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穀语》雨果是个巴黎控

1、荣琰终攻破北漠

　　兼铎三年，夕阳西下，北漠城边。

　　原本喧嚣繁华的都城早已因这场战争变得肃杀荒芜，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说是孤烟，不如说是烽火。不过，烽火在此刻也起不到它原本该有的作用了。

　　兵临城下，六军不发。

　　华洵一身玄色铠甲孑然站立在高耸的城墙之上，面前是大历的二十万兵马，身后是北漠最后的希望。他神色悲凉，薄唇紧抿，右手紧紧地握住挎在腰间的剑柄，左手攥着一张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军报。

　　“荣琰！你当真要赶尽杀绝吗？”良久，他对着虎视眈眈的大历军队怒吼出声。

　　大历军帐中，荣琰默然而立，身前铺着厚重的军事地图，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怒吼声。她闭上眼睛，满帐的军官不敢说些什么，只是在等待她下最后攻击的命令。

　　“荣琰！你当真要为了她枉顾我北漠数十万人命吗？”

　　耳边悲戚的吼声伴随着草原深处的风呼啸而来，荣琰有些摇摇欲坠起来，但她很快稳住身子，睁开双眼，只见她双目通红，眼中满是血丝，她深吸了一口气，依旧默不作声。

　　“荣琰！连融风都战死了！”华洵觉得眼中进了沙子，酸涩至极，想起融风，他用力攥紧了手中的军报，仿佛在攥紧已经逝去的爱人的手，“你又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践踏我北漠！”

　　回答他的只有草原上呼啸的风。

　　华洵站在城墙上，觉得此刻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亡国的罪名太大了，华洵想，不若自己便同融风共赴黄泉吧。

　　默不作声的大历军队迅速分开了一条路，骑着枣红色战马的荣琰一身暗色戎装缓缓而来，华洵瞳孔猛地一缩，悲戚而愤恨的情绪涌上心来，他想质问、想手刃她，可是他如今只能坐以待毙。

　　“华洵，好久不见。”荣琰开口，温和的声音传入华洵的耳中，不咎于惊雷炸起。

　　“十余年不见，再见已是兵戎相见。”华洵紧紧抿着唇，讽刺道。他想不通，为何荣琰会为了宁诩那个女人抛却性命般地冲锋陷阵：“宁诩许给了你什么？让你这般死心塌地！你为何要将我等赶尽杀绝！”若说是质问，不如说是悲鸣，华洵心存死志。

　　“我并非要将你等赶尽杀绝。”荣琰叹息一声，“我既向她许了诺，就一定会做到。天下一统，近在咫尺，这是她的愿望。你若投降，今日之后，北漠并为大历的诸侯国，你仍旧为北漠王。”

　　“国将不国，华洵宁死！”华洵双目血红，右手抽出腰间斜挎的剑，朗声道：“今日我华洵与北漠共存亡。弓箭手，放箭！”

　　【大历国都】

　　“母后，我们胜了。”荣珺单膝跪在宁诩身前，握着宁诩的手，低垂着眉目低声说道。

　　“母后，天下一统了。”

　　“母后，荣琰······明日便能回来了。”荣珺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她出征的时候您说，要亲自迎她班师回朝，您······”

　　宁诩素来清冷的面庞上直直地掉下两行清泪：“她回来了······”

　　她喃喃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手中紧握着一个颇有些年头的剑穗，泪流满面。

　　【当年】

　　永翊五年，大历皇宫。

　　铺天盖地的大雪夹杂着刺骨的风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凛冽的寒风似乎透过衣服吹进了骨缝里，任你裹得再厚也总会被无孔不入的寒风钻到空子，如此看来，瑟瑟发抖倒成了常态。

　　皇后的央华宫前挂着些许大红灯笼，本是喜庆极了的模样，可那大红灯笼内的红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灯笼摇摇欲坠，在这临近丑时的深夜里偏生多了几分诡异之感。

　　“这妖风！”皇后门前守夜的宫女解扬瑟缩了一下，嘟囔道。她轻轻跺了跺脚，想驱散些寒气，却生怕惊扰了屋内的贵人。夜渐深，她把脸埋在衣领之中，昏昏欲睡，即便如此，也时不时的被一阵阵的冷风刮得清醒。

　　解扬想起白日里伺候皇后娘娘时，娘娘轻叹的一句“瑞雪兆丰年”，她虽识字不多，却也是知道些俗语的。眼下看这深数尺的大雪，若是按照皇后娘娘说的，来年肯定还是个丰收年呢！

　　想起仙人般的皇后娘娘，解扬便骄傲起来了。六宫上下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平日里是最温和近人的，就连她这样的奴才们，也情不自禁地想亲近皇后娘娘。这宫里的奴才，哪个不以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为荣？像自己这样的，在娘娘面前说得上话的大宫女，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呢！

　　想到这里，解扬昏昏沉沉的脑袋又清醒了几分，她挺直了脊梁，觉得自己现在可以为娘娘赴汤蹈火，什么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在话下！

　　只是——解扬坐在门口撑着脑袋想娘娘说话时的神色，也不像是高兴的模样啊，瑞雪兆丰年，这雪下得这么大，娘娘怎么会不高兴呢？

　　皇后娘娘的首席大宫女解扬想，一定是皇后娘娘体恤民情，担心雪下得太大会变成雪灾，到时这美事变成了祸事，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定是在担忧国家大事呢！

　　心里夸着自家人美心善的皇后娘娘，身子贴近了散发着些许热气的门缝，解扬美滋滋地靠在门槛上睡着了。

　　瑞雪，红灯笼，好一副现世安稳的模样。

　　可皇后的寝宫里却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安稳。

　　皇后宁诩披着外衣坐在雕龙画凤的紫檀木椅上，长发披散开来，像是上好的绸缎般随意散落在肩头，开出了暗色的花。她面前是一盘残局，棋子零零散散地散落在棋盘上，粗略看来，像是白子处于劣势，可细细观望下来，却看不出胜负。

　　微暗的烛光印在了她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密密地映在眼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见底，不禁让人赞叹一声眉目如画。眉似远山，眸如秋水，鼻梁高挺，唇不点而朱，顾盼生姿，回眸之间便乱了人心神。

　　可这般尤物却让人生不起亵渎之心，如同高山雪莲一般让人只敢远观而不敢贴近亵渎。

　　端的是母仪天下，便平白让人生了亲近之心。

　　不过，很明显，宁诩对面的那个直挺挺地站在那的黑衣人并没有胆子欣赏这般绝色，只听那人哑着嗓子沉声道：“三公主在冷宫尚好，虽衣食住行略有短缺，但无性命之忧。”

　　宁诩的手点了点棋盘，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眸色冷凝，反倒严肃得让人心惊，她开口道：“今年的雪下得太大了，不过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你多帮衬着些。”

　　声音清冽而温润，仿佛软玉般温和，让人生不起反驳之心。

　　“属下明白。”那黑衣人低声道。

　　宁诩点了点头，右手夹着一枚白子，有节奏地敲击着棋盘，又问道：“外面可有消息传来？”

　　“回娘娘，说一切都已就绪，万事俱备。”

　　宁诩歪着头看了那残局许久，沉吟半晌，白子落下，黑子满盘皆输。

　　“那便是欠了这一股东风了。”她笑道，一颗颗将白子捡入棋盒，那手指白皙如玉，并不比白子逊色多少，“本宫的东风，很快就到了。”

　　黑衣人行了一礼，又再度消失在了屋内。

　　宁诩抬起眼眸，盯着那摇曳的火光出神了许久，方才轻笑着自言自语道：“皇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棋如人生啊。”

　　火光安稳了下来，不再跳跃。

　　【冷宫】

　　年关将至，张灯结彩的热闹在宫里随处可见——只是，这样的热闹对于冷宫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就像隔了一层纱，看似触手可得，可实际上却被这一层纱隔绝，生生将这里隔离开来，与外面的热闹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用冷宫里位分最高的司嫔娘娘的话来说，就是“大家都在冷宫了热什么闹什么过年跟咱们这些人有关系吗”。

　　是的，皇长子荣珹的母亲司嫔，住在冷宫。

　　也正因为这位娘娘的兴致缺缺，导致在冷宫长大的三公主荣琰打小就没有感受到过所谓的“年味”。

　　荣琰穿着藕色的小衣服，虽然模样看着喜庆，却并不防寒，她跑到司嫔面前，睁着骨碌碌的大眼睛，拽了拽司嫔的衣角道：“司娘娘，他们说宫里戌时一刻要放焰火，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司嫔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清丽的面庞上满是看破红尘的厌倦，她撑着脑袋睨了一眼那个还未及自己腰高的小家伙，想必这小家伙又是被哪个宫人煽风点火起了好奇之心。

　　司嫔懒得动弹，她兴致缺缺道：“那是在乾清宫门口放的，乾清宫到这儿隔了几千丈远，你这个头看不着焰火，看烟气儿还差不多。”

　　“司娘娘！”荣琰跺了跺脚，有些恼了，她道：“您不能总是待在这没有烟火气的地方啊！总要出去走走的！秀姑姑方才还说让琰儿多来陪陪您呢！”

　　“秀芷？她倒是管得宽。”司嫔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说道：“本宫不听她的，她也管不住本宫。”

　　“司娘娘，您就陪琰儿去看焰火吧！”荣琰激将不成，只好换了战略，仰着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司嫔，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满是乞求——

　　司嫔心里一软，想起了自己的珹儿，那个自己离开时刚刚五岁的孩儿。她本就是吃软不吃硬之人，当下也只能避开荣琰的视线，掩饰般地轻咳两声，不自在道：“那焰火有什么可看的？片刻就消逝，留不下半点痕迹，依本宫看来，没有丝毫用处！”

　　“可它至少存在过啊。”荣琰认真地看着司嫔，五岁的孩童说话并没有那么利落，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有痕迹的。不管有没有留下什么，在人心里总是会有记忆的。”

　　看着荣琰稚嫩的小脸，司嫔有些恍神，恍惚之中，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刚烈、却又如焰火般灿烂短暂的女子坚定的话语：“只要还有人记得，只要不被遗忘，就永远存在。”

　　“你同你母亲，真像······”司嫔轻轻一笑，阖上眼睛，记忆中黑白的影像随着那女子的一颦一笑变得鲜活起来，冥冥之中，她似乎听到了那个女人空灵的笑声，想起了她为自己未出生孩儿做衣服的温柔，想起了······她最后绝望而凄美的一笑。

　　那时候，她说：“司姐姐，琰儿······还请你多多照拂了。”

　　“司娘娘！司娘娘！”

　　司嫔回过神，猛地睁开眼睛，年幼的荣琰扯着自己的衣角，嗫嚅道：“司娘娘是不是不想陪琰儿看焰火？”

　　司嫔深吸一口气，有些勉强地笑道：“你让秀姑姑陪你去看吧，我身子不大爽利，便不去看了。你小心着些，夜里风凉，多穿些衣裳，莫着了凉，也别乱跑。”

　　看着有些失神的司嫔，荣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冲她行了一礼道：“那琰儿便告退了，司娘娘注意些自己的身子。”

　　很多年后，又逢司嫔忌日，已经身居高位的荣琰回想起当初在冷宫时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仿佛看破红尘的清丽的女人，才恍然发觉，当年的司嫔并不是真正的洒脱，而是一种无可奈何、无力抗争般的绝望。司嫔的心中有太多的放不下，她放不下荣珹，放不下自己许下承诺要看顾的荣琰，更放不下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她爱过，怨过，恨过，可她无能为力。可命中注定的，再没有人能走进那个男人的心里。

　　活人又该怎么和死人争呢？

　　争不过的。

　　人世间的情感大抵如此，看透不看透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如何选择。
　　后来，人们提起司嫔时，总是以“大皇子的生母”代称，渐渐的，也没有人再记得这些不大重要的事情了。

　　荣琰想，对于自己素未谋面的娘亲，司嫔娘娘总认为她是如焰火般短暂却又绚丽的女子。司嫔羡慕她，羡慕自己倾慕的人那样卑微地爱着她，可是司嫔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娘亲，却自始至终都未曾为那个男人动过心。

　　宫里的女人，又有哪个不可怜呢？她们像极了华美鸟笼中的金丝雀，衣食无忧，却从未好好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