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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脑洞 ...

  •   民国31年夏,夜叉李艮奉东海龙王之命,将我从北海接来东海市过“好日子”。

      东海市就是东海边上的城市,它原来不叫东海市,但也相差不大。我的父亲敖广霸占这座城市已有20载,此间的人类似也接受了被异族统治的现实。

      此时,不论天庭人间都发生了三千年不曾有的翻天巨变,旷日持久的战争将全世界的人类卷进了苦难的深渊,神州大地尤甚,自顾不暇的天庭此番却没空拯救苍生。而为龙族全面把控的东海市恰似孤岛,与外界几乎没有交流,他们曾严重破坏城市的经济生态,但又由于德利松顺四家资底庞大,城市,尤其德家管辖的区域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

      北海的空气清冽甘美宛如冬雪甜桃,熬煮在暑热中的东海市却散发着扑鼻的恶臭,人的臭,车的臭,工业的臭。

      进入德兴大厦后,我的呼吸方松弛下来。

      李艮带我走过深长的甬道,两边水母壁灯发出海水一样的幽蓝微光。他将我引进一个充满金属质感的大房间,我看到一个人上身□□地伏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钢铁龙筋适才结束时长三个小时的维护,筋肉神经尚很敏感,身体冷热交替,手足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抽搐,背上皮肉浮凸大片红肿,因为换了新的钉子而微微渗出血迹。

      床边立着一个女人——大概是修理师吧,丰容盛鬋,五官颇为美丽,穿著一袭绿色洋裙,值得注意的是她右半副身体的跨部以下都是机械而非血肉之躯。

      机械师用和她的机械身躯一样冰冷的声音背诵未来一周的注意事项,两个面容精美如人偶的鲛女不时贴心地拿蘸了冰水的白毛巾给床上的人拭掉额头的冷汗,机械师冷锐的目光在二位衣着暴露身段玲珑毕现的鲛女上逡巡一圈,添加一句:“不得行房。”

      大腹便便的夜叉管家把我带到后,无缝衔接内务,引机械师去领取属于她的巨额报酬。

      父亲敖广从房间角落的阴影地里起身,豪华的金属拐杖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声响。拐杖的底座是别具匠心的爪形设计,作为他3000年前伤于哪吒红莲业火的前肢和脚爪部分的延续,也像一种心理补偿。

      像这样的大夏天,他穿得严严实实,深灰色的哔叽呢大衣里是高档的三件套西服,下摆处露出黑色系带的皮鞋。他走路时左腿微微颤抖。

      “你哥哥隔30年就要这么受罪。”父亲驻足在侧感慨,然后话锋飞快一转,“你母亲怎样?”

      “妈妈很好。”我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望床上的人,我死而复生的兄弟。

      龙筋,一个听起来不痛不痒的词,确切地讲,龙筋是指龙的脊柱,如果它只是世人臆测的类似绳子的“筋”,龙族生命强健,失去了是不会致死的。

      事实是一整根脊柱被活生生地剥离出来,连着血和肉,剩下的岂不只有一张龙皮了?

      那是决计救不活的。

      除非与死神做交易。

      我们临走前,父亲吩咐鲛女:“给公子放点音乐。”

      父亲私下也吩咐我:“不要和京文提3000年前的事。”

      我惊讶:“爸爸,你不复仇了?”

      父亲斩钉截铁地回我一个“不”字。

      一周后,父亲请了一个家庭教师教我认现在的新事新物,他多虑了,我在北海并非与世隔绝,雪宸雪宁时常带我上人类城镇,我会喝咖啡,尝过雪茄,也能面不改色地干掉一瓶伏特加,还学了口半生不熟的俄语。俄国革命期间,我们变换样貌混在纷繁的人群中,沿宽阔的涅夫斯基大街一路走到到冬宫再到另一端的尼古拉耶夫斯基火车站,许多餐厅打出“革命者免费”的招牌,街上乱哄哄全是人,他们大笑、吃喝、接吻、朝天开枪。

      眼前的文弱男人据说是什么复旦公学的大学生,被父亲抓小鸡一样从学校里拎出来,置身德家的龙潭虎穴,他这两天才勉强找到一点教学的方向感。

      “听说小姐是贝加尔湖来的?”

      “北海。”我纠正他。

      “对!”他显出一点高兴的样子,“贝加尔湖名字源于古肃慎语‘贝海儿湖’,曾是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主要活动地区,汉代苏武牧羊之地。小姐,多么美的一个湖啊,她,她原该是我们中国的。”

      我:“嗯嗯。”

      “小姐,我想不到世间竟然真有神仙!所以,我觉得我们国家还是有希望的。”他身体前倾,容光焕发地望着我,“《封神演义》里申公豹被姜子牙填了北海眼,真有其事?”

      我将我所知的告诉他:“那儿有他的庙宇,冬天湖面结冰,商队要从冰上过,人履冰之前会拜一拜申公豹,这样过湖就安全多了。”

      他从沙发上起身,失神似地走向巨大的落地窗户:“真想去看一看。”

      “小姐,我……”他转身报以羞赧的微笑,“我平时喜欢自己写诗、写歌,前一阵子,我正巧为贝加尔湖写了一首,还谱了曲,不知小姐可愿赏脸……”

      在青年的请求下,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守在书房门口的黑衣保镖要吉他,他居然很快取来了。

      “在我的怀里

      在你的眼里

      那里春风沉醉

      那里绿草如茵

      ……”

      这分明是一首情歌,青年也很为自己的演绎陶醉,但这首歌并没有打动我,可能是我缺乏艺术细胞的缘故。

      李艮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手持文明杖将青年一顿好打,青年身上很快见了血。

      我一跃而起:“你做什么呀?”

      “他不规矩。”敖丙抱臂倚在门口哂笑,“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吩咐左右,“拖下去喂鲨鱼。”

      “喂鲨鱼”,即字面意思的喂鲨鱼。

      凶神恶煞的黑衣人一拥而上,架起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青年。若说我共情人类未免显得虚伪,但我也绝非眼睁睁看一条生命在我面前逝去却无动于衷的冷血之徒,我缠着敖丙求了半天,他勉强同意饶那人不死,只让手下将他扔出德兴大厦。

      青年被拖出去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呐喊:“什么神,什么仙,狗屁——畜生,尔等不过是畜生——”

      文明杖嗖嗖挥舞,敖丙却摆手制止,没有动怒。青年的嚷骂渐行渐远,哥哥怜悯地揉揉我的头发:“看到了吧,这些东西不值得你对他们好。”

      我不置可否:“以后不用给我请什么家庭教师了。”

      敖丙哼笑一声,说等下带我去兜风。

      我们在傍晚出门,因为他说夜晚的东海市更漂亮。

      哥哥的车在国外被称为vintage car,意为“古老而享有盛誉”,车形粗黑硕大,不近人情,实是太子党居家旅行、欺男霸女之必备道具。

      他自豪地宣称车已经由他本人的改装,至于怎么个改装我也没听懂,大概是比普通车跑得更快的意思。

      太子党出门要讲排场,不下二十辆摩托尾随我们亦步亦趋,保持着不远又不会碍事的距离,只等德公子振臂一呼八方响应,一窝蜂拥出帮主子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我哥的光荣事迹我在北海都听说了。

      城里大街小巷亦安插了不少用以监听市民言行的龙王爪牙,和明朝厂公差不多的性质。

      火树银花不夜天。

      夜霭完全笼罩大地,这座东海龙王治下的繁忙而压抑的城市始释放出疯狂的风采。华丽高耸的钟楼、摩天大厦、桥梁上的霓虹渐次绽放,路灯车灯竞相亮起,悬空的高架公路仿佛一条条金光灿耀的彩带。往来观光车、人群、琳琅的店铺、滚动的灯箱,绚烂的灯火,五彩缤纷,繁华如梦。对这座城市,当地人多少有些骄傲地自诩为“不夜城”,而在海外列国,她有个流传更广也更贴切的名字——东方魔域。

      对这座城市的建设,德家仿佛专注两个部分,一是供富人醉生梦死的轻工业和娱乐业,二是没完没了的道路建设。

      密密麻麻的黑色公路如传说中阿房宫之复道回廊,极尽迂回盘缠逡巡幢幢高楼之间,给人一种循着这些道路就能直抵天宫的错觉。悬在城市的制高点上,盘根错节的公路和霾雾缥缈的楼阁透着气数将尽的末世华丽,而与漫天霓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废弃厂区波涛汹涌的暗。这里是贫民区,居民成分亦很复杂——国人、白俄、犹太人、少量的日本人美国人……敖广于1922年发用神通和私人武装驱逐驻在沪上的外国军队及传教士,他在二者方面一刀切的驱逐行动致帝国主义的资本家也害怕得待不下去弃厂逃跑,于是部分倚赖他们的实业家惨遭破产,大批工人失业。

      草芥蝼蚁的人像鲸鱼身上的藤壶鲸虱,见缝插针地寄居在散发锈气和机油味的巨大钢铁中间。

      这一带未纳入市政供电范围,人们就不知从哪儿弄来许多的红纸灯笼张挂各处,作波涛汹涌的暗中一点微末的希望。

      哥哥带我去白俄的餐厅吃饭,去万乐坊听歌跳舞,台上唱歌的花魁姑娘是个中俄混血。20年前的10月,苏联红军攻克海参崴——白俄军队的最后据点,白俄官方紧急征调所有可用的船只和设备做最后撤离。两个月后,东海市吴淞港乱成一团,挤满了军舰、渔船、破冰船和邮轮,大大小小的船上都是因布尔什维克革命(十月革命)逃亡至东海市的白俄士兵及其家人。这些白俄在东海定居、出卖劳力、与当地人结合,生出一堆混血孩子。

      凌晨四点,黎明在望。我们驱车至江边,敖丙唇角挟一支细长香烟,正要点火,我说:“不可以,吸烟有害健康。”

      他无奈地将烟放回纸盒:“你有胆也对父亲说。”

      “我会的。”

      “你真是一点都不怕他。”

      “我不怕。”

      “初生龙崽子不怕虎。”

      “我出生几千年啦。”

      因为中间3000年的空白,他好像仍然把我当成当年的小女孩。

      白色的江鸥紧贴浑浊的水面飞翔。

      不知怎的谈起他身边的两名鲛人女侍:“她们没有去处,如今这世道……找不到同族,法力又低微。”敖丙摇头,“听说有鲛人在国外被科学家抓住做成了标本。”

      “还有你啊。”他把话题扯到我身上,振臂遥指城市边缘的东海,“哪天想变回原形撒欢,切记不要飞太远,外面到处在打仗,炮弹不长眼睛,要是不小心挨一下,即使不死,你这漂亮的小脑袋也差不多和萨其玛一样了。”

      我再也不吃萨其玛了!

      回去的路上,哥哥又和我絮叨:“有些人为什么这么倔呢,要不是父亲,这满城百姓早给倭人做了肥料,你说他们是不是不识好歹blabla……”

      回到德兴,大厦灯火通明,却弥漫着古怪的气氛,李艮迎上来告知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嘱咐我“小姐暂回房歇息,无事不要外出”。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女眷回避这套,太落后了,太迂腐了,太……

      我不爽地回到房间,拉开衣柜,衣柜里琳琅满目的洋裙、旗袍,还有几件上袄下裙的学生装。衣服都是敖丙挑的,这个家里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如今外边最摩登漂亮的姑娘身上爱穿什么。

      我换过衣服,看到才一天的功夫,鞋柜里又多了新鞋,于是踢掉脚上的白色帆布鞋,踩上那双黑色高跟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试走,结论是穿这玩意儿跟缠足没多大区别。

      “叩叩,叩叩。”

      德兴大厦直通东海,室内温度极低,而今天进门更感寒气逼人,想必是李艮口中“重要的客人”造访之故。

      “叩叩,叩叩。”

      “谁?”

      “是我,我姓谢,姑娘叫我小谢就好。”门外的男人声音笑眯眯的。

      我走到门前:“……小谢,有事吗?”

      对方未语先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家郎君托我来和姑娘问个好,送几朵花。”

      “你家郎君是谁?我不受生人的东西。”

      “我家郎君可不是生人,乃是姑娘的故人。”

      “我没有故人。”

      “郎君说了,3000年过去,姑娘可能都忘了。但姑娘兄长这事,我家郎君出力不少,权因念着姑娘以前的好。”

      “我有耳闻……谢谢他。”

      “姑娘要谢郎君,就把门打开,受了花,我好回去和郎君交差。”

      我忐忑地打开房门,穿白色长衫的高大男人怀捧大抱玫瑰,纸一样惨白的面孔漂浮的诡异微笑绝对让人看一眼就引发恐怖谷。

      我接过巨大的花束,玫瑰入手很轻,也没有花香,而是散发着一股子纸锞线香味儿。

      “郎君说,九十九,象征长长久久,天长地久,也惟愿姑娘常常像这些花一样的好。”

      “纸花确实比生花保鲜持久。”

      “姑娘莫怪,泰山神鬼多染阴怨死气,阳世花草沾身顷刻不能活。郎君不得已想了这折中的法子,花是假的,但心意是真的,是郎君亲手一朵朵折的。”

      凡人家里死了人办丧事也会亲手折一大堆元宝纸锞表心意……我听着怎么这么怪呢?

      “郎君正与令尊大人寒暄,要过会儿才探望姑娘,姑娘——先好生等着罢。”谢必安拱手长揖,他眉细眼小,脸上少肉,红红嘴唇翻起白齿森森的笑,像一只黄皮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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