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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婶与黑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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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子呀,这么多柿子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呀。”滕绛捧着塑料篮,看着满满一篮子金红色的饱满柿果,叼在嘴边的猪肉脯掉在地上。
“诶哟拿着吧小绛,今年咱院里那棵柿子树结了特别多,摘了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的。那个柿子哟,不少都掉在地上烂掉了,那叫一个脏哟。婶子又是一个人住,都不知道塞给谁吃好了。”隔壁邻居的马婶子顺手把掉在地上的猪肉脯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这还能吃吗?要不喂给黑虫好了。”
黑虫听见叫自己的名字,从门缝里探出半个毛茸茸的狗脑袋,乌溜溜的狗眼往这边看过来。
马婶子还在拉家常,谈论她去了远方闯荡的儿女,脸上的神色寂寞又带着光彩。
“去年黑虫没了,我给埋柿子树底下了,是不是黑虫在保佑呀?你说黑虫也不吃柿子,我前两天摘下来的一个柿子长得像狗头,还挺黑。”黑虫是马婶子养的狗,活了十六岁,老死的。滕绛小时候玩伴不多,却和黑虫玩得挺好,那时候村子里人也还挺多,各家养狗的也多。
那时候滕绛与黑虫这一对组合可谓名震全村,毕竟不是每个泥里打滚的野孩子都会在狗群里争权夺利的。滕绛在黑虫的辅佐下坐稳了大郊堰村的狗王宝座,每次出行总有三四只年轻力壮的狗子跟随保护,可谓派头十足,一时间成了村子里其他小泥孩的偶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幼儿园毕业之后,狗事也开始生疏了。镇压叛乱、分配地盘之类王务只能由黑虫接手。再然后被接到镇子上小学,只有每年的寒暑假能回来一趟。村子外头的精彩世界冲刷着尚不成熟的大脑,记忆里柿子树下午睡的黑虫随着那颗平常心一起渐行渐远。
我到底不是什么王啊。直到摔倒,趴在八道宽的马路上,看着影影绰绰的人们与灰蓝色的天空,心中才开始明悟。
滕绛的眼光看向门口,门缝里露出半张狗脸的那只半大小狗,它是黑虫的孩子,或者黑虫捡来的继任者。黑虫的继任者也叫黑虫,滕绛心里不太舒服。
“太傻了,它怎么比得上黑虫?”滕绛把柿子搁在茶几上。
“欸?”马大婶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的有关儿女不着家的抱怨,惊讶地看向伸出门缝的狗鼻子:“黑虫怎么了?”
“没什么。”滕绛四处看了看,“忙点好啊,去年见到阿光哥,他还跟我说想在大城市里买房呢。”
“啊唷,大城市里好呀,不像咱们这什么也没有。”马大婶随手把地上的猪肉脯扔给黑虫:“大城市里房子贵唷,他能买房子,是赚到钱了吧?啊唷,他跟青青过得好,我就开心了。”
挖掘到想要信息的马大婶心满意足哼着歌儿,领着塞了一嘴猪肉脯不舍得嚼的小黑虫回了自己院子,连塑料篮子也忘了拿。
滕绛靠在椅子上,手指敲着桌子,装柿子的蓝色塑料篮是破损的,上边缠着泛黄的塑料胶带。
“出去得太久,我也变了,阿光哥也变了。”滕绛从一堆猪肉脯的掩盖中捡出一支钢笔,笔身上缠绘着弯曲的藤蔓,金色细线像风中的蛛网一样闪烁不定。
滕绛见到马大婶的儿子杨光不是去年,而是前年。杨光书读得不多,靠跑运输在南边倒腾鲜蔬水果,乘着互联网的东风在某个二线城市开起了一家生鲜店。滕绛前年见到他时,杨光驾驶着一部小四十万的轿车,还骄傲地拍着车屁股请滕绛看他加装的两根排气管。
那时候他说要买楼,话里话外都有些炫耀的成分,作为常年跑运输的老司机,他送了滕绛一程,开车猛还不系安全带。
后来买楼的计划搁浅了。
杨光出了车祸,在高速上撞了护栏,他自己全责,还折了条腿。店里的生意因为照料不周全也有些损失,不过好在杨光的媳妇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女强人,颇有些商业头脑。
只不过这一切,留在大郊堰村的马大婶而言都毫不知情,飞出去的孩子就好像放出去的风筝,两者之间有着名为血脉亲情的一条线连着,也仅此而已。
杨光并不把自己的悲欢告知母亲,每年通电话的次数甚至少于冷战中的情侣。而马大婶也从不给儿女打电话,她只会从那些偶尔回乡的年轻人们口中,拐弯抹角地打听。两方似乎都默认,从电话与对方口中得知的消息不会准确可靠。
滕绛隔着院子听见马大婶与老姐妹议论的的嗓门,高昂中有一种独特的幸福感:“小绛说唷,我们阿光要在大城市买房子了唷!”
“欸?那大城市里的房价……”
咳嗽几声,滕绛手撑着头:“人与人的情感并不相通,我只觉得她们吵闹。”
本来滕绛也该是外出大军中的一员。
拂开猪肉脯,下面是一张沾满了油渍、污秽的诊断书,写满了来自医生的忠告,要忌的食物列出一个表来,医生敲着桌子一样样说明白。
胃癌三期,推荐是手术切除,放化疗,术后存活率30%到40%,这个数字足以毁了年轻人的一切。
滕绛放下笔,往嘴里塞了一片猪肉脯,尽力咀嚼着,一只手顺势打开了手机购物平台:“PSP,PSP,我多年的梦想呀。”
“哦哦,这是什么?COS大神推荐十二番队队长羽织洞爷湖有售?”点开图片,戴着假发的模特衣袂飘扬,“太中二了吧,谁会买这种东西哟。”
滕绛没看到,被两片猪肉脯掩盖的钢笔,突然闪起了莹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