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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这一夜 ...

  •   这一夜

      在苏锦瑞当街痛哭流涕的时候,邵鸿恺其实就站在离她不远的马路斜对面。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没有阳光,靠近码头的地方,迎着江面上吹来的风越发刺骨阴冷。他裹着灰色围巾,黑色粗呢长大衣顺着桥从沙面走回市内。若是平时,他大抵是不耐烦走这段路的。这段路人多车杂,川流不息,岸边停满篷船,人声鼎沸,臭气与水气扑面而至,绝非散步的好去处。可邵家统共只有一辆汽车,今日表姨夫要去听戏,明日太太要去打牌,后日下面的弟妹们又要去公园,个个都要用到车,个个都需要那辆福特牌小轿车来充门面。邵鸿恺又是长子又是长兄,不好跟父母争,自然也不好跟弟妹抢,三五天里能有一天轮到他用就不错了。好在他现下结识了南洋橡胶大王家的千金小姐王欣瑶,王小姐对他曲意温柔,两人几乎日日相见,王家的小汽车几乎成了邵公子的专用,既有佳人相伴又顾全了他的面子,纵使是邵鸿恺,也颇有点何乐而不为。
      可巧当日雅先生的西餐馆东主有喜,早早关门。而他人到了玫瑰西餐馆,才接到王欣瑶差人送来的纸条,言道家中临时有事,无法赴约,万望见谅云云。邵鸿恺没办法,只好先行回去,可整个沙面租界一入午后静谧过夜半,沿途全莫说空置的黄包车,连路人都少。邵鸿恺不得已步行了事,心忖先过了桥出了租界,自然就能叫到车。
      他没想到难得的一次步行,就让他碰见了苏锦瑞。
      还是这么狼狈的、撒泼式的苏锦瑞。

      一开始他还自欺欺人道认错,可旁人他有可能错,苏锦瑞与他一同长大,如何错得了?
      邵鸿恺在刹那间尴尬到脑子一片空白。
      照理说他该上前,去把青梅竹马的女友扶起来送回家,兴许还要安抚她,宽慰她,陪伴她,就如以往的青葱年月他们互相陪伴过的无数片段那般。他的教养,他的义务,他与苏锦瑞确凿无疑的情谊,都使他明白,这会就应该上前去,可那脚步只朝前挪动半步,就如有千万只手拽着拉着,不准他再往前走,仿佛这一踏上前,就是深渊鸿沟,就是万劫不复。

      后来,他无法抑制地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苏氏贸易行的大小姐苏锦瑞蹲在地上,双手交叉抱着肩膀,身上是一件前所未见的臃肿廉价灰棉袍,上头沾染尘土污渍,她的发辫早就散乱,没把脸藏起来就这么哭得面目扭曲。往日里向来端庄自矜、鲜妍明媚固然是荡然无存,脸上不知是冻的还是被打的,浮起红斑伤痕,显得蠢而可怜,卑贱而丑陋。
      关键是她的哭声。邵鸿恺从没听过哪个女人哭起来这样难听,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野兽驻扎进苏锦瑞的身体内,令她嚎哭,发狂,如同要将全部力气挥霍一空那样去挤压去控诉。在他以往的认知中,女人的哭,不管是梨花带雨还是欲说还休,都是给她们加分的,不是令她们的示弱显得可怜可爱,便是要令她们的委屈显得意味深长。无论如何,通通不是苏锦瑞这种哭法,这种哭法太丑也太真,太袒露也太沉重,没一个男人愿意去直面,也没一个男人愿意去承担。它就像他们之间的敌人,是势必要撕裂那层影影绰绰,温情脉脉的轻纱,让那些美好的,用回忆氤氲着滋养着的两小无猜的情谊,那些经年累月心照不宣的理解,全部都在刹那间变得轻浮,变得狗屎不如。

      隐约间,邵鸿恺也听见人群中有窃窃私语,人们在讨论这姑娘嚎啕大哭的原因,大多数都表示了同情。他们讲她适才被逃犯劫持,死里逃生一类,又听得有人感慨可怜哦好好一个姑娘这可算青天白日受了折辱。可那又怎么样呢?苏锦瑞为什么事而当街大哭有什么紧要?原因就如无根之萍,飘在水汽中,飘在寒风中一样眨眼而过,在太过浓烈的情绪中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不管因为什么,结果便是苏锦瑞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这般难听难看,哭得令邵鸿恺止步不前,甚至后退了一步,这一本能的举动令他下定决心抽身离去。

      邵鸿恺给自己这一行为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他这段时间故意不与苏锦瑞往来,可谓用心良苦,若此时去扶她一把则功亏一篑;比如苏锦瑞蹲的地方离沙面太近,他若贸然上前,很容易被喜欢在这一带出没的粤商熟人所看见,于人于己都不利;比如苏锦瑞身边已有一名男士照料,瞧那人模样,虽一身短打却器宇轩昂,应当也是与苏家相识的,他纵使离开也足可放心;甚至于,他还想到自己当时一身正装,不便也不应当上前做出陪苏锦瑞蹲的不雅行为。
      找的理由多了,邵鸿恺便渐渐理解了自己,体恤了自己,他自暴自弃地想,我有什么办法?我自己都身不由己,我花了多大功夫,费了多少周折才走到这一步,开弓岂有回头箭?苏家邵家,好比一艘破船行使海面,船舱底部已漏水,外头又狂风大作,沉船在即,怎能拖着苏锦瑞一块去死?还不如趁早放手,各有各路,没准还有各自的出头之日。
      可这一幕却从此盘桓在他脑子里,总也挥之不去。

      他一遍遍重温苏锦瑞嚎哭的狼狈模样,就一遍遍看到自己转身离开的决然。
      哪怕他再体恤自己,再宽宥自己,他也没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在那一刻,他就是不能上前呢?
      明明他是心悦苏锦瑞的,哪怕有王欣瑶,哪怕他已决心离开,可是那是苏锦瑞啊,即便是他也清楚,日后哪怕真个能位高权重,直上青云,再找个如苏锦瑞这样两小无猜的姑娘也是绝无可能。
      他以为自己对苏锦瑞注定是要心存愧疚,尚且年轻的心里也还存过有朝一日定会好好补偿她的想法。可他完全没想过,只是因为她当街嚎啕大哭,如干裂土块一般分崩离析,自己的反应竟然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而且他还越走越快,生怕但凡慢一点,身后的苏锦瑞就会认出他,就会化身厉鬼追上来将他撕咬吞噬,将他再度拖回那艘已陷落泥沼的破烂沉船之中。

      他到后面简直小跑起来,完全不记得要找一辆空置黄包车的初衷,靠着一双腿,穿着皮鞋,穿过好几条街,跑过整个青梅竹马的记忆,跑过整片整片青葱年少时的慰藉与温柔,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自家门口,双脚疼得发麻,他游魂一样穿过庭院,一屁股坐在罗马柱下的花岗岩石阶上。
      然后他摸了一把脸,脸上满是汗水,寒风一吹冰凉刺骨。
      有佣人跑来问:“大少爷,晚饭您开在哪用?”
      他这才察觉天色已晚,不知不觉间已是华灯初上,远处传来哪家请人来唱咿咿呀呀的粤曲小调,不管何时,黄昏将至总是有各式吃酒会、听歌会、摸牌会在这一代的富户中此起彼落。
      没人知道几个小时前,有个叫苏锦瑞的大家小姐因被劫匪劫持了一道,当街哭得嘶哑难听,有个叫邵鸿恺的大家少爷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似乎生怕被对方认出丢了面子。
      可不是这样的,邵鸿恺茫茫然想,事情不只是这样的。

      二楼的电话铃尖锐响起,一个佣人跑出来道:“大少爷,您的电话,陆公子的。”

      邵鸿恺起身,大踏步走进去,拿起听筒,只听得话筒那边的老同学陆鼎兴压低着嗓音道:“阿恺,快来我家,有好事。”
      “什么好事?”
      “我父亲叔伯他们正与商团几个大佬商议办省城工商界祝贺军校筹备的事,你快来。”
      “什么军校?”
      “黄埔军校,就在省城边上!你今天做什么去了,都不看报纸吗?□□做筹备委员会委员长!”
      邵鸿恺瞬间来了精神:“我还真不知道,多谢提点,我马上来。”

      邵鸿恺匆忙出门,期盼着能在省城商界政界露一露脸的时候,苏锦瑞的爷爷苏老太爷正在后园里勃然大怒。
      他多年修心养性,已把年轻时候的刚烈性情修得平和许多,里里外外,国事家事,大部分秉承着于己无关,冷眼旁观的态度,小部分若撞到他眼里了,那也是嘲讽讥笑居多,伤肝动肺甚少。到了被人尊称老太爷的年纪,他甚至多数时候不需对事情发表看法,只需冷觑一眼,冷笑一声,平平淡淡说两句,自然能将人奚落到无地自容。
      可这回,他却压不住脾气,不仅大怒,还顺手将案台上一方端砚砸了过去,正中西楼三老爷的额角,顿时把这个老儿子当场砸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整个苏家炸开了锅,三太太忙着领孩子们号丧,二太太忙着支使仆人团团转,一会又要请西洋大夫,一会又要请坐堂国手,一会又要差人开库房寻人参。大老爷和二老爷被迫留在小洋楼承受老太爷的余怒,一个后悔不迭今日为何没溜出门躲开这场麻烦事,另一个则在那胆战心惊生怕父亲一个迁怒,又把什么东西顺手砸过来,砸了儿子老太爷也不心疼,怕只怕小洋楼里的东西太精贵,砸坏了日后想起来还是要找人算账。
      也真亏得老太爷发了这通火,苏锦瑞一身狼狈进家门,竟没人留意到,家里头能看热闹的都跑去看了,不能看热闹的也一边做活一边叽叽喳喳忙着议论这件事。阖府上下,连阿秀女都不晓得被谁支使去干活,苏锦瑞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偷溜进东楼自己房里,一照镜子才看清自己脸上肿得老高,脱下棉袍仔细瞧了,胳膊上被抓出印痕,腰际隐约生疼,撩起衣襟一看,才看到上面碗大一块青。
      她该哭也哭过,现下反而异常冷静,自己舀了冷水,拿毛巾浸湿,敷在脸上。又开了灯,开箱寻了膏药,也来不及在火上烘软了,直接揭了贴腰上。她换过一身衣裳后,拿梳篦仔细梳拢头发,又仔细贴近镜子照了照,摸了摸自己被劫匪打过的脸,突然扬起手,朝自己另一边脸也狠狠来了一下。
      “啪”的一声脆响,苏锦瑞眼神动都不动,仿佛打的不是自己,她举起手又想再来一下,突然间听见门帘哗啦响动,苏锦香的声音传来:“喂,你可回来了,我跟你说哦,今日家里可闹了大动静,祖父唤人叫你过去呢……”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瞧见苏锦瑞转过来时带伤的脸,又瞧见她扬起手的动作,诧异而笑道:“哎呦,我瞧见什么了我,你回来没事对着镜子扇自己嘴巴玩阿?要不要我退出去让你继续?”

      苏锦瑞放下手,转头看她:“你进来一没敲门,二没得我允许,本来就是退出去才是正经。”
      “啧,你说让我走就走啊,我可是好心来做信使的,”苏锦香偏不管她,走上前看见她的脸,不由一愣,“这,你真打啊?打也别打脸上啊,不嫌丢人……”
      苏锦瑞把脸转过去不叫她看。
      苏锦香哪里肯依,立即兜到另一边看她,待真个看清了,苏原本要说的两句难听话就说不出口了,她有些被吓住,定了定神问:“怎么肿成这样,你还真下得了手哦……”
      苏锦瑞道:“你看也看了,要想取笑尽管笑去,就是赶紧笑完赶紧走人,可以吧?”

      “不对,这不像是女人打的,”苏锦香脸色一变,“男的打的?你今日一整天不在,去哪叫人打了回来了?”
      苏锦瑞头疼道:“别问了,反正都这样了……”
      “什么啊,当然要问,哪个衰人这么贱敢对女士动手,一点都不把我们苏家放眼里。”她眼珠子一转,忽而问:“喂,不会是姓邵的打的吧?”

      苏锦瑞不耐道:“怎么会,你想哪去了。”

      “也是,邵表哥比你还惯会做戏,他不会亲自动手的,可你在外头跟人结怨也有限,啊,难不成是那个王小姐王欣瑶使唤底下人跟你动手?”
      苏锦瑞还没来得及说话,苏锦香已经柳眉倒竖,骂道:“我就说嘛,南洋那种山旮旯地方能教养出什么好人来,还千金小姐呢,我呸!把脸给我看看,你别躲啊,我可不是要为你讨公道,这打的不是你,这打的是我们姓苏的面子,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有本事三面六目讲清楚,支使佣人动手,呸,谁家里还没几个使唤人啊……”

      苏锦瑞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她经历了有生以来最糟糕也是最惊险的一天,却从未想过在这种丢人现眼的当口,陪在她身旁的尽都是她平素看不惯的人,叶棠也是,苏锦香也是。她拉住苏锦香的手,张开嘴,突然间千言万语涌上来,却找不到对庶出妹妹畅所欲言的习惯。
      她哑声道:“别乱猜,是我今日不好彩,撞正一帮从看守所逃狱的监犯,其中一个抓了我做人质,我挣扎,他就动了手,我也没吃亏,我踢了他好几脚呢……”
      苏锦香惊诧地瞪圆眼。
      “巡警队很快就把人抓了,他没怎么难为我,”她瞥了苏锦香一眼,不由叫道,“哎呦苏锦香,我没受多大苦,你别用拜山拜先人的眼神看我好不好?”

      苏锦香翻白眼,没好气问:“你一个人啊?”
      “是啊,”苏锦瑞尽量用毫不在意的口气,“我出门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没带阿秀姐。”
      “活该。”
      苏锦香啐了一口,可伸手碰她的脸却带了小心翼翼,苏锦瑞吃痛倒抽了一口凉气,她立即把手缩回,沉默了一会道:“算了,我替你上个妆吧。”
      “大晚上的……”
      “老太爷叫你呢,你忘了?”苏锦香不由分说捻亮了灯,打开她的妆镜匣,拿出香粉等物,“你打算就顶着这个脸去小洋楼?”

      苏锦瑞哑然,她半仰着头,感受到苏锦香的手轻快地迅速把粉扑到自己脸上,小心避开弄疼她,姊妹俩个从未离的这般近,也从未自对方那得过哪怕稍微一点援助,却没想到在经历过一场羞辱和惊险后,能在冬夜昏黄的煤油灯下,意外有个温情的馈赠在等着。
      苏锦瑞忽而眼眶有些发热,她听得苏锦香埋怨一般道:“还得施点胭脂,不然遮不住,夭寿咯,下手这么重,你晚上得敷药,不然明日没法见人了。”
      苏锦瑞含糊地“唔”了一声。
      “刚刚你还打自己,是嫌一边肿不对称,要给另一边也来一下?”
      “不,”苏锦瑞缓缓道,“是提醒我自己,从此往后再不要把脸送出去给人打。”
      苏锦香手上一顿,又忙活开,嘴上却半点不饶她:“你也未免太小看自己。就你这样恶口恶面,站出去整个黑脸神凶得要死,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招惹你。”
      “我可是你长姊,没规矩啊。”
      “嗐,又没外人,别拿那套虚头巴脑的出来,吓唬谁呢,别动。”苏锦香快手快脚把打散在手心的胭脂给她抹到脸颊,又左右端详了一番才道,“好了,照镜子看看,还中看不?”
      苏锦瑞坐正,镜子里俨然一个鲜妍明媚的美人,妆上得极为巧,看着贴服又自然,且气色红润,令人很容易忽略一边脸微肿。
      “口红,还缺这个,我怎么没看你有口红呢?”苏锦香扑哧一笑,“不会吧,成天标榜自己是洋学堂出来的女学生,居然连个口红都没有。”

      “全家最时髦那个分明是你。”苏锦瑞摸了摸自己的发辫:“好了,我去了。”
      她站起来,看着苏锦香,正要道谢,苏锦香挥手不耐道:“快走吧你,可别谢我,我又不是帮你,咱们爹在老太爷那呢,我不过怕你丢了他的脸,回来他又不知道要冲谁发脾气。”
      苏锦瑞看着她,脸上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随后点点头,抽身出门往小洋楼去。

      小洋楼灯火通明,难得电灯煤气灯一块燃,在往常,这是唯有正月里才有的待遇。然而一路走来却静悄悄,帮她拿灯的佣人,迎她进门的老管家,给她打竹帘的丫鬟,全都一脸肃穆,一个个恨不得踮着脚走路,憋着气不说话,交流全用眼神。神奇的是,苏锦瑞一进到这个氛围,立即对他们的眼神所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比如丫鬟低头,瞥了她一眼在说“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老管家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眼神温和又带了点怜悯,那意思是“这大小姐可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其他人就不挨骂,可难讲老太爷会不会专骂她一个人”;等到她进了里间,到老太爷日常坐卧听曲的地方,就看到她爹一个劲给她使眼色,分明在说“快,把老太爷哄高兴了,大家早点歇息。”

      只有苏老太爷,微闭着眼,一直没瞧她,听见她进来请安的声音了,也仿佛入定一般,半天没动静。

      苏锦瑞抬眼去询问自己的亲爹和亲叔父,照理说这会就该大人禀报说孩子来了,有的没的把这孩子的事说两句,全当热场,气氛炒热和了,下面什么话都好说。可苏大老爷在自己父亲跟前从来跟个避猫鼠似的,装怂装傻了一晚上,早就累得不行,这会哪里顾得上苏锦瑞?再说了,就算他想说废话,老太爷也不会听。二老爷就更不用提了,他整个人都蔫了,一晚上在那想,三老爷几十岁人了,老太爷脾气一上来仍旧能砸他个头破血流,二老爷还没三老爷得脸呢。他像是突然从“二老爷”的幻梦中惊醒过来,意识到原来不管多大,只要来到这小洋楼,来到老太爷跟前,他就仍旧是多少年前那个在父亲跟前背书背不好被当众扒裤子抽戒尺的小男孩。
      他们兄弟俩殊途同归地保持共同沉默,苏锦瑞又等了等,老太爷还是没理会她,她悄悄退了几步,退回房间门口,见老管家尽忠职守守在那,便低声吩咐了他两句。
      老管家会意,点头离开,老太爷倒睁开眼了,冷声道:“规矩呢?还站不到一刻钟就站不住了?”
      “哪能啊,”苏锦瑞笑道,“原来老太爷叫我来是罚站来啊,那我领罚,可您罚的是我,不是您自己,眼看这都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让管家把饭摆了,您和父亲,二叔坐着吃,孙女再接着站,您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老太爷冷笑,“把我气够呛了,还想在我这蹭饭,想得美。来吃饭,行,等会折成钱,哦,还得给我加场地费,我这地方岂是一般酒楼饭馆可比,比不上东亚大饭店,总比得上陶陶居莲香楼吧,该多少加多少,一个仙不能少。”

      大老爷与二老爷面面相觑,又听得老太爷刻薄地道:“还有老三,害我砸了上好端砚一块,前清时的东西,放哪个铺子都得标几十块钱。回头你们去给我要,他要敢说没钱,就让他去偷去当,三太太头上一根赤金簪可不轻,就当那个,好歹抵得上我一块端砚。”

      这是连三婶一块嫌恶上了。苏锦瑞暗自叹了口气,笑道:“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那呆会您边吃边把账给算了,您以前做那么大买卖呢,算这点东西不过小意思,您算好了,我爹跟二叔三叔他们还敢赖账不成。”

      她一路说,一路示意老管家印着丫鬟提食盒进来,把饭摆在高几上,老太爷冷冷往那一坐,两个儿子都不敢上前凑着,还是苏锦瑞笑眯眯一口一个让菜凉了不好,才让两人坐好了。老太爷举箸正要吃,忽而一瞥苏锦瑞问:“你吃过了?”
      苏锦瑞一愣,正要思索到底答吃了还是没吃好,老太爷已经啪的一声把筷子放下,淡淡道:“吃没吃都要想?”
      “没吃呢。”苏锦瑞条件反射。
      “坐下吧。”老太爷低头动筷子,“给她添一副碗筷。”
      这可是从没任何孙辈有过的待遇,不仅苏锦瑞呆了,连苏大老爷都瞪圆了眼,开口道:“父亲,这,她又是女眷又是小辈,不妥吧?”
      “这种屁大的小事你倒懂得妥不妥了?老三在铺子里阳奉阴违干的那些事,你反而觉得妥?这些年还号称闭门读书,那书呢?都读哪去了?喂了狗了?”

      苏大老爷臊得满脸通红,一旁的二老爷顾不上幸灾乐祸,只怕别把火撒自己头上就好。苏锦瑞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讪讪地坐下,一旁的老管家飞快替她填上碗筷,苏锦瑞刚想道谢,就看到那老人家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敢情都盼着她陪老太爷久点,周围的人少遭殃。

      苏锦瑞只得低头吃饭,苏家小洋楼几十年如一日的规矩,除非节庆宴客,否则厨子烧的都是寻常应时菜,这时节正值隆冬,故饭桌上只多一道黄鳝公鸡煲略微讲究外,其余皆是青菜豆芽一类的东西。苏锦瑞吃得没滋没味,偷眼看自己爹与二叔,两人表情上不显什么,可用得极少,可见吃得也不怎么乐意。老太爷倒旁若无人,只是他讲究养生,八分饱足矣,年轻时走码头跑生意落下的习惯,用饭速度快。苏锦瑞这还只吃了半碗,老太爷已吃完,他一听,众人也跟着停。
      老太爷接过老管家递上来的热手帕,简要道:“都吃完,谁要浪费,往后就谁来陪我吃饭。”
      三人忙又低头扒饭,连苏大老爷在内,全把饭碗扒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有剩下,吃完俱有些顶住胃,老管家善解人意,已一一将温热的茶碗递上去。揭开碗盖,里头却不是茶水,而是颜色碧绿的清汤,苏锦瑞喝了一口,清香回甘,只依稀尝出肉味,却不知是什么肉加了什么佐料。
      她也不敢问,只想快点喝完,却听苏老太爷在一旁突然吩咐道:“老大,明日你亲自去西瓜园那边,直接进去商团公所里头,把咱们铺头从商团理事那摘出来,就说我苏氏广成行连年经营不善,规模缩水,再忝列为理事一员成何体统,我们有自知之明,还是自己先退了……”
      苏大老爷一口汤险些呛出,憋红了脸,半日才道:“父亲,这会哪里能说退就退,省城里有头有脸做买卖的,哪家不挤着想做商团理事?这,这要是真退了,那就要得罪不知多少人……”
      苏老太爷冷觑了他一眼,忽而笑了笑问:“怎么,你也跟老三一样,借了陈大倌的钱,欠了陈大倌天大的人情,还都还不掉,着急着要拿我苏家三代人的攒下来家底去讨他欢喜?”

      苏大老爷立即道:“没有,父亲,我怎么会……”
      “你呢,老二,你怎么说?”
      二老爷唯唯诺诺道:“我听父亲的,只是陈大倌风头火势,这会要公然不做理事,确实会惹他不高兴,他那个人心胸狭隘,我担心……”
      “有什么好怕?你难道也欠他姓陈的?”老太爷提高嗓音问,“有的话最好现在就讲,不要等我发现了,那就不是砸一块端砚那么简单!”

      二老爷白了脸道:“我自然没有的……”
      “真没有?”
      二老爷果断摇头。

      “前怕狼后怕虎,这么个世道,你们怎么守成?”苏老太爷叹了口气,试图有些耐心跟儿子们讲道理,“一个个都几十岁人,出去到处也被尊一句苏老爷,苏先生,却不知还记不记得,没有苏字打头,后面那句老爷先生便没点重量,值不了两个仙。没有这个姓,你们就什么也不是,连你们的妻妾子孙都一样,懂不懂?”
      苏老太爷又道:“我们再来讲商团团长,什么叫团长?光绪三十三年省城才有的粤商自治会,民国元年才改名叫商团,最早一任团长叫岑伯著,后来换成黄鹭塘,再后来有罗雪普,这几个人,有卖药油发家的,有做银行发家的,虽被大伙尊称一声团长,可没人奉他们做祖宗,事事唯他们马首是瞻。为什么呢?盖因不论自治会也好,商团也好,都是为谁有困难,守望相助而已。”
      “可自换了这位陈大倌做团长,你们算算,单单为商团建设募捐这回事,每家商户就拿出去多少?他拿这些钱又做了什么?”
      “从省城到佛山,从顺德到九江、乐江、江门,他全都设有商团分部,分部与分部之间,个个安了电话,处处配了枪支。陈大倌这哪还像是在做商团,倒像是消防孙总统早年办同盟会干革命吧?铺这么大一摊买卖,光花费就是个无底洞,谁出?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更何况他背地里扩大枪队规模,□□支弹药。这是想干嘛?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哪个朝廷,哪间衙门,哪个政府能容得下商团自己有军队。孙大总统领着国民政府东躲西藏,前几年是没工夫理会他,现下总算在省城立下据点,又把个粤军总司令打跑换人,又是筹办军校,又是跟苏俄合作,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能容陈大倌在眼皮底下搞事?你们倒好,鼠目寸光,还跟着这样的商团团长做理事,这是嫌好日子过久了?”

      苏大老爷听父亲的话成了习惯,这会倒若有所思,二老爷垂头嘟囔了一句。老太爷一见就火了,喝道:“有话就说!又没人堵着你的嘴。”
      二老爷抬起头,豁出去道:“父亲,要我讲话可得先说好,等会说的您要是不乐意听可不许发火。”

      “讲!”
      “前清时咱们外出做买卖还能雇个镖局,世道再乱,可一群有功夫的人跟着,心里多少是踏实。可现如今功夫再好有什么用?一身本事还能硬得过子弹?再说了,就算我们想雇镖局,佛山韶关,多少武馆,可那些人您敢用吗?您讲商团养枪队要引起政府忌惮,可这么些年来,好在有枪队,咱们避开多少祸事,得了多少便利您都忘记了吗?”
      “流匪兵祸就不提了,单单讲这几年,粤军跟桂军、滇军就打了多少回?一会陈大帅班师回省城拥戴孙总统,一会又反水攻打总统府,把孙总统逼到中山舰去,没过多久,桂军又杀回马枪把陈大帅赶到厦门,国民政府重开张,孙总统又回来坐镇。这来来回回的,唱戏都没这么热闹,要不是我们商团自己有枪队把持着,洋人又给陈大倌面子肯出兵镇一镇,西关这些世交家族,哪家能幸免于祸?”

      二老爷见老太爷没有打断他,底气更足,渐渐拿出精气神侃侃而谈:“我晓得您说的有道理,但凡事不能只看一面,您算一下,从民国元年龙济光任广东都督开始算起,这十年间,省城换了多少任政府?一会姓龙,一会姓莫,一会姓孙,一会变成姓陈,谁晓得会明日会如何?可这流水的政府,铁打的商团,陈家在省港澳工商界根深蒂固,无论咱们做什么,只要打开门做生意,那都迟早得跟人家打招呼,这会为了怕这个不知气数的国民政府,反而去得罪陈大倌他们,我觉得得不偿失……”

      他下面的话没说完,已经被苏大老爷拼命咳嗽打断,二老爷诧异抬起头,这才发现老太爷黑着一张脸定定地盯着他,目光狠辣而深沉,仿佛盯着的不是自己儿子,反倒是要毁祖宗家业的宿敌。二老爷吓了一大跳,瞬间畏惧起来,他这才从自己刚刚慷慨陈词的诉说快感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犯了极大的错误,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有多冷面冷心。他几乎跳了起来,立即道:“父,父亲,您说了不生气的……”

      可惜晚了,苏老太爷冷笑着打断他:“我怎么会生气,苏二老爷好口才,连我都几乎要被你说服。铁打的商团流水的政府,说得多在理,小时候你读书最笨,一篇劝学背了十来遍还记不住,现在倒历练成才了啊,真是叫我这个做父亲的老怀欣慰。可惜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忘了自己姓苏,忘了自己的根本!”
      老太爷猛然一拍桌子,骂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这些年咱们广成行没被匪兵抢过砸过,铺子货物安然无恙,都他妈托了陈大倌的福,靠的是他手上那支杂牌商团军的保护。哈,原来你父亲诺大年纪还亲力亲为,你兄长上下打点,下头每个铺子里掌柜伙计日夜操劳,防兵胜过防火,在你眼里全他妈成了陈大倌的功劳,你是不是还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姓陈而是姓苏?为什么不托生在陈家,还能跟陈廉伯混个兄弟做做?”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父亲……”二老爷急了,结结巴巴道,“我只是讲咱们不能在这会得罪陈家,大哥,大哥刚刚也是这个意思啊,对吧大哥?”
      他求助地看向大老爷,大老爷此刻是看出老太爷震怒在即,正唯恐避之不及,哪会接他的茬?闻言立即道:“二弟言之差矣,我是和气生财,可不是怕了陈家。这些年陈大倌做保险公司,做造币厂,哪样不是空手套白狼,赚的都是造孽的钱。现在带着商团玩这么大,还能玩出什么好果子来?父亲,您放心,我明日就亲自上商会公所,坚决把咱们广利行从商团那团烂泥中扒出来。”
      二老爷心里暗骂大老爷临阵倒戈,却也不得不道:“是,我自然是听父亲与大哥的。”

      “你心里不服?觉得我老头子一意孤行?”苏老太爷冷觑了他一眼,突然指着一旁默不作声的苏锦瑞道:“你侄女也在,你听听,她是不是也如你那么蠢!”

      苏锦瑞心里简直想哭嚎一阵,这时候让她说话,还必须得是“不能如你二叔那么蠢”的话,那不是要得罪死二老爷。可被祖父指名道姓了,敢罗里吧嗦讲废话,惹毛了老太爷,她往后在苏家就别想有长辈庇护。她念及此处,只得上前一步,低头道:“二叔,侄女不懂规矩,要有冒犯之处,您念在我娘死得早,没人教我的份上,多少担待着点。”
      二老爷难道还能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屁?大家都是被逼到这份上,也只能说:“你讲吧,没关系。”
      苏锦瑞行了个礼才道:“您适才说的句句有理,侄女见识浅薄,实在没什么地方好反驳,就是有点疑惑,若陈家真这么厉害,那陈公馆何必常常开宴会,千方百计把陈公馆的名气炒开,以便请得动军政要人们来赴宴呢?我妹妹苏锦香跟我描述过陈公馆有多好玩,听说里头连龙济光、伍廷芳、魏邦平、陈炳焜这些人用过的东西,吃过的菜,拍过的照片都时不时被主家拿出来宣扬。我什么都不懂,所以不明白,既然是铁打的商团,流水的政府,那为何这铁打的商团反倒要将流水的政府那点点滴滴留下来,用来提高自家名声?”
      “此为其一,其二,侄女没见识过商团,也不晓得什么是商团的枪队,二叔的意思,似乎是他们起到的作用很大。那么二叔,若有天哪路军阀想打入省城,陈大倌能统领那支军队出城迎敌吗?”
      “浑说什么,它怎能与正式军队交战……”
      “那不就是了,它顶多是兵匪祸乱时抵挡一阵,不叫他们抢了铺子银子,可商团枪队就这么多人,商团成员却有好多家,真个有事了,它是护着陈家好呢,还是护着苏家好?”

      苏老太爷扑哧一声笑了,嫌恶地道:“十来岁小女孩都能看明白的事,到你这却偏偏稀里糊涂,我看你近来商行那也不必去了,回屋闭门读书吧,商团的事就照我说的办,懒得听你们罗里吧嗦。不早了,都回去歇着吧,还留着吃宵夜呢?”

      大老爷与二老爷耷拉着脑袋忙告辞退出,临出门,大老爷才想起自己女儿,问:“那我家大妹……”
      “阿瑞等多一会,我还有话问。”

      大老爷不再多话,带着二弟赶忙离开。苏锦瑞惴惴不安看向自己祖父,却见老太爷也不看她,只低头端起茶盖碗,揭开盖子,一拨一吹,慢悠悠地道:“我出生的时候,咱们苏家生意已经做得不小,可父母却从不娇惯,我一样十几岁要进铺子做活,从最底层做起,跟着帮伙计一道吃一道睡,十七岁头回出门做买卖,竟要跋山涉水去山西,十九岁下南洋,从没做过那么远的船,其间还遇上风浪,吃什么吐什么,一靠岸整整躺床上病了七天,差点就交代在那边。二十二岁,我头回跟洋人打交道,话也听不懂,忙活大半年,却让中间人糊弄去了大半,差点就血本无归。我下定决心自己学洋文,那时候学也不敢叫人知道,市面上一会急需翻译,一会又杀洋人,烧洋货,将会洋文的人抓来当汉奸打杀。我在这种环境下自己学,把听到的音猜到的意思记下,记了足足有一大本。你看,我也一样没人教要怎么做,可那又如何,关键是你自己肯不肯学而已。”
      苏锦瑞心下震动,明白刚刚那句“我从小没有娘,没有人教”是说者无意,老太爷却听着有心,以他的性情,肯这样勉励孙辈已是极限。

      “至于别的,下回脸上的粉就不要扑那么厚了。”苏老太爷慢条斯理地道,“有那功夫欲盖弥彰,不如想想怎么避免再出现这种状况,或者干脆是怎么打回去。你说呢?”

      苏锦瑞脸上一热,低头道:“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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