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远少年游》Coca

2、第一章

　　和光城是个临近京都的小城，城如其名，民风单纯朴实，与那繁弦急管的行政首府截然不同。一条清澈小溪穿城而过，而梅家府邸便临溪而建，设计古朴庄重，亦不失文人雅致。此刻，梅府里的光景却显得与祥和小城格格不入——

　　“你说说，你说说……这假户籍是怎么回事？”

　　说这话的是当今工部侍郎梅又山，年纪四十有余，眼神锐利精明，一身上朝回来的官服尚未及更换。

　　正被自家爹爹训斥着的丫头名叫梅一简，样貌里有几分父亲的神韵，表情却更为淡漠平和，仿佛被质问的人根本不是她，自己只是路过看戏一般。

　　“您这么了解我，怎么回事根本用不着我解释。”

　　梅一简是梅家独女，自幼受官场文化熏陶，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行事也深思熟虑，但骨子里却并不温顺。如今身边玩伴陆续考取功名，拥有一片施展抱负的天地，她却只能呆在家里读书画画，练剑占星，自然不会服气。时值初秋，八月流火，正是即将进行科举乡试的时节。她不过是托了些关系，造了份假户籍，打点好人脉，想女扮男装混去参加即将举办的秋闱而已。

　　梅又山翻开那本户籍册，姓名一栏赫然写着“梅竹”二字，分明取了简字的部首，户部官印做得也逼真，普通眼力之人很难看出猫腻。

　　“要不是今日见着周员外郎，向我问起可否有远房侄子一事，这个弥天大谎会让我们全家骑虎难下！你读过那么多书，就是这样立身行事的？”梅又山平日里很少动气，今日却真真难掩怒容。他将户籍册子胡乱撕碎，丢进燃烧着的香炉里去。

　　梅一简抬眼看着，小声嘀咕道：“君子不器。君子实现目标，不拘泥于寻常手段……”

　　梅又山耳朵颇灵，听得她歪解圣人之言，怒气更盛：“你一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也敢自称君子？若是不爱在家读圣贤书，有的是其他去处！明日我便带你去归云山庄的学馆，好好磨炼心性！”

　　若是有其他实现自我价值的办法，梅一简也不致使用弄虚作假的手段。她已年近二十，按男子年龄算来，当行弱冠礼，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也名正言顺。奈何世道不公，女子不得入官场，鸿鹄之志羽翼未丰，便中道夭折。

　　梅又山似是有公务在身，急匆匆进了自己书房，闭门不出。梅一简不留痕迹叹了口气，提起挂在墙上的佩剑，决定到后院练功。利剑再快，斩不断秋风。挣扎之路，何时得见长虹？萧瑟红叶席卷苍空，连绵远山望不尽始终。梅一简再挥一剑，思绪纷乱，长衫飞舞。

　　次日清晨，梅一简被自家伴读自半梦半醒中唤起，睡眼惺忪。

　　梅又山教育子女的方式别具一格，小厮丫鬟一概不用，免得她娇生惯养自矜身份，只留了个与她年纪相仿识文断字的姑娘做伴读，名唤唐柳。唐柳是梅家账房先生唐管家的女儿，与梅一简不似主仆，更似亲友。

　　“这归云山庄究竟是什么地方啊……”梅一简闭着眼睛穿衣服。

　　唐柳杏眼一转：“听我爹说，归云山庄是京城郊区规模最大、价值最高的山庄，山庄的主人自很久以前便开始云游四海，只将山庄一角送给了百里先生开学馆。”

　　“我爹真要把我送去那地方？”梅一简披上外衫，神色苦闷，“那你呢，是不是和我同去？”

　　唐柳拣了搁在床头的腰封，递到梅一简手上：“我可拿不准梅先生是怎么想的。但我爹和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希望子女陪在身边，你爹便准了。”

　　“啊？你都不去——”梅一简愈发绝望，简直想钻回被窝一睡方休，被唐柳拉住胳膊。

　　“先生说一刻钟后马车便走，再不起床就来不及了！”

　　听闻此话，梅一简只得拿出考前突击时的紧迫感，风驰电掣打点洗漱。才踏出房门，梅又山便在门口催促，她只得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马车，方才的困意全消。

　　撩起帘子与唐柳挥完别，梅一简回过身瞧着轿厢对面的梅又山。她心里多少忐忑，也确实知道自己造假科考有错在先。梅又山不提昨日之事，只道：“怀谷学馆不是寻常学馆，学员也绝非普通书生；其中人员各异，卧虎藏龙，正好杀杀你的锐气。你爹虽为文臣，却也认得几位江湖朋友。江湖朝堂各有学问，想要融会贯通并非易事。学有所得，便可归来。”

　　梅又山将梅一简送进山庄，简单道别，连衣食住行都未叮嘱，就乘着马车走了。梅一简心说，自己父亲真是冷血动物，也丝毫不把自己当女儿家养，和唐管家相去甚远。但转念想想，自己独立善思，波澜不惊，很少遭人欺侮，功劳也在他，便提好包袱，抬脚迈进挂着写有“虚怀若谷”四字牌匾的庭院。

　　梅一简一边打量学馆院落的格局形制，一边搜索着登记身份的地方。学馆坐落在整座山庄的西南角，背靠起伏山脉，东边不远处便是联络京都的车马道，清净又不致荒僻。学馆内部大致是对称格局，建筑物和庭院沿南北向中轴布置，东西两侧又稍有不同，廊道曲折回环，与拐角处的别致小景相映成趣，打破过于庄重的气氛。

　　正忙着观察有些出神，对面房顶上突然凌空飞来一枚球状物。梅一简下意识闪避，差点碰坏院中的盆景。那疾速旋转的头颅大小的球状物逐渐在墙角停下来，竟然是拿宣纸和浆糊做的，上面残留不少墨水字迹。

　　“不好意思啊，没伤着你吧？”屋脊上传来一个清亮女声。循声望去，一个五官明艳的红衣姑娘出现在房子屋脊上，坐姿豪迈。她所在的后院似乎还有其他同伴，又忙不迭回头应着对面：“别急，鞠没掉水池里！”

　　梅一简捡起“纸鞠”掂量，发现还挺沉，笑道：“谁这么大脚力？”

　　红衣女子飞身下屋，落地拍了拍裙子：“我，还可以吧！”

　　她道完谢接过球，正要再次飞回去，被梅一简及时叫住：“美女姐姐可知道学馆新生在何处登记？”

　　“你是新生？”女子乌眉微蹙，一脸半信半疑，“还有……别叫我姐姐。咱俩谁大还说不准呢！”

　　红衣姑娘名叫画荻，十六岁进的学馆，如今是第四年，算得上是学馆里的老前辈。她先拉着梅一简飞到后院，认识了一堆同自己称兄道弟的“鞠友”，又带着她去拜访学馆的百里师傅，最后又帮她收拾好行李床铺。这姑娘性格风风火火，美貌又打眼得很，让行事一向低调的梅一简苦不堪言——才来学馆第一天，她就被几乎全馆的人认识了，还怎么“杀锐气”？

　　“虽然咱俩都属龙，但你生辰在正月，我七月。看吧，我果然不是姐姐。”

　　两人端着水盆去井边打水，一路上画荻的嘴巴就没停下。梅一简不曾见过如此热情之人，强颜欢笑，直觉得脸僵。

　　“咱们学馆，年纪超过二十的不多，除了神算子周琅和宰相家的傻侄子司空游，你应该算老三。”

　　“神算子？宰相家的傻侄子？”

　　“诶呀这些改天再说吧……你得先跟我说说，你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百里师傅破格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