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逢雪》陈鸣川

1、大梦一场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春光已至，无声地催醒了沉眠的枝上花朵，纷纷吐蕊盛放。不过短短几日，临安城就已淹没在一片槐花的海洋之中，楼宇纷纷被掩在街边垂落的白花绿叶之后。行人从树下走过，也沾染了槐花的淡淡香气，沉静又沁入心脾。
　　萧染泉和林若芷对坐在茶楼的二层，从她们的位置望下去，正好能将长街的光景一览无余。萧染泉将手肘搁在桌侧的栏杆上，指尖掐着一朵花。她将目光漫不经心的投在街道上，满脸写着“无趣”二字。林若芷瞅着她的这副样子，满面兴味的问道：“你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又是什么惹到你了？”
　　萧染泉转开眼，回给她一个冷笑：“要不是看见你这副表情，我都快以为你是真的想关心我。”
　　“这话说得可就不地道了。”林若芷毫不掩饰地哈哈一笑，“不过我得说清楚，我问这个问题纯粹是好奇，不是想要看你的笑话。”
　　萧染泉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恹恹的神色，似是已经对关于她口中之事的一切厌烦：“还能有那件事，不就还是那件破事。”
　　林若芷端起茶杯，灌下一大口清茶，再重重的将杯子放回茶碟上。她混迹三教九流之间，对这种附庸风雅的行为一窍不通。“这么说，你是一定要嫁给他了？”
　　萧染泉点点头，神色未动：“不如说，这件事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看着萧染泉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林若芷一时失语，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眼前的这位女子，临安城吏部侍郎萧家的嫡女，即将要下嫁给赫赫有名的十王爷作正妃。关于这个赫赫有名，有的当然是美名，只不过……林若芷翘着腿，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这个美名对于萧染泉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
　　当城中待字闺中的少女们谈起十王爷黎雪落的名字时，最常提的词便是清冷。这个词时常被林若芷用来形容萧染泉，说她如云上月又似山间雾，如今又出现了比萧染泉更甚的人物，甚至担得上孤清二字，还正好是萧染泉的未婚夫，不禁让她唏嘘不已。那个男人林若芷只远远见过一面，但哪怕相距甚远，时至今日她依旧能清晰地忆起他精致的眉眼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尤其是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内里好似盈满了月光。
　　人总有点窥探的癖好，所以若是那人越是清冷，越是如皎皎孤月，越是不落凡尘，就越让人想拨开披在那人身上的层层迷雾，看看这人到底是副什么模样。
　　可是仙人就是仙人，和凡人还是过不到一块去的。
　　她拿了一个瓜子，在口中轻轻一咬，瓜子仁就被她轻易的嚼碎咽下。她把瓜子皮吐在手心里，凝视了几秒钟，蓦地抬头笑道：“往好处想想，这事其实也不亏。你看，他生得温文尔雅，还有一个好家世，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天家人都有的那份野心。”
　　黎雪落虽是天潢贵胄，却活得像是避世的隐士，端的是不问世事的做派。就算把这人直接扔进深山野林，他也能活得有滋有味，说不定还能再成为一个“山中无历日”的传奇。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嫁给一个隐士，总比嫁给一个有野心的皇子要安全太多。若是嫁给一个不信命的皇子，掉脑袋的风险也水涨船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压低了声音：“除了性子难对付了些，都是能让你占到好处的东西。”
　　“生在天家，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真的是好事吗。”萧染泉垂下眼睫，望着浅青色茶水中自己稍带郁色的倒影。
　　“这就说不准了。有时候，没有总比有好，可是没有也不见得尽是好事。生在帝王家的人，若是没有这份心思，要么是心深似海，要么就是酒囊饭袋，要么就真的是那无欲无求的世外高人，竟能不被拖拽进权力的漩涡之中。” 林若芷压低声音：“可是你看黎雪落的那副样子，也不像是个蠢货。”
　　萧染泉抬眼，深深地看了林若芷一眼，道：“人不可相貌，你怎么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林若芷微愣，似是听到了什么滑稽事一般，忽然大笑起来。
　　萧染泉恼羞成怒：“你莫名其妙地笑什么？”
　　“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你的未婚夫。”林若芷笑得头都快垂到桌子上，花了好半天才止住笑意：“明明每次你一看就有好看皮相的人，就被迷得魂飞天外的是染泉你才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也不逊色于我。”萧染泉嗔怒地瞪了她一眼：“尽在那里五十步笑百步。”
　　“放心，我会记得这句话，然后回去告诉陆斐的。”林若芷憋着笑，喉咙中溢出干涩的声音，介于笑声和咳嗽声之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把自己脸上的笑意勉强放进心里，转会刚刚的话题上：“总之，黎雪落虽然没有青云之志，却也不算太糟。你若是嫁给他，应该也不会过得太差。”
　　萧染泉不发一言，只是缓缓地举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希望借着杯中苦涩的味道压下自己内心的烦躁不安。她何尝不知林若芷说得都是实话，但是她还是心下不忿，怎么都不愿就这么接受天命，嫁给这个男人。
　　林若芷的手指放在桌上，脑子终于转过最后一个弯，狐疑地盯着萧染泉：“不对啊，以你的聪明才智，怎么会不清楚我说的这些话？”她可不敢小瞧这位大小姐，她饱读诗书，尤其青睐史书，是胸中有沟壑的林下君子。能让她支支吾吾不愿开口的，只能是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难言之隐。她倾身向前，再次追问道：“你到底在为什么烦心？”
　　倏地，一阵喧哗之声传进二人的耳畔。林若芷低头看去，说曹操曹操到，她们口中谈论的对象正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疾驰穿过长街，直直地向道路的尽头奔去。黎雪落的模样稍显狼狈，一双眼却明亮地出奇，就像有人在他的瞳孔中燃起火焰，再也不复往日的风平浪静。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急不可耐地模样，简直就像是出家人有了七情六欲一般稀奇，不禁啧啧了两声：“他这是要干什么去？”
　　萧染泉的目光紧随着那个身影，直到黎雪落的背影不甚清晰，她才平静地收回视线，开口道：“ 给你说个八卦听听。英国公家的小姐温静言自幼体弱多病，身上带着娘胎里留下来的毒，尽管温家多年来请名医为温小姐调养身子，她的身体还是一日一日的衰败下去，直到一年前，一位姓慕的郎中自荐，为温小姐带来了一副解毒的方子。时至今日，她身上大部分的毒都已解开，只是还缺一味药材，因而无法彻底根绝她的病症。”
　　林若芷敏锐的嗅出一丝不对劲，收了身上那副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样子，危襟正坐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萧染泉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的声音异样的平静：“而我的未婚夫一个月之前去了清灵潭，只为找到生长在清灵潭的天幽花。据我所知，天幽花正是根治温静言不足之症的最后一味解药。”
　　林若芷倏地瞪大双眼：“你的意思是……”
　　见萧染泉没有否定的意思，她一掌拍在木制的桌面上，引得人们纷纷向她们看来。林若芷顾不得四周的人纷纷投过来的疑惑视线，声音因愤怒而变了语调：“那他为什么还要娶你？”
　　是啊，为什么呢。大抵是因为她的母家没有势力，她又好拿捏，被娶回家当作一个好看的摆设罢了。况且，这个摆设拥有精美的花纹，足以堵住悠悠众人之口。萧染泉漫不经心的看向栏外的槐花，伸手似要拨弄一番，眼中一片讥讽：“因为我是最适合‘十王爷正妃’的人选罢了。他心无鸿鹄之志，又不愿落了自己的名声，便从世家贵女中挑了最为无害的我。”
　　“你说这话未免折煞‘无害‘这两个字了。”林若芷可还记得二人早年混迹江湖的时候，萧染泉教多少人跌过跟头：“但是你准备怎么办？虽然这婚事不能变动，但人心却不可控。温静言现在是枝上槐花……”她扫了一眼被风吹落在栏杆上的花瓣：“你也可以让她变成昨日黄花。”
　　“我没有那个兴趣。”萧染泉挥挥手，侧开视线：“更何况……”
　　林若芷被她这副欲言又止的作态弄得心烦，又灌了一口茶下去：“更何况什么？”她不了解以往当断则断的萧染泉在这个问题上为何摆出这般忸怩的姿态，格外地反常。“难道那个温小姐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你忌惮的秘密？”
　　“不关她的事。”萧染泉摇摇头，仍旧没有挪回视线看她：“是……”
　　是她有自己的私心。
　　林若芷好似看出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的面庞：“别犯傻，你不会是……”喜欢那个男人吧？
　　“当然没有。“萧染泉用指节敲了一下桌面：”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之事。“
　　“那就好。“林若芷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姐姐我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去喜欢这种仙人一样的角色，到最后不是刺伤他，就是冻伤你，两边都落不着好。“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萧染泉一双清冷的美目中含着冷光：“我怎么可能会向往无望之爱呢。“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林若芷有些不自在，遂轻飘飘地岔开了话题：“你我二人今日好不容易重聚，别总是谈论这些糟心事。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若是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尽管传书唤我便是。但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姓慕的江湖游医，会不会是……“
　　萧染泉刚欲启唇，却听见有人远远地呼唤她，是一道纤细的女声。可是那个人没有叫她的名字，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称呼，一个她所背负的头衔——十王妃。
　　是谁在叫她？她环顾四周，心下疑惑，却不见那人的踪影。她转回头，惊愕地看见和她对坐的好友不知何时换成了她的未婚夫，素有兰芝玉树美名的黎雪落。他正提壶，不急不缓地往杯中续茶，束起乌发的玉冠泛出柔和的光彩。她心下愕然，竟没有丝毫喜悦，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殿下为何在这里？”
　　林若芷哪里去了？
　　黎雪落没有应答，抬首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她，里面清晰地倒映出她惊愕的面容。她从来都不是能够打破他眼底的沉寂的那个人，可是如今她却分明看见对方的眼睛中涌动着温柔似水的情意，足以让任何一个被注视的女子深陷其中。
　　这是怎么回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下脸来，眼中的冷凝结起，凝为冰霜所作的屏障。黎雪似乎毫无所感，缓缓露出笑意，探出双手握住她此刻垂在身侧，因为紧张和疑惑而变得冰凉的手掌。
　　他低语，说不出的温柔缱绻:“染泉。“
　　萧染泉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抽回手，不期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侧头一看，朦胧的视线这才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淡青色的纱帐。她小声地喘着气，手指攥着挂在床沿的纱帐不放，竟是直接被黎雪落的这副作态给吓醒了。
　　啊，是了，这才对。
　　距离她和林若芷的那次对话，已经过去四年了。
　　而她，早已凤冠霞帔地嫁入怀王府，成了这王府中的十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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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自嗨的，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