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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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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曾经说过:天地君亲师五字,始见荀子书中。此下两千年,五字深入人心,常挂口头。其在中国文化、中国人生中之意义价值之重大,自可想象。
夏朵第一次见到梁肇敏,是在六年前的课堂上。
那一天,他刚刚参加完葬礼,在上课前一分钟走进教室。白衬衣黑领带,在她眼里,像极了黑白琴键。老气横秋的名字,让人误会年纪是知天命的中年大叔,大家都是从李肇星推测的。既然有个复杂的肇字,必然已经垂垂老矣。没料到,授课老师这样年轻,不仅年轻,而且清隽,身材高挑,不胖不瘦,仪态比模特还要好。
下面有女生忍不住吹口哨。到哪里都有轻浮的人,最名牌的大学也不例外,遇见美人不调戏真是枉费此生。
他轻轻挑眉,点了个女生回答问题,题目刁钻。
不幸中奖的人就是神游的夏朵。背后的女生差点用笔在她的毛衫上戳出一个洞,顶出一个红印,才把她的魂拉回来,说她神魂颠倒,未免委屈,她只是没料到,这个犄角旮旯也会被老师发现。面红耳赤站起来,张口结舌,只等他威严地开了尊口,恩准她坐下。
他那年有个得意门生英年早逝,心情不佳,听见口哨声,着实不悦,感觉师尊被冒犯了,决定杀鸡儆猴。眼光一扫,看见那个方向有个呆呆的女生,笃定她没听懂,故意点她回答问题。满场猴精猴精的人里挑出个呆若木鸡的人,还不容易?
叽叽嘎嘎好几声,她才勉勉强强站起来,营养过剩,腰身太粗,竟是难站立。出够了洋相,他扫见学生们都收敛了放肆的目光,目的达到,也就让那个倒霉鬼坐下了。
她模模糊糊猜出自己成了戴罪羔羊,心里有了个疙瘩,憋屈地窝在座位上,一声不吱,只恨自己运气不好。她是交换生,母校又是一般的高校,本来交换生名额紧俏,谁知道排在前面的高材生出国的出国,生娃的生娃,保研的保研,最后一个名额砸到了夏朵的脑袋上。
她美滋滋地来到京华,才发现二等公民不好当,人家脸上不说,心里生分得很。她本来没有选这门文科生的课程,系统出了毛病,老师懒怠帮她更正,她只能将错就错。若是理科课程,勉强还能对付,一知半解,好过现在云里雾里,一半英文,一半中文,难得她想哭。
最后十分钟还有小测验,她除了名字,挤不出别的字,还要用英文答题,这不是成心为难她吗?她胡乱写了,好在不用当面交卷,还不知老师用什么眼神瞟她,能把她薄薄的脸皮揭下来,夹着书包从后门一溜烟逃之夭夭。
负责这门课程的老师叫做梁肇敏,说起来也就比这帮学生大四岁,是业内出了名的青年才俊,读书的时候连连跳级,别的同龄人还在熬论文,他早就脱颖而出,拿了业内很有分量的大奖,升职的速度也是飞快。
他不必亲自改卷,交给学生陈小文批改,统计了分数表交给他过目,倒数第一的名字叫做夏朵,他想八九不离十是那个蠢里蠢气的女学生,人长得笨,名字忒没内涵,花儿朵儿的。按照京华的校规,小考倒数十名必须组织教师面对面一对一访谈,他阳奉阴违了一次,让陈小文去和倒数第一交流。
陈小文在本校念的本科,又给他当了两年助教,校规烂熟于胸,焉能不知老师违规了,只是他刚刚保研,不敢得罪他,心里忐忑,也得端出笑脸应承下来。他真是太难了。
夏朵蒙在鼓里,早上起来,十点访谈,她七点就一骨碌爬起来,梳洗完了,匆匆忙忙吃了早餐,然后倒腾衣服。你问她为什么不查查资料?查了也不能马上补上短板哪。不若改善个人形象,给老师留个好印象,兴许他今天心情好,大人有大量,不与她小女子计较。深色的显得老气,不穿,浅色的显得胖,不穿,太花的显得轻浮,也不穿。她拣了一件红色波点白连衣裙,有朝气又不显得太花哨。
舍友问:哟,逛公园还是约会?她腼腆地低头:没有,没有,上课去。换个心情。
陈小文惴惴不安地等在办公室,到点了,有人准时敲门。他的声音有点打颤:请进。左手握紧右手。
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小心地转进来:老师好,我叫夏朵。
小文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还没修炼成空即是色的功夫,看见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和血点子白裙子,还是会很不自在,加上四下无人,和异性同处一室,越发难捱。他本性内向,和男生还好,在女生面前多少有点儿害羞,加上没有亲师姐师妹,无端端和女孩子面对面,浑身不自在,脸色正常,耳朵却是红了,强装镇定问:同学,你要不要喝水?
夏朵心想,这老师太客气了,哪有给学生倒水的呢?但长者赐,少者不能辞。很恭敬地双手接过。
陈小文赶紧问起考试的事,取出空白的卷子摊在书桌上,详详细细替她分析答案。夏朵对这门课程丝毫没有兴趣,看他口气很诚恳,为了表示尊重,用心听了,但不小心溜了号,看见他外套衣领上的线头,心想,名牌大学的老师也不宽裕啊。
陈小文的家境贫寒,一向靠着助学贷款交学费,他给老师当助教,也是系里给的照顾,每个月可以领一笔津贴改善生活。也正是因为手头紧,他分外看重学业,没有谈恋爱,不管条件好不好,女孩子总是希望男朋友有些经济实力。
敏感的他一下子捉到了她溜号的呆滞目光和往自己身上扫的目光,如果是平时,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但今天很奇怪,有点无奈,像是一只淘气的小猫趁人不备,顺着袖子钻进了衣服里。
他问:同学,我说得清楚吗?你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夏朵说,老师说得很清楚,我大致明白了。她用自己的方式解答了题目,细节和专业术语很少,都是大白话,但是核心是不错的,大体过得去。
她说,老师,我不是文科生,我是理科专业的,没有接触过这门课程,也是因为系统误打误撞把我分过来,我才选了这门课。她解释自己不懂的时候,不卑不亢,没有丝毫忸怩,态度也很得体,言下之意是我已经尽力了,但是水平有限,如果分数仍旧不佳,请老师体谅。
陈小文很尊重她的意见,说,好的,我会备注你情况特殊。不过同学你还是要继续努力,不和别人比,总要比之前进步吧?她真诚地同他道谢,陈小文实在绷不住了,不得不说了实话,我不是老师,是院里的研究生。夏朵糊涂了,含糊地点点头,稀里糊涂回去了。
恰好她和其中一个后进生有过几面之缘,又是老乡,得知他们都是亲自去见老师,而且听说以往的老师访谈都没有这位梁老师刁钻,不用上官网查校规,就知道访谈应该是去见老师,不该由研究生代劳。夏朵心想,陈小文看起来恁好说话,定不是爱出风头揽这活儿,说白了,老师嫌弃自己,不想见,让自己的学生代替。
夏朵猜出这一层意思,像挨了一记窝心脚,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心里好不舒服,说恨不是恨,说怨也不是怨,闷不吭声,气苦不已,趁四下无人,竟然窝窝囊囊吧嗒吧嗒掉下来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粉红荷花的被面上,哭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倒在床上睡了。
舍友回来,见她要去吃饭,奇怪道:你的眼睛怎么肿肿的?进了沙子?
她嗫嚅了一句什么搪塞过去,扭脸狼狈地跑了。
夏朵扳着手指数归程。在高材生里混了半年,她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深刻明白自己智商欠费,不求别的,越发怀念辽东豪放爽朗的生活。
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这成了她的生活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