫂华阳太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育有两子,太后都很喜欢,养在身边,常侍王侧。一位现在封昌平君,一位封昌文君,人品都很优秀。”
两人赏了一回花,花是其次,都是年少开朗的公主,年纪相仿,品貌相当,性情爱好也投合,芈芷对广阳一见如故,而广阳公主渐去拘谨,也觉得芈芷性格温柔体贴,于是渐渐无话不谈,竟很快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小黄门又来报请二人回宫,广阳道天色不早,还是早些出宫为好。芈芷想留她住在宫中,广阳十分推却,华阳太后只得令昌平君送广阳回燕国使馆。
这位护送使者身份可够尊贵的——广阳暗想,扶了扶帷帽,向昌平君欠身行礼。透过帷帽的薄绢,看不清对方面孔,但身姿俊拔,气度清隽,回礼时姿态不卑不亢。到燕国使馆,燕泓出来迎接,与昌平君寒暄几句。广阳依偎在长兄身边,听二人清朗的声音温文尔雅地交换着不咸不淡的话语,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台词,走完彼此的身位。直到燕泓拥着妹妹入室,左右上来摘帽脱衣,端茶递水,二人分别坐定,广阳端起杯子啜饮酢浆,感到大哥的视线一直定在自己身上,与平时不大一样。正要说话,侍从奉水供二人净手,端上晚膳,先是一鼎热气滚滚的炖羊肉,次奉葵菜羹,胡饼与酒,最后是碗筷等食具,她的全副心神被眼前美食吸引,取一块胡饼,入手便觉得不同,燕泓解释道:
“这是秦地的锅盔——欸,跟髓饼可不一样,没有味道的,就着羊肉吃才好。”
广阳撕下一小块咀嚼,不禁点了点头。燕泓取勺亲自为妹妹添了羊肉,这锅盔做的很大,她撕了一半给大哥,燕泓接过却不吃,只是端杯饮酒,忽然道:
“昭儿,有个热闹,你想不想凑一凑?”
“什么热闹?”
“秦王方才遣使来,请燕使明日游赏兰池宫,你想不想去?”
“……不是请燕使么?”
“你不也是燕使吗?”
“唔……嗯,那好吧。对了,大哥,你今日拜见秦王,怎么样?”
“食不言,寝不语。”
“……哼,你先坏的规矩,却来说我呢。到底怎么样?”
燕泓微笑,二人慢慢谈起今日见闻,广阳说到赵舞之事时,燕泓沉吟半晌,道:
“赵太后从前在邯郸时……”
“诶唷!我忘了。”
“你去过邯郸,说不定还见过赵太后,应当比为兄记得清楚吧?”
“见是见过……不过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广阳摇摇头,“赵太后虽是赵国巨贾的女子,到底也做了王后和太后,何况没有失德之事,又何必……唉,看来秦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
华阳太后是楚国公主,夏太后是韩国公主,自然看不起富而不贵的赵姬,何况赵姬是巨商吕不韦撮合的姻缘,在华阳太后等深宫贵妇眼中,这桩婚姻大约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乡气吧。
燕泓笑道:“公主殿下真好心,不过明日在秦王面前,可要三思而言。”
“这是自然!有大哥从旁提点,小妹肯定不会出错的。”
燕泓复而微笑,为妹妹添上一碗羊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