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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假想小集】1、夜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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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文件出台,所以,当祁同伟再次调动岗位到惠口市工作后,他就自己在离警局比较远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
星月当空,乌雀无踪,祁同伟披了一身微醺的酒气上楼,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在弹簧片即将轻弹的最后一刻,祁同伟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思维里的少许迷乱立马烟消云散,颗颗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背脊的毛孔争先恐后地滚出。
酒彻底醒了。祁同伟僵持着自己刚才的动作,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
是的,没错,他临走的时候,是上了三保险。
没有强拔钥匙,祁同伟贴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他在车内装配上了备用的警棍,出来抬头观望,屋内仍是了无痕迹的一片漆黑。
照不到任何光的拐角处,“平波,是我,今天你值班吧?我这里出了些状况,嗯,具体的还不太明确,不,先不要出警,这样,十五分钟内,如果我给你打了第二个电话,说危险解除,那就是没事了,如果我没给你打电话或者说了些别的,对,不管什么,你立刻组织人员到我家楼下,由你指挥,相机而动,不要拉警笛。家门的钥匙我留了一把在车上,小区有南北两个大门,东侧还有一个角门,嗯,对,好,我有分寸,你先别着急,不要报告,等我消息,好,就这样......”
祁同伟又回到了楼前。
他简单地目测了一下距离,规划了一下路线,然后一个助跑、纵跃,如一个矫捷的幽灵攀墙而上,三楼,八米有余,他用了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就摸上了厨房长年开窗通风的阳台,如缩骨一般,由脚至头,他毫无凝滞地从中悄无声息地穿了进去。
平静的夜幕下,背光的墙壁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鹅黄的楼外油漆上没留下一丁点的痕迹。
无人,无声。
祁同伟猫伏在地,在小腿绑了一把水果刀,又开了电击,像一只压聚自己而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眼镜蛇,游走着,向屋内搜寻。
没有什么被翻乱的迹象。
祁同伟冷凝的双眼警惕地盯扫着每一个角落,如同一双夜视的探测仪,检查过客厅,他来到防盗门内侧,把门轻轻地旋开,然后向泻出些微灯光的书房敛息屏声而去。
“老师?”祁同伟一瞬间呼出了锁在肺里的气,直起了背,高度紧张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嗯?回来了?”高育良放下书回头看祁同伟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了?以为家里进贼了?”
祁同伟也笑了,他关拧了按钮,解下了刀,“以为的比这个严重得多,您可吓死我了......老师等得时间长吗?您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我好去车站接您呐!您这突然袭击,我险些就让警/局重装实弹,列队来欢迎您了”
高育良先是摆摆手意思无碍,继而半真半假地责斥道,“你说说,这检查工作能事先通知吗?告诉你了,你还不知道要怎么装模作样、临阵磨枪地骗我了”,语气里却分明满是打趣。
祁同伟听出来了,眉眼弯弯,笑得好看又舒展,“瞧您说的,老师,我哪敢啊?您这火眼金睛,什么端倪在您的洞察之下不都无处遁形嘛?我可不敢以身试法,自曝其短呐”,拔了钥匙锁了门,望见出来倚在书房前看他的高育良,他又笑意盈盈地换鞋、开灯、关车,闭窗,“那您这内务查得怎么样?还符合标准吗?”
高育良一挑眉,“马马虎虎吧,整改就行,用不着通报批评了”
祁同伟笑意更深,给洪平波去了电话解释。
“你这是又去了谁的酒场?我最近听闻祁局/长的丰功伟绩可大多是酒桌上的纵横驰骋啊......给你熬了点粥,养养胃吧,别仗着年轻就不注意身体”
说教是说教,可祁同伟很受用,知道高育良没有着恼,乖巧地应了一声就端着碗跟他的老师进了书房,嘴里含混着粥回了高育良随口的问话,“也没有谁,就是赵瑞龙来惠口想批个项目,招呼了点人,我去陪坐了一会儿”
高育良眉心一跳,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却流泻出压迫和威慑,“具体都谁啊?”
祁同伟辨音识色,眼瞧得高育良的脸色和语气沉了下来,心中一紧,放下碗,不自觉地肃穆起来。
高育良没发话,他也不敢落座,更不敢再说什么俏皮话兜圈子,正了正色,束手一五一十地汇报道,“明成集团的张老板,空晟集团的李老板,山水集团的高老板,还有几个其他局的局/长......”祁同伟以为高育良只是不喜欢他去赵瑞龙组的桌,所以只是简要地述明了一下人事,详细的情节都一笔带过了。
高育良的眼神倏忽地凝聚起冰凉刺骨的审视。
空气中些许的温馨冷萃成了冰凌,祁同伟站在他的老师面前,感受着里面直戳心扉的寒意,暗暗叫苦,他可没喊狼来了,这是什么情况?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说话的功夫就又阴云密布了呢?天气预报都没有这么多变吧?
问题出在了哪呢?
因为酒席?只是吃了个饭,不至于吧?他也没多喝呀,能推的他是一声也没应承,该挡的一句他全都模棱含糊,那以他和赵立春的关系,赵瑞龙来了,他难道每次都避而不见吗?这也不像话吧?说不过去吧?那是因为叫了几个生意场上的人作陪?这也没道理啊,他的老师自己有时也难免会参加这样官商集结的应酬呐,不能这么双标要求他吧?这肯定是完不成的任务啊......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哪里有疏漏犯忌讳了?
祁同伟正琢磨着,就听得高育良刻意转了话头,微低了语调,明显是强压着不豫不想再提这茬,“最近读了什么书?背两篇来我听听”
几百公里地来,大半夜的,就考他功课吗?
祁同伟被问得一时语塞,他刚刚接手这个市的警/局,管人忙事已经昏天黑地了,近来哪有时间静下心来看书写文啊?
“最新的刑法解释和指导案例钻研了吗?流氓罪取消了,分解归并到了哪里?”
“这个,嗯,分解成了聚众斗殴罪、寻衅滋事罪、猥/亵儿童罪,还有,还有......”
祁同伟硬着头皮努力地抽调着记忆,吭哧半晌却实在说不下去了。他的日常又不像在法/院或者检/察院,需要进行公诉。就算局里主持工作,他一个领头掌舵的,宏观调配也就是了,细务充其量也都是关于负责策划的具体行动的。至于完结后琐碎的文案工作?公/安/局的办公室是吃闲饭的吗?那当然有专门的人去做啊。政/策类的这些玩意儿发下来,他大多只用瞟了个大概就足以了。这不是所有的同岗位人“约定俗成”的作风吗?这是必要的精力分配方式呐,他也没误什么事啊?
自己毕竟不是过目不忘、过耳能诵的天才,再说了就算律师诉讼那也会现翻法条啊,这,这一时半刻让他如何想得起来?
正当祁同伟绞尽脑汁地试图再挤出两句时,高育良的不耐烦已经达到了临界的峰值,他啪一声脆响摔了手里的文件夹,“那你这几个月都干什么了?!你工作就是这么敷衍的?!糊弄谁呢你?!笔记笔记,空空如也!论文论文,一塌糊涂!练字了吗?!一周几回运动锻炼?!酒囊饭袋当得很投入嘛?!”
急风骤雨、四面出击的一通指责,撞得祁同伟晕头转向,不知其所,一句解释都说不出口,可更猛烈的暴风雨已沉郁地笼罩而来。
“捷径走惯了你还认识正途吗?!耳提面命不管用,酒场上挥洒自如、众星捧月就昏了头吧?”
“灯火辉煌,推杯换盏,锦衣昼行呀,是不是?大局长?香玉送怀,满楼红袖,很得意啊?!”
“那银鞍白马、招摇过市的,祁大局长,这些晚上玩得尽兴不尽兴呐?”
声色俱厉。
这种寻章摘句、引经据典地挖苦,这种夹枪带棒、旁敲侧击地冷嘲热讽,虽然还是没有想明白最根本的缘由,可祁同伟立时了悟高育良这是动了真火,心存的一点小小的侥幸毫无坚守的余地转瞬溜得无影无踪。
这绝对绝对是高育良气极了的表现,不是诈他也不是敲打,远久的经验一下子泛了上来不断地告诫着祁同伟,不要插嘴,不要分辩,不要询问,不要有任何的行动。
“祁局长真是年少得志,八面来风啊!长安花揽得不过瘾吧?北斗西江游得地方小了点吧?你一月,别说一月!我就问你!你这四个月里有几次是下了班就回家的?!有几天是不喝酒的?!”
“祁同伟,我看你最近飘得很嘛?!还知不知道你本职是干什么的了?!还记不记得自个儿姓甚名谁啊?!”
“狐朋狗友挺多呀?!你这圈子玩得顺手呐!祁大局长!外头胡姬酒肆,将来打不打算金屋藏个娇啊?嗯?我的大局长?需不需要我给你引荐引荐呐?!”
事实上,自打毕业以后,高育良就很少再为鸡毛蒜皮、莫名其妙的小事和祁同伟大动肝火了,而如此的训斥,显然已经超脱了一般例行的提点而偏侧于露骨的讥议了。
祁同伟被这一连串迎面砸下的指责压得抬不起头来,低眉垂首用全身心的顺服认着不是,可高育良却愈发地含沙带刺,尽挑得那令人难堪的刁钻。祁同伟听得语义,慌得站也站不住了。怎么能说到这一步?在他和高育良谈开后的这几年里,他的老师又何时再对他这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过?
祁同伟的额头布涌起细密的汗珠,动不敢动,应不敢应,感觉呼吸都憋到了鼻翼,攒了一嘴的认错却喉舌难离,完全百无一用。别说是息影的踪迹了,那密不透风、简直如铜浇铁铸一般的责难,仿佛交织的火网兜头而盖,直同连弩万箭齐发,足可穿刺摧炸人的心肺。
这回可能是真捅什么篓子了,高育良才会这等“刻薄”。
祁同伟心中惶惑。
好不容易天降怜惜,高育良在他那么久长的冷淡中并未远去,他们俩还有契机深谈一次,他的老师最终最终还是愿意回来为他兜底,还是愿意原谅他的不服不逊的,可现在,是他又有什么让高育良失望了吗?他会不会又在无觉无察间让高育良寒了心?
高育良的讽刺越来越重,这是不想再管他的前兆吗?这是不想再教他的预示吗?这是不想再要他了吗?
因为失去过,因为知道难得,所以才愈加地珍惜,愈加地患得患失,愈加地害怕再次失去。
手足无措间,祁同伟慌不择路般逮了高育良歇缓口气的一秒,捧起桌上的镇纸就双手递向高育良。
“老师我错了,您受累......”
视死如归又诚惶诚恐。
啪。
祁同伟手心的汗滴落在地面,弹起小小的波纹。这样羞惭而尴尬的姿势维持着,祁同伟的脸从脖颈儿红到了耳朵根,捧到高育良最适宜接过高度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不算重的东西,这么有限的时间,可他却觉得几乎难承其重。
风雨骤敛,雷霆忽平,高育良没有接他的镇纸。
诡异,窒息。
时空变得相对,冻固了祁同伟的思绪,他的睫羽不安地忽飞着,理智里里只剩下满心满意地控制自己别抬头,别抬头,高育良最是讨厌他在这种时候察言观色的行径了。
突然,掌心一轻,祁同伟忐忑悬颠的心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惟恐迟了片刻就错失良机,祁同伟赶忙转身往左侧的桌边撑,“老师您别生气了,我错了”,嚅嘘完人就彻底地伏了下去。
动作快得正正好压住了还没有来得及换完的气,一时间胸闷而顶息,可他却不敢调整,浑身紧绷着凝神严阵,等待着身后随之挟风的狠戾。
一秒。
两秒。
三秒。
掌心的汗液在桌上镀印下两片椭圆的印记。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了么?哪里没做到位?
祁同伟内视着自己,小心地悄悄侧眸。
高育良的脸上神色莫测,阴阳流转。
高育良从来没有在要打他的时候这般吊着他,高育良几乎没有晾着过他一个人呈现出俯身受责的姿态。
祁同伟揣摩不到高育良神情下的喜怒,也推断不出高育良悖理了日常行为逻辑举止的意味。
太丢人了。
面颊像是在发烧,心跳咚咚咚地吵震得意乱,“老师,老师我真的知道错了”,像是点了什么开关,祁同伟乖顺而流畅地往下续言,“我不该不认真读书,我不该流连于软红十丈,我不该和生意人走得太近,我不该总是这么晚回来,我以后一定尽量少见赵瑞龙,我以后一定兢兢业业把工作都弄清楚,我以后......”
长长的一声叹息打断了祁同伟的保证。
“老师,我不是花言巧语搪塞您,我真的知道错了”,祁同伟急着转头想确定一下高育良的反应,他的老师莫不是以为他的认错只是惯性使然、是令色鼓舌?
“我一定改,我....”
“老师?”
祁同伟茫然地看着高育良把镇纸安到了架子上,又开了书柜门背对着他把整套的装具放入里面。
这是什么前所未有的操作?
祁同伟呆怔着腰半弯半直,那我还用不用往下趴了?
“既然也不行书,摆这么齐全装点什么门面呢?”
这话要怎么接?这书房不就是这么布置的吗?他又不是不会,他又不是彻底不用,这些也不属于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吧?那,那他这明明有还偏要藏起来吗?
“老师,我错了,我虚荣心作祟,这,这是有点沾灰,我一会儿好好清理一下,以后用时再拿出来,您别生气......”
“我没生气......”高育良转到他的身后抚了抚他的背,脸色却并不见好转。
这是,这是可以起来了的意思吗?这是不打他了吗?
祁同伟摸不着头脑,迟疑地直起身,看着高育良坐回了转椅,在原地不敢多做靠近。
高育良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刻,“今天酒宴都聊什么了?”
祁同伟垂目未与高育良对视,他老师的眸子里常年是深不见底的浓郁,他从来都是畏惧的,“没谈什么具体的...就是赵瑞龙来这儿承接个商场的建设项目,在锦苑那边,所以请工商、城建、环卫和纪检的几个熟人吃个饭,联络一下感情。主要工程是张老板承包的,实际的运营看迹象赵瑞龙是打算全权交给李老板处理,所以他们这回一道儿来交流交流,也认认人,方便以后办事。高老板没参与这个经营,但她好像和赵瑞龙挺熟的,所以跟着从京州来一起转转,没听说后续还有什么别的安排......老师,这是真的,我真没瞒您......”
祁同伟不安得略抿了下唇,虽然他也觉得自己的话是如此的空洞无力。
“老师我应该一回来就主动和您说的,我错了......老师,我真的没居中联系,没暗箱操作,我也没有入股分酬,我知道赵瑞龙身份特殊,我躲还来不及呢,哪里敢蹚他的浑水?我就只是去陪了个酒,真的,赵瑞龙也没硬攀着我要干嘛,这是真的老师,您别生气......”
“这么怕我生气吗?”
高育良强劲有力的手攥住了祁同伟的腕子,截下了祁同伟再次的引咎,祁同伟条件反射地一抖欲避又立马克制下来,在高育良探究的目光下不自在地微微转了转手。
“从谈这件事起,这句话你说了几次了?”
高育良看了祁同伟局促地站着,点头又摇头,不知该怎么辩解,默然地松了劲儿。
祁同伟把胳膊背到身后,掩下了附着其上的由白转红的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