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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私生子(4) ...

  •   ※安东尼※

      他陷入洋甘菊与牛奶的甜美海洋之中,浮动、沉沦。

      雪堆般的浪花并不纯粹,有丝状的赤红色光芒在其中闪烁,隐没又重现,仿佛在与他共同浮沉——那是灼灼燃烧的火焰,被温暖柔软的洋流包裹其中,自顾自地绽放,骄傲又美丽。

      向上,向上,火舌一簇高过一簇,像是要逃离着往天空飞去;然而一个浪头打下,奶白色的波浪覆过来,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将愤怒的火焰困锁于怀抱之中。

      他拥抱了火焰,荆棘枝般的纹路烙入胸膛——“啪!”

      皮肉上多出一道血痕。

      “真是肮脏。”

      她在嗤笑,血色的瞳眸中也有火苗攒动,却那样冰冷,倒映着自己的狼狈姿态——细瘦的、苍白的、孱弱的、丑陋到可怜的。

      “居然这样也能有反应……”

      无情而厌恶地讥嘲着。

      羞耻心不合时宜地涌上来,他捂住胸膛和那一处,像是一只太过丑陋的鸭子,用毛发稀疏的翅膀自欺欺人地捂住脑袋。

      即使闭上眼睛扭过头去,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像是在烧灼一团泥地上被车辙碾压过的雪:

      可耻又可恶的,恶心又肮脏的。

      他为自己的丑陋与丑陋的兴奋感到羞耻,然而这份羞耻带来的兴奋更让他战栗不已——对这个事实的清楚认知,又将他的兴奋与羞耻抬高到新的阶梯上。

      “恶心的虫子……”

      她抬起脚,恶狠狠地踩上去,像是泄愤般碾磨;而他疼得缩起身子,呜咽了一声:

      “姐姐……”

      “闭嘴!”

      恶心又肮脏,恶心又肮脏,不洁的雪与血,在城堡创口上挤挤挨挨的脓包与疮疤,可耻又可恶,恶心又肮脏。

      她只用了一只脚,和一根鞭子,一个冷酷而讥嘲的厌恶眼神,就将他的自尊与理智盘剥殆尽。

      在深渊底部沉溺窒息的仿佛只有他一人,而她只是高坐于深渊明亮的出口,于云端王座上俯瞰,残忍而轻蔑地睥睨着,宛如暴君巡察她的臣仆。然而他知道,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场亵渎而暗昧的隐秘游戏,从一开始,就已经将所有关于“高洁”、“神圣”、“高贵”的美好形容词变为羞辱般的嘲弄暗号。

      他在局中,她已入局:他激怒她,她的怒火滋养他的丑陋,他的丑陋反哺她的愉悦,她的愉悦鞭笞她的良心,反过来让她更加愤怒——这是黑色的锁链,他们无法逃脱,他们都不逃脱。

      “嗒、嗒、嗒……”

      桌板被敲击轻颤时发出的细微呻氵吟,是舞台的开场白。

      他抬起眼,看见帘幕般的浴袍下优美匀称而紧绷的线条。她拉开帘子,命令他上演灭伦背德的滑稽剧:

      “滚过来,狗。”

      身体与心灵都仿佛在承受着狂风骤雨的鞭笞,他四肢着地爬过去,不住颤抖着、呜咽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仰起脑袋,他贪婪地舔舐恩惠般的雨露,一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想要凝视她的面容,却被汹涌而至的火焰吞没。

      深棕色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他感到惊愕:这是未曾有过的发展……

      血雨般的赤红色倾泻而下,暴烈地将他裹挟进去,让浑身缠缚的荆棘纹章都开始疼痛。

      在红色蔷薇的烈焰之中,炼狱的罪徒呼号。那美丽的火焰灼灼燃烧,带着仿佛要将海洋都蒸发殆尽的气势,不可一世地攀上他的身躯。

      ……

      他陷入血色海洋的柔波之中,融化、消解。

      ……

      安东尼睁开眼睛。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摸了摸被子,又发了半天的呆。

      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光线和声音——伯爵府的舞会应该还在继续,她因为不适合高调宴饮的场合提前退出,而他也以身体不适的缘故早早离场。

      没有人会怀疑。

      但是、但是……现在感到怀疑的是他本人:最后那美丽到令人窒息的场景,到底是幻梦还是现实?

      安东尼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幽灵一般游移着,掠过奢华家具的轮廓,投向床对面巨大物件的沉沉黑影。

      那个位置——他回想着她书柜上同一个位置,那里有只小鸟,这里没有小鸟。

      “这是为我雕刻过小木鸟的西丽……”

      国王的二公主天真无邪的话语在耳边宛如诅咒的钟声,而那个时候,她的表情是怎样的呢……

      他的面上露出微笑,然而脊背与胸口后知后觉地钝痛起来:蔷薇荆棘枝埋在皮肤之下,像是罪人的烙印,哪怕用最好的魔药祛除了表面的伤疤,也会在每一个暗昧梦境惊醒的深夜,于他的肌肉血管之中烧灼。

      那样温柔的表情,曾经也几乎就要属于他。

      安东尼在黑暗中沉寂了很久很久。

      ※西格莉德※

      “你迟到了,西丽。”

      第一王女放下手中的书卷,垂着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银色微卷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她肩头月光般流泻而下。她挥挥手,左右侍女心领神会地退下,留给她们密谈的空间。

      西格莉德身着窄袖束腿的黑色法衣,从墙壁中走出来,纯白的漩涡状光轮在她背后缓缓缩小闭合——这是一个小型传送术。她在王女桌前单膝跪地,谦卑而温驯地垂下脑袋。

      “原谅我,殿下。”她说,“来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处理了一些小虫子。”

      “若是和你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巴伦特都是小虫子的话,那你又是什么呢?其他人又是什么呢?”

      王女叹了口气,抬起头,对自己的前女官露出温柔而疲惫的微笑,分明是责备的话,语气里却无半分不耐或恚怒:

      “不要妄自菲薄啊,西丽。”

      西格莉德的脊背有些僵硬:“殿下……”

      “至于那个孩子的话,好歹他也是你弟弟。”王女不急不慢的话语中流露出些许怜悯的意味,“对于你,他倒是尽心尽力——说到底,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于稚儿又何辜呢?”

      西格莉德闭了嘴,一时间心跳如擂鼓——王女了解巴伦特家不合的大部分内幕,并且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那不熄憎恨的源头究竟来自何方,却又一直温柔地包容着自己:

      对于自身血脉的憎恨,究竟要焚烧多少生命才能燃尽呢?而这怨毒的火焰,究竟会将自己燃烧成什么样的灰烬呢?

      王女总是对此表现出同情与无奈的态度,试图将她拉出来,却大多数时候徒劳无功——这是当然的,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哀怜地垂下眼角的泪水,一边抚慰西格莉德燃烧到干涸的心灵,一边将她推往更加深陷的淖泥、更加令她哀怜的境地之中。

      就好比现在,她的同情与悲哀再真实不过,而她希望西格莉德绕过巴伦特伯爵,违背心意地争取一切力量支持的愿望,也再真实不过。

      然而,西格莉德不知道,王女特有的天赋能力,能让她了解到哪一步——她知道西格莉德对这个家中所有人的憎恨与厌恶,然而那杂种对自己的亲姐姐抱有下流念头这一事,她或许不知道,又或者她多少猜到了一点,却顾及巴伦特和西格莉德的面子,没有戳破。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这无疑是世俗眼中堪称肮脏卑劣的“利用”。西格莉德明白这一点,却不觉得厌烦,甚至某种层面上颇为感激:拥有价值,才能流通;能被“利用”,才能找到复仇的路途。何况,是西格莉德自己偏执而且早已经足够肮脏,本身就不愿走出来。

      更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这是王女的需要,这是王女的心愿……

      脑海中浮现一个模糊的面影,西格莉德还是犹豫了,并为这犹豫感到惭愧。

      王女不再继续发言,只是端起黄金镶边的骨瓷茶杯,撇了撇茶沫,一小口一小口,姿态慵懒而优雅地啜饮起来,像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殿下总是这样心软,我自愧不如。”

      良久,西格莉德有些艰涩地出声。

      “……”

      “倒也不必勉强自己。”王女叹了口气,明白她不想多谈,转移了话题:

      “像以前一样叫我格洛莉娅吧,西丽。”格洛莉娅有些忧伤地垂下眼,“是教廷刻薄的训诫和死板的规矩,让你连面对我也如此生分了吗?早知道这样的话……”

      一滴晶莹的泪珠,仿佛从蓝色的湖泊中溢出,溶溶地晕开了眼角的金粉,欲落不落地缀在那里;端肃的悲容与妩媚的装饰形成强烈的反差,混合产生某种奇异的美感:

      “抱歉,西丽,我只是太……”

      她一时凝噎。

      “……该抱歉的是我,格洛莉娅。”

      西格莉德垂下头去,火红的发丝从黑色头巾中掉出来一缕,像是待鱼咬钩的吊线一般垂在她眼前,摇摇晃晃。

      “如果这是你的命令的话。”

      于是格洛莉娅笑了,她招了招手,西格莉德从善如流地坐在书桌侧面,看见格洛莉娅正在阅读一封来自中央神廷的信,落款是教宗奥斯顿二世。读完后,格洛莉娅开始撰写回信,时不时抬起头,就信件的问题征询西格莉德的意见。

      “如果是关于措辞的优美和语句通顺的话,我认为戴维斯爵士比我更胜任这个顾问位置。”西格莉德抠着火漆上的浮雕花纹,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可不行,孤男寡女夜处一室成何体统——又不是幽会。”

      格洛莉娅开了个玩笑,令西格莉德心头“突”地一跳。她将目光从信纸上移开,看见格洛莉娅的面上挂着恬淡而平静的微笑,一如既往。

      应该是自己多心了,格洛莉娅只是随口一说。

      “圣拔的神子将在下月初前往阿尔忒尼亚,教宗对此表示了关切。”王女从桌上一摞文件中翻出一封信,向西格莉德展示,“有趣,居然会出现两个神子,而且天命也分成对立的两半落在她们身上——这真是有史以来头一回。话说回来,西丽,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已经见过她们了吧?”

      “……是的,殿下。”

      “你觉得她们如何?”

      “爱茉伊利娅斯殿下的话,我只远远观望过一眼,是个活泼、可爱、纯洁如同天使的孩子。”西格莉德努力回想着,“至于阿芙拉殿下的话……”

      “怎么了?”

      “我们私下有过交流。”

      “哦?”格洛莉娅眼中浮现出兴味,于是西格莉德将自己和“黑之神子”阿芙拉的交流娓娓道来。

      那是个沉静的孩子,性格似乎和孪生的“白之神子”截然不同。虽然只能在地宫和暗室之中修习,但是黑暗似乎并未扭曲她的心灵——她们是在西格莉德被关禁闭的时候认识的,在西格莉德因为禁食和鞭诫奄奄一息的时候,行于黑暗中的神子阿芙拉来到她面前,手中凭空生出了面包和酒水。

      “她曾告诉我,在受洗赐教名之前,她的生母给她的名字,是‘塞西莉亚’。”

      “……居然有如此的巧合吗?”格洛莉娅低声喃喃。(注1)

      “那孩子的眼睛是……”

      “安托蕾女神殿的祭司挖掉的——他们说,这是‘星辰的启示’,是神子必须背负的命运。”

      室内一阵沉默。

      “陛下居然同意的吗?”一出口,西格莉德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但仍然有种难言的情绪,“那孩子的体内,可是流着他的血……”

      “嘘——噤声。”格洛莉娅抬起食指竖在唇边,露出安谧而略带忧伤的微笑,“不管是诞生于最肮脏劣等的水沟之中,还是生产于华贵洁净的产房内,神子永远都是是尊贵的神子,凡俗肉躯的母胎,不过是圣灵的中转站而已。”

      在神面前,即使是国王,也卑微如仆人——不过显然,米伦沙三世并不愿意这么想,而那流淌着王室和女支女血脉的无辜孩童,便是已经和国王决裂的中央神廷、正在被扶持的星辰神殿甚至民间自发兴起的新神教三方角力的牺牲品之一。

      那种熟悉的、无力的感觉再次浮现,西格莉德忽然有点理解了为何格洛莉娅对劝说自己改善和安东尼关系这一事如此执着。

      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如果神子心怀怨恨的话……”

      “你误解了,西丽。”格洛莉娅摇了摇头,“神子是父神旨意行于大地的代言人,因为父神是慈爱的,所以神子也是慈爱的——神子不会怨恨,她们生来便是为了承担人的罪,她们会对世人献上最真挚纯粹的爱意,引导迷途的羊群。”

      “……”

      西格莉德没有说话——格洛莉娅是光明神教徒,但她不是;哪怕亲眼目睹过神子施行的神迹,她依然无法对神虔诚。

      “就算想要报复的话,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神子长大到足以获得实权时的事情了——谁知道神子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呢?又或者,谁知道那时候星辰神殿是否还存于世间呢?”像是闲话家常一样,格洛莉娅翻出另一摞文件,露出有点头疼的苦笑,“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件事。”

      西格莉德接过文件,仔细阅读,随着视线的下移,她的眉头越拧越紧,瞳孔剧烈地动摇起来:

      “坎瓦达的亚札,凯贡伊波斯宣称归附?并且提出条件……他居然敢……”(注2)

      “这有什么不敢的,西丽?”

      格洛莉娅的语调依然温柔而平静,然而西格莉德还是从其中读出几分令人胆战心惊的意味。

      “不过是向一个没有继承权的老处女公主求婚而已,”格洛莉娅翘着嘴角,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这有什么不敢的?”

      =====

      注1:光明神典记载的远古传说之中,也有一位圣塞西莉亚,为了捍卫信仰而被挖去双眼,死后第七日,其圣骸上开出白色的蔷薇花。那之后“塞西莉亚”亦带有“盲眼的殉道者”之含义。

      阿芙拉,“尘土”之义。

      注2:亚札,坎瓦达部落“首领”的叫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私生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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