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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   李斯无可奈何地轻拍师弟的肩膀。他年纪较韩非大些,经历也更丰富,虽不像韩非“天赋”一双洞悉万事的双眼,却更多几分人情练达的圆熟。目送含章轻盈的背影消失在路头,也确定她再听不见他们说话——天知道这些内功深厚的习武之人耳朵有多尖,李斯终于忍不住稍稍传授给师弟些人生经验:
      “韩师弟对含章殿下可太心狠了些。”
      韩非眼见含章一走,忍不住伸个懒腰,闻言笑说:
      “师兄也替含章打抱不平么,非可真成了大罪人了。”
      你爽了人家的约,还在临别前日在有间客栈里喝得一醉不醒——万幸韩非酒品不错,喝醉了酒,只是睡得熟,从不说醉话,打醉拳,乖巧得很;含章居然也脾气绝好地再度把表兄拎回来,李斯不管多少次见一个娇怯窈窕的小姑娘(虽说含章的个子在女子里相当高挑),举重若轻地负着一个高个青年,气定神闲地从山下走回山上,都会由衷感慨北地善于骑射的姑娘可真不可小觑。以后他找儿媳妇,像这样就很合适。
      “师弟,别的也不说了——酒资莫非……”
      “师兄,老师还等我们回去,快走吧。”
      李斯向来很有相国的肚量。因为他无限的腹诽,最终再一次静悄悄化在肚子里,只逸出一句短促的叹气。

      含章倒无从知道李斯在心中赞许她脾气好,涵养高了。她性格里有一桩好处,从不让不愉快的阴影长留心间,何况韩非这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儿——而且韩非大约看得出,含章心有旁骛,她开春就从燕国独自微服出行,一路来了桑海盘桓,让她一人独处或许更遂她的意。
      她惯于旅居生活,执行任务时艰苦百倍的条件都经历过,今次不过是漫游,极为轻松,愈往南边走春意愈浓,时日渐过,南方已是暮春光景,花柳浓丽美艳,又是河湖纵横,水皆青碧,大小船只往来熙攘,渔船、货船、客船,有断发文身的水手极纯熟地在船上作业,他们捕上鱼来就在甲板上摔打了,再送进后仓烧,不一会儿就起了袅袅炊烟;偶尔也有贵族精致的游春画舫,装饰香草,熏香很浓——这里人无论贫富贵贱,似乎都喜欢香花香草,在含章看来,这儿的生活、语言等与她以往所见很不相同,极富趣味,因此一路行来倒也不觉寂寞。
      寿春是座壮丽的都城。春申君在此经营数十年,这儿既是楚国的军事要塞,还是一座繁华富丽的商都,同时,也是天下扬名的船业重地。几年前楚王更是从巨阳迁都至此,寿春(随即该称郢)的地位更加重要了。含章随意在街边酒馆吃了些饭食,她不善饮酒,这儿的甜酒倒很合口味,做鱼也是本地风味,加了醋、花椒,还有些香草,鱼肉细嫩新鲜,又碰上她胃口极好,拿店家讲的趣闻下饭。酒足饭饱,她才走向夔之会的会场——
      春申君极为慷慨地将自己一处别馆借给四岳堂作为会场,这位权倾一时的楚相性格豪爽,好交游,年轻时在邯郸,与平原君斗富,平原君为夸耀赵国的富有,令门客以玳瑁为簪,佩剑剑柄上镶嵌珠宝,而春申君则让门客穿缀有宝珠的鞋履,一时传为逸话。虽然数年前六国合纵攻秦不利,楚王归罪于春申君,对他的恩宠有所衰减,但他势力深厚,近年又使楚迁都至自己的封地寿春,他则徙封至吴,仍执相国事,可见春申君毕竟无可取代。春申君一掷千金,会场处处都布置得十分精心,鼎焚金篆,地铺罗绮,壁列诸般打造得极为精美的乐器,桐琴玉箫,筑筝瑟竽,鼓漆丹朱,有人正弄磬,乐音清正,引人驻足。含章见那边人多,不欲凑热闹,径直往乐壁处去。
      那是一整面墙壁,漆成碧色,被划分为好几块区域,每个区域上都悬一块竹简,写着琴、筝、瑟等乐器名,下挂着颜色不一的竹管,含章取一只打开,抽出一卷薄绢,原来是乐谱,此人想将琴曲《碣石》转谱为筝曲,却有几个音节始终不能处理,故而留谱在此,供人解答。这面乐壁正是供乐人们笔谈交流的场所,群贤毕至互相答疑,还有人留书求解,答者意见不一,甚至打起笔仗,倒把问题抛之脑后,不失为一种趣谈。含章一边读谱,指节轻扣拍子,心中默默推敲,看得入神,冷不丁感到有人的视线久久定在自己身上,遂抬头去寻,与一个青年视线相接。
      两相对视,那青年一时也不免尴尬地微笑,他虽作士子打扮,身量高挑面目精悍,浓眉斜飞眼神凌厉,窘迫时亦透露出一股剽悍之气,走得近了,含章看得更是分明,这缓步行来的青年明明是文质彬彬的姿态,却分明是一头蛰伏的虎豹。他先行礼,复指含章手中的乐谱笑道:
      “某孟浪失礼,姑娘见笑。这是我留的曲谱,却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解答了。”
      含章忖度,此人年纪较自己略长,举止谈吐不俗,观其形貌,大约出身将门世家,听声辨貌,难道是……秦人?这却无关紧要,既然事主在此,交流方便得多,遂与他并看曲谱,道:
      “您看,这儿本是商调,可这么一改,却误入宫调了,若是改成这样……”口说无凭,恰巧旁边就放了一张筝,含章取来拨了几个音,青年眼神一亮:
      “果然如此。姑娘妙手。”
      “当不起。只是对这首曲子颇为熟悉,不过我倒真不太擅长弹筝呢。”
      青年抚筝弹起这个章节,含章在旁倾听,按拍而歌,曲毕,拊掌赞叹。二人参详乐句,相谈甚欢,青年道:
      “恕我冒昧,姑娘莫非与莱子深有渊源?”
      莱子是齐国有名的乐师。含章与他没什么交情,但记得旷修曾说,莱子虽然是一代名手,齐王建却酷爱市井俚曲,只令他钻研俗乐,大有为莱子惋惜的意思。可这青年为何以为自己是莱子的徒弟呢?她不解其意,青年解释道:
      “某祖籍齐地,见姑娘戴的帷帽是齐国风行的款式,故有此问,如有冒犯,还请姑娘海涵。”
      含章看向自己手边的帷帽。这帷帽是她在桑海见当地的仕女们佩戴,觉得新奇好看而买的,形制与燕地颇有不同,燕地帷短,桑海的帷帽不惜工本,飘飘垂垂,长可及腰,帽顶也一样是空的,可露出发髻,齐国仕女们娇面不露,却尽在发髻上争奇斗艳——燕齐之地求仙之风甚盛,女子装束喜好飘逸,梳发多好高髻,有望仙九鬟髻、飞仙髻、凌云髻等名。楚国似乎没有这样的风尚,含章一路所见,几乎都是自然的垂髻。含章轻装出行,结垂鬟分肖髻,乌发间只点缀燕王后留下的一枚赤玉簪,她一路上见楚人多佩香花异草,觉得有趣,也在街边买一只花环装饰在帷帽上。她自己拿起来端详一番,也笑了:
      “原来如此。兄台好眼力,不过含章虽然十分仰慕莱子先生,却实在不是他的门徒。”
      祖籍齐地,迁居至秦的将门世家……蒙氏?含章对蒙氏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在秦国,并不如河东王氏那般树大根深,但也算世出武将,蒙骜在六国间还是颇有声名的。依年纪推测,此人大概是蒙骜的孙辈吧。外武内秀,沉稳精悍,确实是将才。
      蒙氏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已被对方摸透,但含章自报姓名——未通姓氏,毕竟姓氏可以说是个人最鲜明的身份标识,显然有结交之意。这自称“含章”的少女衣着简朴,执剑似是江湖侠客的模样,容色却比春光更为明艳,顾盼多情,沉思时端丽庄严,流眄含笑时烂漫可亲,微现妩媚,令人心折,却又自有她一种高华气度,使人不敢逼视。
      二人正说着话,含章却又感到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黏在身后——不,这视线从开始就若隐若现,十足奇怪。她假借有事,与蒙氏子约定明日再聊,脱身去寻这目光。
      ……却没想到对方送上门来。
      侍婢引含章走向别馆廊下少人处,这一处是事先预定给贵客的居所,承四岳堂的厚意,含章也有一间。踏过小桥,廊下隐蔽处俏立的贵女迎上来牵住她手,惊喜道:
      “可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昭儿,这真是巧极了!”
      贵女身边也立一青年,微笑道:
      “广阳殿下,许久未见。”
      贵女虽是微服出行,锦衣玉饰低调中不乏奢华,簇拥着芙蓉玉面,清丽里也见华艳;身边青年一身楚服,峨冠博带,面容昳丽,他们的面容也有些许相似,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芷姐姐,昌平君好。”
      楚王的爱女江陵公主芈芷,在秦出生长大的楚王子昌平君熊启。
      确实是故人。

      昌平君借故离场,芈芷笑盈盈地牵她入厢,二人入座,侍婢奉上茶果,含章捧盏饮茶,奇香满口,回甘悠远,芈芷笑道:
      “好茶可不止雪顶银梭,楚国这丈茶可一点儿也不逊色吧。”
      雪顶银梭是原产于秦国的名茶,后流入胡地,胡人于苦寒之地种植,其香清冽,一两价值百金,因为珍奇而在各国贵族间风行——燕国产美酒,好茶是少的,含章不嗜酒,偏偏也对品茶兴致不高。其实想来,真正产茶的,确实应该是潮热的南方。
      “这是产于百越之地么?”
      “是呀。百越中的丈国从巴国学去种植的……尝尝这果脯,北方可少有呢。”
      这果脯红褐色,圆圆皱皱,肉质却丰厚,且极甘甜。见含章讶然,芈芷介绍说:
      “这是楚国的特产,名叫‘离支’,可惜现在不是盛夏,只能吃这个,若是鲜果,冰镇了简直是人间至味。”
      她含着果脯听着,问道:
      “为何叫‘离支’?”
      “这果子是离不开枝条的,采摘时都是连枝割下,因为一离枝条,一日色变,三日味变,不能吃了。它只长在楚国最南边,最热的地方。昭儿,你留到夏天,就能吃到它了。”
      含章听了笑,她们是久别重逢,相见分外有话说。当时华阳太后寿辰,六国朝贺,二人都去拜寿,在太后宫中认识,年纪相近,爱好也很类似,都喜欢音乐、跳舞,芈芷善鼓瑟,作楚舞,含章则精于抚琴,燕赵歌舞天下闻名,她也会跳胡人的舞蹈,因此二人一见如故。自别后也偶有书信来往,多是节日生辰贺信,重逢见面,这是第一回。
      芈芷微服出巡,不止为《白雪》而来,明日楚地最好的倡优团应邀出演,有《巫山之会》,《吴王小女》等剧,二人尤其喜欢《吴王小女》这一出戏,吴王爱女紫玉与少年韩重相恋,却碍于身份不能成婚,紫玉忧愤而死,韩重往祭,紫玉显灵,与爱人欢会三日,别时紫玉取明珠赠韩重,韩重持明珠诣吴王,吴王不信,紫玉自坟中而出,向吴王辩白,吴王后听闻女儿复生,出来拥抱爱女时,紫玉如烟般消散。跨越身份、生死的悲恋故事尤为动人,特别是唱段也编得哀婉绵长,凄恻动人——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尝暂忘!”
      两人说了半日,不觉厌倦,芈芷一定要留含章同宿,含章推辞不过,只得客随主便。
      夜间二人卸妆梳洗,含章上床早些,靠在床头研究起壁画,过一会儿芈芷也躺下,侍婢们放下丝帐,芈芷吩咐道:
      “你们退下吧。要服侍会唤你们的。”
      她们答一声是,静悄悄鱼贯而出。室内只点一盏灯,透过帐子隐约微明。既没了光亮,含章看不成画,也翻身躺下,芈芷问壁画是何内容,含章想一想,道:
      “我猜,画的是少司命。”
      少司命是楚人神话中司掌生命之神,芈芷吟着“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忽然噗嗤而笑,含章讶异,芈芷轻声道:
      “你猜,今天我怎么认出你的?”
      “嗯?”
      “其实先发现你的,不是我,是我哥哥,昌平君。当时我注意到他时时向一个方向看,也随他一看,就发现你了。”
      “咦?是么……”含章喃喃,“昌平君目力真好。”
      黑暗之中,芈芷的声音极力抑制着笑意:
      “这也是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吧。”
      “芷姐姐!别拿我取笑了,这可不能乱说!”
      芈芷轻声笑着,含章脸热了起来,万幸是黑夜,看不分明,她道:
      “我倒是听说,你要大喜了。”
      这会儿轮到芈芷脸红耳热,她再没了余裕,欸呀一声,背向含章,期期艾艾:
      “你……这消息难道传遍七国了么。”
      含章突然沉默。芈芷并未觉察,她轻轻道:
      “我自己也如在梦中呢。”
      “芷姐姐,你见过秦王么?”
      芈芷点点头,黑夜正适合坦白。二人此刻都无睡意,含章屈肘侧卧,听芈芷诉说:
      “见过一面。他……他很好。这是太后和父王定下的婚事,等秦王加冠,便可举行婚礼了。”
      无须照明,含章也知道芈芷此刻秀面绯红,眸光莹亮。良夜露清,外面隐约有些丝竹之声,缥缈如仙乐。她拨弄芈芷睡衣上的花边,不知为何,心情竟非常平静。芈芷也沉默半晌,忽然翻身凑近她道:
      “昭儿,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含章不解其意,只得点点头。
      “华阳太后相中你了。”
      “……华阳太后?”含章却真是云里雾里。秦国的华阳太后?她们上次见面,也是初见,是两年前了,怎么突然“相中她”了呢?
      “我刚刚虽是玩笑话,却也不全是。我哥哥,昌平君……他今年二十一岁,尚未婚配……”
      含章隐约明白了。双颊登时如火烧一般,她下意识想扭身不再面对,芈芷却牵住她,继续道:
      “他母亲,秦国公主蓝田夫人眼界高,多少达官贵人都看不上,太后偏偏相中你了。她们都很喜欢你呢!”
      “这……这从何说起?”
      “太后说,这一阵子很忙,等过阵子,她写信给你父王,保举这门婚事。王兄他虽不能
      继承王位,在秦国却也前途光明呢。昭儿,此事若是成了,你可就是我的嫂子了!”
      含章心头剧震,霎时间万般思绪,缭绕心头。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应下,芈芷道时辰不早,还是早些入睡为妙,先自睡去了。含章望着帐顶的虚空若有所思。复而起身,凝视芈芷安恬的睡颜。屋外丝竹之声未歇,始终幽眇难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chapte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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