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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梦迷今朝(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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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团光亮渐渐靠近,伴随着呼唤:“怡妆,怡妆。你这是梦魇么?要喝口茶么?怡妆,可快醒醒,怡妆?快起来,内务府拿了件衣裳来要补一补。”
怡妆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抄起一旁的茶壶灌了几口凉了的茶下去。染冬见她醒来,松了口气,说:“你想家呢?宫女二十五岁出宫,你现如今才十六岁,是有些远。不过,日子过得飞快,眼睛眯一眯就过去啦,宽宽心。”
想家?不,她不敢想。那个支离破碎的家,让她不敢回想。郭太太自尽,只能草草下葬。怡素本要与她一同入宫为奴,可却消失得找不到半分踪迹。
染冬仍在说:“咱们同屋快要两年了,你几乎半个月就要梦魇一次,别不是什么病症吧?不如我去太医院找个太医来替你瞧瞧?梦魇不要紧,左右是梦,但身子坏了可要紧了。”
她是什么人,哪个太医愿意搭理她?怡妆摆手,擦了擦嘴,说不必了,“我是奴才,太医是给主子们瞧病的,我不够格儿,不配。罢了,你说要补衣裳,且拿来给我瞧瞧。”
染冬取了她炕上的包袱过来,一面取出来摊开,一面说:“咱们是奴才,三宫六院的妃嫔不也是?总之,除了万岁爷与太后,紫禁城里的任何人都是奴才,无甚差别。”她将摊开了的衣裳铺到她面前去,“这是皇贵妃的衣裳,说是被指甲儿挑起几条丝来,让咱们补补。我瞧咱们这儿除了你,旁人再无这样的手艺,便拿来了。”
说起皇贵妃,怡妆是真为怡许打抱不平。怡许死了不到半年,宫里头就新册立了刘佳氏为皇贵妃,摄六宫事。这真让怡妆领悟到帝王家的凉薄,也让她对那位九五至尊有了惧怕之意。
她取过来瞧了眼,心里不大愿意帮这位皇贵妃,便推托道:“这位皇贵妃忒不仔细了,戴着护甲也能挑出丝儿来?别不是故意刁难咱们的。我眼花,做不了这活儿,你拿回内务府去,说咱们这儿补不了,让赵全才另请高明。”
染冬不甚在意,左右她没和管事赵全才夸下海口,只说是试一试,便说行。她坐到炕上去,正要推开窗,却被门缝儿吹进来的瑟瑟秋风给冻着了,打了个寒噤。
外头打帘进来个人,是同屋的品春。她气咻咻的,愤愤地关上门去,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染冬见了,觉着奇了怪了,品春素来沉得住气,不知是谁惹着她了。
染冬问怎么了?品春气得七窍生烟,就差跳起来了,她说:“景仁宫的文贵人好嚣张,我本不是送衣裳给她的,只因顺道,才去问候了一声。主子不领奴才的情,我没意见。可她倒好,直接给我来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可真是去她奶奶的!合着她也晓得自个儿是只\鸡?真是够不要脸的!”
怡妆听了,觉着没什么。品春说这还没完,“不光往我身上撒气呢,内务府去的人也被撅回姥姥家了。赵全才的徒弟小福向来是有脸儿的,结果那位主儿压根不用正眼瞧他,当场揭人家短处,你说她配用万岁爷赐的封号么?”
染冬说:“没准儿万岁爷是期盼她‘文’呢?”
“期盼也没用!”品春显然是要和那位文主儿作对,“她敢这样跋扈,日后定然没好日子过。内务府的人一向都是看人下菜碟,那位文贵人这样不给小福面子,日后怕是少不了缺斤少两喽!不过说来也是呢,自食恶果,该!”
怡妆说:“你小声些,别被听了去,捏着了把柄可不好。”她转念一想,说:“我记得,你是不是也会补衣裳?染冬,拿那位皇贵妃的衣裳出来给品春瞧瞧,兴许她会补呢。”
染冬应了声,转身又取了衣裳出来给品春细细瞧。品春取过,撑开勾了丝的部分,不过是挑开了几条丝线,用几根相同的丝线补上去即可。她抿唇,面露难色,“这问题不大,只是这件纱衣用料名贵,上头的丝线,咱们这儿未必有。”
怡妆笑说:“六宫中数皇贵妃最尊贵,大家伙儿都揣摩圣意,奉承着她呢。其实这也不是全没道理,皇贵妃原是汉军旗,万岁爷喜欢她,给她抬了旗,赐姓刘佳氏。如此的荣宠,她喜欢华贵些也不碍事儿。”
品春不认同,“我瞧万岁爷对如今这位皇贵妃不如上一位皇贵妃呢。虽说上一位皇贵妃是罪臣之女,如今也化作了紫禁城下的一把红颜枯骨。但你们不晓得,万岁爷对郭皇贵妃,那可是捧在手心里的!只可惜郭皇贵妃的阿玛不老实,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带兵逼宫。嗐,可不是郭皇贵妃没福气么。万岁爷早有预备,是引君入瓮呢。后来,郭皇贵妃的阿玛被砍头,万岁爷原想禁足郭皇贵妃,并没打算处死她。但太后娘娘一道懿旨,取了郭皇贵妃的性命。”
怡妆的笑便凝在嘴角,以一种奇怪的模样僵住。她原以为怡许的死,拜皇帝所赐。但,其实不是!皇帝是想要保住她的,但是太后不肯,直接三尺白绫赐到怡许面前,不容分说。
品春见怡妆似是惊恐,便说:“听这些便愣住啦?那你日后如何在宫里头当差呢?行走紫禁城,若要游刃有余,便不能太过优柔寡断,得果断些才好。”她叹了口气,“我这又想起文主儿身边的那侍女来了,小丫头对文主儿唯命是从,依旧是大嘴巴子招待。那个闻莺够惨的,满宫里最没体面的家生子就是她了。要我说,还不如夜里一碗鹤顶红喂下去,解恨。”
染冬苦笑一声,过来抚了抚怡妆后背,责怪道:“你这张嘴,是不能收敛了。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给你一碗鹤顶红,你敢不敢去?今儿个怡妆本就梦魇,被你一说,是雪上加霜啦。她才好,你别再说了。”
品春闻言,亦责怪自己,“早不说呢,你要早些与我说,我才不多嘴。你三天两头梦魇,别不是病上身来。你还年轻,得等着出宫嫁人呢。不如改明儿找太医来瞧瞧,抓几味药吃下去,也能除了这伤身的毛病。”
怡妆摇头,“不要紧的,多谢你俩惦记我了。我仍是那句呢,咱们是奴才,太医院是给主儿`们瞧病的,咱们不配。行了,明儿个还要给各宫送入秋的衣裳去,快些睡罢。”
如此一说,只觉困意兜头兜脑地缠上来,便都上炕躺下。
外头的秋风透过窗,窸窸窣窣的。惨白的月色洒进来,将怡妆的面容照亮,是难以扫去的浓厚愁意,眉间紧簇。
红墙里边儿的长夜漫漫,对于怡妆来说,却格外短暂。
似乎是合了合眼,天便亮了。她原还在炕上躺着,见染冬与品春都起身梳头穿衣,便也拉开厚重的棉被,坐起来,脚伸到地上去寻鞋。
她还是闺中格格时,睡得比现在要久一些。醒来后,也不必自己擦牙洗脸,只需等奶妈子与侍女伺候她即可。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如今也不是闺中格格了,而是四执库的宫女。也无人来伺候她,得自力更生。
幸好,怡妆本不是娇生惯养之人。
品春已经在拾掇衣袍,翻看着还有没有疏漏,一面瞧着,一面道:“今儿个事多,够咱们忙的了。且不说得往各宫送送秋衣去,今夜恐还要去如意馆搭把手。”
如意馆是宫中的画馆,画师能够进入如意馆,等同于画技得到了肯定。房中的四个四执库宫女不单是管理皇帝衣袍的,亦管理后妃们的新衣。所以,到如意馆,便是要挑新衣裳的花样,再细细翻看了出色的,送到各宫任妃嫔们挑选。最后选定,才送到绣坊,让绣娘们一针一线制作好,送还回来,由四执库送往各宫。
染冬擦了脸,被外头的秋风打了头,鬓角的发丝被吹散,略有不悦,“今儿个起了个不好的头,看来是接下来有钉子要碰。你们行行好,且给我分派几个心善的主儿。”
品春笑说:“不必我分,你自个儿来挑便是了。今夜我去如意馆便是,你们若也要去瞧一瞧,跟着我即可。”说罢,又想起怡妆梦魇一事,不免牵挂,“怡妆,瞧你昨夜不说梦话了,想是好了些。不如今日去太医院瞧一瞧,让太医给你搭个脉。我在太医院倒有个旧相识,姓徐,叫念鸿,不然你去找他来瞧瞧?”
怡妆插了一枚烧蓝珠花,微笑摇头,“不必了,太医们忙,我不去叨扰他们。你今夜要去如意馆走一趟,染冬又怕碰钉子,不如你们挑了好的主子去,剩下的让我应付。”
染冬不愿再重梳,随手抚了抚鬓角,说:“哪儿能呢,你昨夜才梦魇,身子恐还未好。倒不如咱们都分担着些。说回来也是,我赶着去内务府将皇贵妃的衣裳送回去呢,先不多说了,都打起精神来,事儿都是能做完的,别懈怠。”
怡妆笑应是,品春亦是如此。染冬捧了衣服开门便去了,出门便撞见宫女松竹,满脸的喜悦,掩盖不住。染冬好奇,问道:“松竹,平日里瞧你内敛得很,今儿个是怎么了?我瞧你也还不够二十五呀,莫非是被万岁爷看上,收进后宫去啦?”
松竹脸皮薄,双颊浮上一片绯红,忙说不是,“染冬姐姐,您误会我了。我这什么模样呀,也配让万岁爷瞧上?不过是遇上个姑姑,答应将我安排进景仁宫伺候怡嫔娘娘罢了。”
染冬闻言,讶异不已,回头与屋里头的品春、怡妆对视一眼,见她们神色亦是如此,便转过头去,祝贺道:“那可真是要恭喜你了,祝你步步高升,做掌事宫女。”
松竹很是得意,笑道:“谢谢姐姐的好意头了。”说完,也不多寒暄了,直接转身回自个儿屋里,乐呵呵地收拾包袱去了。
染冬无奈一笑,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方迈步往外走了。
品春亦摇头叹气,说:“哪来的好便宜给她捡了去?别不是惹祸上身,仍沾沾自喜呢。我不是羡慕嫉妒,更别说我酸溜溜的。一个四执库的小宫女哪儿就这么好,那姑姑上赶着保她去景仁宫当差?且瞧着吧,日后有咱们看的好戏。”
怡妆不懂个中缘由,亦不问,只随着品春翻看衣裳。此次的秋衣是得了万岁爷的吩咐,特意做成了简朴的花样,只为保暖,不为华贵好看。所以便有些朴素,不如从前的那样用料华贵。她蹙眉,“这样固然好,万岁爷亦是为天下打算着。但后宫的主儿们未必喜欢,她们都是锦绣堆里头长大的,一步步走到今日,哪一日不是金贵的?骤然换成了这样的,难免有怨言。但她们敢怒不敢言,万岁爷是不能顶撞的,只能逢迎。可,就苦了咱们了,难免要被主儿们迁怒。”
品春苦笑,“既知道,又何必说出来呢?我没读过几日书,是不是有句话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恐就是如今的情形呢。大钦近年来越发不如依附咱们的小国了,如今更不能养成奢靡之风,得巩固国之根本呐。”
怡妆见时候也快到了,便取了衣裳,又因要送的衣裳颇多,领了两个小宫女在后头捧着衣裳。才出了四执库,便见前头是花房宫女露霜。她与露霜算是旧相识了,初入宫那会儿,露霜没少关照她。怡妆低呼一声她的名儿,露霜回过头来,见是她,笑道:“怡妆,许久不见了。这是要往哪个宫送衣裳呢?”
怡妆跟上去,说数不清,“品春与染冬都忙,我便自告奋勇,去多几个宫,总之我日日闲散,分担一下总是好的。”见她亦是去翊坤宫,便问:“你是去翊坤宫?”
露霜说是,“给皇贵妃送花儿去。万岁爷是真有心了,姚黄是牡丹中的极品,本是不多的,一些送去了慈宁宫,如今剩了些,要送去翊坤宫。只不过呐,万岁爷的心思瞧不懂。封了两年了,也不立后,恐怕皇贵妃都等急了。”
两年过去仍不立后,无非两种可能。要么万岁爷喜欢到中途,不喜欢了,又无理由废,只能耽搁着;要么万岁爷压根没想过让刘佳氏登上后位。给她个皇贵妃的衔儿,怕是让她摄六宫事,做个紫禁城管家。
前者倒还有些面子,后者么,就真是伤人心了。
但,怡妆只能感到痛快。即便是皇贵妃,也不过是取代姐姐怡许的罢了,是替代品。她笑笑,说:“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熬着的?也许熬着熬着,就熬出头了。”
至于这熬出头,是放出了还是看上充后宫,那便看造化了。
露霜苦笑着摇摇头,“其实何必呢,谁都不痛快。”
“不,不。露霜,你错了。”怡妆说,“怎么会是都不痛快呢?一定是有一方是痛快的。或许是万岁爷,或许是皇贵妃。皇贵妃享受执掌六宫,万岁爷享受皇贵妃的心焦。”
露霜不能理解,“互相折磨,有意思么?我瞧着都累极了,倒不如给对方个痛快呢。”
她不能理解,但,怡妆能。刘佳氏原本是汉军旗,是不如满军旗的。但,是皇帝将他们全族抬入满军旗,赐姓刘佳氏,是一份天大的恩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这样子来之不易的恩荣,怎会舍得舍弃呢?所以皇贵妃只能忍,忍到死去。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刘佳氏的荣光。
一面说,一面快步行走,很快便到了翊坤宫。二人齐齐进去,转过仪门,便见翊坤宫金碧辉煌,规制一律是按照皇后的品级来布置的,仿若龙宫一般。
她们进来不久,皇贵妃便已出来。见是花房与四执库的宫女,便猜到了她们来所为何事。怡妆与露霜见了她,忙蹲安,低首恭声道:“奴才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娘娘万安。”
皇贵妃很满意她们的恭谨模样,抬了抬手,吩咐她们起来。怡妆与露霜起身后,便先将后头捧着托盘的小宫女引上来,福了一福,道:“皇贵妃娘娘,这是今年过秋的衣裳,按照万岁爷的吩咐一应制好,送来给您过目。若您觉不妥,奴才们再去改。”
小宫女奉上秋衣,皇贵妃原是笑着,见了托盘中的一色朴素宫装,矍然色变,立时怒道:“我瞧你们四执库是越发会当差了,敢拿这样子的破衣烂布来敷衍我?”
她见怡妆眉目极为像先头的皇贵妃郭络罗氏,不觉愈发愤怒,推开侍女的手,上前几步,鬓边斜插着的几支玛瑙凤钗叮当作响,清脆无比。她打量怡妆几眼,是真的像郭络罗氏,只不过低眉顺眼的嘴脸,不像郭络罗氏倨傲的模样。但,到底是让她心底一团怒火连连窜起,“一副狐媚子模样,将衣裳拿回去,我绝不接受这样子的玩意儿。”
怡妆本就不喜这位皇贵妃,如今瞧她这般,更是鄙夷,却因身份的云泥之别,只好低声下气:“皇贵妃娘娘,奴才们不敢懈怠,一切好的都尽着翊坤宫,尽着您。只不过这秋衣都是让万岁爷过了目才送来的,是合万岁爷的心意。皇贵妃娘娘若要奴才们改了这衣裳,万岁爷是要怪罪下来的。”
万岁爷足够压她一头了。果不其然,皇贵妃闻言,收起气焰,却仍旧气咻咻的模样,“既是如此,那我便收下了。只不过,回头万岁爷若问起,你们可知道该如何说?”
怡妆跪下去,“是,奴才们知道了。”
皇贵妃不悦地连连点头,又让露霜上来。露霜机灵,知道她不悦,便愈发恭顺,“皇贵妃娘娘,奴才们奉万岁爷之命,给您送姚黄来。”
姚黄是牡丹中的极品,皇帝用意,大家伙儿怕是都能瞧出来。皇贵妃也不例外,听了这话,立时愉悦多了,面上亦多了几分笑颜,忙道:“快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