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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遇劫 ...

  •   遇劫

      沙面在省城犹如一座独立的王国,静谧优雅,隔绝于世,俨然另一处好天地。那里四面环水,绿树成荫,石板路间隔着泊油路,路面干干净净,便是遇上落叶掉落的时节,也有专门侍候马路的工人起早贪黑,将这里拾掇得近乎一尘不染。这里欧式建筑林立,每隔数米即有黄铜精钢浇筑的路灯柱子,柱子顶端皆是镶嵌了四面玻璃的方形灯罩,早在省城的电力公司叫电灯公司的时候,这些路灯便有了,或者更早些,在电灯公司尚未出现于省城之前,这里的路灯便每日有人负责手持细长火棍,夜幕降临时一盏一盏点过去,天明时分再一盏一盏熄灭。每天夜里,这座孤岛望过去总是一片明珠璀璨,更衬得一江之隔的河南城郊乌漆麻黑。若挑选个天气好的时日来此地散步,不留神会以为时空措置,误入了哪座欧洲小镇,可当你再仔细端详,便会发觉哪座欧洲小镇也没这里的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一栋栋红墙白柱,拱形廊柱、石膏石花岗岩砌成的外墙台阶,整洁得过了头,仿佛不是为了让人群居,而是为了注解欧美文明而存在。
      留过洋的人倘若愿意,还能分辨这一栋是英吉利样式,那一栋是法兰西以南的大陆风格。那一扇一扇弧形的落地玻璃窗内,鬓影衣香,衣冠楚楚,往来的大多是绅士与淑女。一般笔挺的西服,一样考究的领带结,一样锃亮的发膏和皮鞋,一样叽里呱啦的番鬼话,你便是从中看到华人,却也会有些恍惚,仿佛那些人不是黄皮肤黑眼睛,而是被番鬼们附了体的,不晓得该如何归入哪一类合适。空气中弥漫着树木散发的清香,偶尔夹杂某间敞开的门户里飘来的咖啡香味,倘或与女士们擦肩而过,还能闻到显著的香水味。眼前跑过来一辆黄包车,拉车的车夫瘦精精的躯干,黝黑的手臂与上头坐着的,穿着及踝旗袍,露着肥白胳膊的太太形成鲜明对比,直到此时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沙面,从前清咸丰年间开始,这里便被英法俩个强国给占了,大半边被划成英租界,小半归了法国人,成为法租界。为了彰显此处的独立与特殊,当年还特地用人工开凿了一条环岛河涌。如今河涌内流水潺潺,与珠江连着那片水面岸边长满高大榕树,绿荫成片,凉风习习,冲着这一处阴凉,水上停满密密麻麻的篷船,住着珠江水域里常见的以船为家的贫民。可只是拐个弯,却是广厦巨构、欧陆风情,一水之临,却是泾渭分明的两处世界。

      从英领事馆再往前,绕过几棵高大的凤凰木,便是犹太人居住的地方。早在前清时期,便有精明的犹太商人横渡重洋,把生意做到省城来。时候呆久了,他们粤语官话都说得,做的生意林林总总,有钟表、珠宝、布匹、食品等等,圣诞新年,那些市面上倍受青睐的奶酪甜酒、奶粉罐头,多从犹太人开的商铺而来,东西正宗、价格适中,又迎合省城娇惯的太太小姐们的脾胃,一到应景年节东西多供不应求,便是邵表姨妈这样四下吃得开的太太,要想买也得提前来打招呼才能订得到。
      邵表姨妈打惯交道的犹太商人名叫雅各,姓却有好几重,一口气念下去像要把半部家谱都交代出来似的。跟他打交道的华人没一个记得住那些冗长的姓氏,于是雅各渐渐入乡随俗,把雅当成了姓氏,生人客气唤一句“雅先生”,熟人则干脆叫他“老雅”。雅又与粤语“哑”同音,于是他又多了个绰号,人称“哑佬”,他开的店顺理成章便被人叫做“哑记”。雅先生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几乎媲美他的母语荷兰语,尤其擅长讲中西合璧的洋粤语,深受一帮贵妇们的喜爱。他早年混迹过英法,也到过上海,做的生意五花八门,成功的却没几桩,后来因缘巧合来到省城,反倒与汇丰银行的华人买办圈有了交集,这才渐渐安顿下来,做开了贸易,闲暇之余在沙面英领事馆后头开了一间叫“玫瑰”的西餐馆。这西餐馆门脸小、地段又在沙面,注定顾不上普通老百姓的喜好。雅先生便索性把客户做窄,专盯着沙面上来来往往的时髦男女们。说说说西餐馆,可雅先生不在吃的东西上下功夫,他聘的大厨不过是个从商船上退下来的水手,手艺自然与爱群、美丽权那些大酒店里的中西名厨相去甚远,与□□、岭南酒楼的新式西菜相比也逊色得很。然而这厨子却有一处别家没有的手艺,他煮得一手好咖啡,从选豆到磨料,从温度到器皿,花样繁复得堪比闽籍商客点功夫茶。这厨子烹煮的咖啡还名目众多,要浓缩有浓缩,要勾兑有勾兑,各各皆有来头,新鲜得来还讲究,渐渐地竟也以此项出名,令雅先生的“玫瑰”西餐馆渐次变成有身份讲脸面的绅士淑女们常来常往,吃咖啡聊事情的雅致之处。

      苏锦瑞如今已能确定,邵鸿恺这些时日,每到下午三点钟前后,多半会在此消遣。

      帮苏锦瑞打听这种事的自然是她的密友,而当初来她家做客的五个小姐妹中,有一位姓冯的小姐,恰好是帮她做这件事的不二人选。冯小姐名媛洁,也是西关大户出身,家中祖父母父母皆俱在,是比苏家还讲规矩的人家,迄今晚辈还要给长辈晨昏定省,犯了错还要去跪祖宗牌位。她父母照足旧例,早早替她寻好了夫婿,只等着她一从女中毕业,便可与夫家商议把婚事办了。她是苏锦瑞的小姐妹圈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生得珠圆玉润,老天赏了一张不笑都带了三分笑意的脸。这种相貌有说法,人称喜相,五行八字一排盘,没有不好的。冯家虽然规矩大,可冯媛洁却自有好命,她从小乖顺乐天,父母长辈皆多疼爱,没过门夫家也是门当户对,拿她八字命格一看,也是分外满意,再一瞧本人,果然是宜家宜室的模样,于是更加喜欢。唯一的问题是未来夫婿人在国外求学,与冯媛洁素未谋面,未免有些盲婚哑嫁的嫌疑。然双方家长早早商议,一完婚便让冯媛洁去国陪读,不必伺候公婆,又能长见闻,又远夫家约束,实在没有比这更新式更慰贴的亲事了。

      冯媛洁没什么主意,家里人个个都讲她有福气,她听多了,也便稀里糊涂觉着所谓有福气便是自己这样了。趁着离结婚还有段时日,冯太太生怕她嫁到摩登家庭要丢人,天天拖着她出来买东西学交际多见人。因她婚后要去国,沙面这等洋人聚居的租界自然要多来,为了早日适应那些的社交礼仪,也为了吃习惯洋玩意,雅先生的“玫瑰”西餐馆几乎成了她的练习场。冯媛洁生来有些迟钝,又备嫁备得神经兮兮,明明在此处撞见邵鸿恺好几回,却一心只顾着忧愁餐桌上的刀叉程序,没分神去探究那个有窗边固定留座的青年到底是谁。
      直到苏锦瑞来同她旁敲侧引,冯媛洁才反应过来那原来就是邵鸿恺,她大惊道:“怪道那么眼熟,与他一起总有位顶顶时髦的小姐,我记得还同母亲讲过的,反倒被母亲骂我吃东西东张西望很失礼……”

      她骤然发现自己话里隐含的意思,吓得捂住了嘴,结结巴巴道:“黛西,我,我也不是瞧得很真切,兴许不是邵大少,就算,就算是他,那个社交场合陪女士用饭也是礼仪嘛,母亲有教过我的……”
      苏锦瑞一听便明白了,冯太太多数是早就认出邵鸿恺,只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隐而不发,连带着也不准女儿多嘴。看来邵鸿恺与她们苏家的蹊跷,外头的人已开始瞧出端倪,连带苏锦香这段时日频繁出入陈公馆,只怕什么风言风语都有了,没准已成了下午茶佐点心的一道谈资,偏她一个当事人反倒被蒙在鼓里。
      苏锦瑞只觉一种耻辱感瞬间袭来,她深吸一口气,强笑道:“那到底是他不是?”
      冯媛洁干巴巴地道:“我也不能确定,要不然我问一下母亲……”
      “阿洁,你同我讲实话,”苏锦瑞微微颤抖,“不要连你都来瞒着我,等看我笑话……”
      她语带哽噎,冯媛洁吓到了,忙道:“你别多心,我说,我说还不成吗?那个,我瞧着八成,八成是他了。”
      大抵是苏锦瑞的脸色不好看,冯媛洁有些担忧,小心翼翼道:“黛西,你莫不是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我自己忙得昏坨坨,顾前不顾后,没注意那个就是邵公子,我没想起是他还有个缘故,圣诞假期分明还有几日,可瞧他在玫瑰西餐馆那却有了固定座位,似乎已回来挺久了,我没想过他回来省城你却不知道的,那个,他一次都没来找过你?”
      苏锦瑞想了想,最终还是不想撒谎,直白地摇了摇头。

      冯媛洁反倒比苏锦瑞还要不知所措,她呆呆地问:“怎么会这样?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苏锦瑞与邵鸿恺的事,小姐妹们都是知道的。豆蔻年华,便是学校有专门的修女嬷嬷做督查,严格管理她们,然而女孩们该有的罗曼蒂克想象一样不缺。她们小圈子中明确订了亲的有两个,一个是冯媛洁,她本就万事听父母做主,婚姻自然不例外,故对父母之命全然没反感,然要说多期待兴奋也不尽然;另一个名唤作黎宝珺,黎小姐与冯媛洁截然不同,她自来有主意,家中堂兄弟又多,打小跟着男孩们看林纾翻译的西洋小说,认定自由之爱方为婚姻缔结之前提,故对包办婚姻反感之极。可黎小姐与冯媛洁一样,生在一个万般不由己的旧式大家庭中,亲事完全做不得主。她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要嫁与一个素未平生的男人就觉得痛苦不堪。其余的三个小姐妹情窦未开,不足为论,相比之下,几个人中便数苏锦瑞最好。邵鸿恺与她青梅竹马,两家本就是亲戚,算是知根知底。邵鸿恺又是青年才俊,苏锦瑞只看脸也算个美人,生母与邵表姨妈又有老情分可讲,即便有朝一日嫁过去,看在这个老情分上,邵表姨妈也端不起恶婆婆的架势。小姐妹们每每聊起这个话题,总要为赋新词强说愁地叹口气,然后讲一句“黛西最好命了。”确实,在她们看来,苏锦瑞简直就如西洋小说中的女主角,既能享用到两小无猜的浪漫爱情,又不用承担小说中的波折和磨难,天底下简直再没有比这桩姻缘更加美满的了。

      可现在偏偏就是大家最看好的姻缘出了岔子,旁人或许会看笑话,可冯媛洁却深感焦虑而慌乱。她是习惯听话的性子,在家听长辈父母的,出嫁就听公婆丈夫的,在嫁与未嫁之间,自然是听比自己有主意的朋友的。苏锦瑞长得好又聪明,待她们几个朋友也真诚,在她心里是隐隐有些崇拜的。她平日里也喜欢与苏锦瑞做比较,可那比较却不是竞争,而是拿她当成一种标准来关照自己,颇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义气在里头。邵鸿恺的事令她骤然间不知如何是好,她心忖,苏锦瑞比她聪明美丽,家世也好,懂得又多,待人接物天生就晓得如何游刃有余,嫁妆听闻生母已在临终前便替她备下,存在汇丰银行里这么多年,早就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苏锦瑞样样都这么好,邵鸿恺还要生二心,那自己呢?她即将步入的婚姻还能好吗?

      冯媛洁连日来备嫁的压力骤然膨胀,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头一低,眼眶就红了,眼泪禁不住就掉落。她对自己飘渺不定的未来莫名忧心忡忡了起来。异国他乡,压根不熟悉的丈夫,连蒙带猜还半懂不懂的洋文,举目无亲的境地,届时她只怕连公寓门都不够胆迈出去,还谈什么过日子?她又想,她去国讲是讲陪读,可照着中国人的观念,读书就没她什么事,她的主要功用,多半还是要照料丈夫的衣食起居,还要如这边花枝招展的女人们那样,出入沙龙派对,为丈夫的事业打太太交际这张牌。
      可自己练了这么久,连什么勺配什么餐盘都会弄混,她怎么可能去照料他人,谁又来照料她呢?
      她这才开始意识到结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结婚不仅意味着告别故国家人,还意味着她要告别自己以往的生活,连自己的姓名都要被渐次隐没,换成某某太太了。
      冯媛洁哭得越发伤心,小半是为苏锦瑞,大半却是为自己,真情实意得过于厚重,反倒亟待苏锦瑞来安慰她。两人宾主倒了过来,苏锦瑞想劝她莫要哭了,又深知冯媛洁一哭起来不尽兴是不罢休,她有些无奈地掏出手绢递过去:“我这个当事人都没哭,你倒比我还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被邵鸿恺瞒着骗着那个。”

      冯媛洁接过,抽抽搭搭回她:“就,就因为你不哭,我才要替你哭,连你那份一起哭……”
      “你倒有理了你,好好好,你多哭两声啊,”苏锦瑞只好哄她,“再就把我的眼泪给引出来,咱们俩就可以凑一对乌眼鸡了,只是那样你不就白哭了吗?”
      冯媛洁一想也是,勉力止住了眼泪,一边打嗝一边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呢?耳听为虚,左右还是得眼见为实啊,”苏锦瑞漫不经心地道,“等见了他的人再说吧。”

      冯媛洁诧异地睁大眼,忽然坚决摇头:“我不同意,要是他当面让你难堪呢?不行的,那里人虽多,讲话声音却低,要是你们吵起来,你丢也丢死人了,要不,要不你不要管他吧。”
      她猛然想到这个可能性,眼睛骤然一亮:“对,你不要管他了,黛西,你就跟我一起出国吧,你跟我走,买张船票而已,我有钱,我来出好了,我偷偷存了好几百块呢。有你跟我作伴,去哪我都不怕了,到了国外你想念书也罢,想观光散心也罢,横竖都跟我一起,我们就跟以前读书时那样不分开,多好……”
      苏锦瑞被她孩子气一番话说得想笑,嘴唇一翘,眼眶却热了,她问:“那到时你的夫婿不同意可怎么办?”
      冯媛洁哑了,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怎么应对,她悄声道:“那,那我要坚持,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好歹留洋的……”
      “只怕人家要讲,不讲理的是你和我,”苏锦瑞叹了口气,“哪有人新婚期带着朋友一起?不说碍不碍事,首先就不是好意头,你母亲,你夫婿,你夫婿家都不会同意,你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要为了我跟他们作对吗?”

      冯媛洁咬了下唇,豁出去一样讲:“真要哪样,我就不结婚了,我看他娶哪个。”

      她神态娇憨中带了无知无畏的底气,硬是将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讲得确信十足,反倒令苏锦瑞感动了起来。她心想,到底在这么难堪的节骨眼上,有人能担忧自己,替自己想解决办法,哪怕想得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可到底心是真的。
      苏锦瑞压着泪笑道:“行了,要是你真结不了婚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婆,我才不想天天见你呢?难道跟你一起自梳吗?”
      冯媛洁也知道自己说的太幼稚,她微微红了脸,不服气道:“那又怎样,你敢嫌弃我吗?”
      “怎么不敢。”
      “黛西!”
      苏锦瑞笑了,温柔地看着她:“所以你别让我嫌弃,你要高高兴兴去结婚,随夫婿去国外见世面,回来做个顶顶美丽时髦的太太,大伙都学着你的穿衣打扮,争相要结识你,到时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领我们逛戏院逛游乐园,让我们也脸上有光,你再在自家花园里办茶话会,比今天陈公馆办的还出名还雅致……”
      冯媛洁憋着哭腔问:“所以你不能跟我走吗?”
      “不能,就如你不能跟我去玫瑰西餐馆一样,”苏锦瑞道,“有些事是注定要一个人去做的,你要去嫁人,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戏文里管这个叫什么?对了,叫单刀赴会。”

      苏锦瑞打发了冯媛洁,第二日果真一个人叫了黄包车上沙面。冯媛洁之前特地交代了,去那里最好穿洋裙戴洋帽,还必得配双高跟鞋,进门最好讲英文,点餐最好不看餐牌,林林总总,几乎将她母亲对她淳淳善诱那些教导都复述了一遍。
      苏锦瑞却没怎么听。

      她想的是,我到底要不要真的去见邵鸿恺呢?
      她心里晓得要做些什么才能把局面拼搏成赢面,说起来你不仁我不义,谁也怪不了谁。可真的想要付诸行动了,她却分外犹豫。有些办法可以拿来对付二姨太,对付叶棠这些外人,却不那么对付邵鸿恺,因为事情一做下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邵鸿恺和她之间,分明累积了十余年青梅竹马的情谊。

      苏家人都有些一脉相承的冷心冷肺,他们耳闻目睹,或多或少对恋慕这回事都心存警惕,认为不是恰当之举。当初苏大老爷要娶大太太,不顾门第,不顾将来,颇有些色令智昏的成分在,然而用不了多久他便从这股热潮中撤了出来,纳二姨太进门,不图色不图利,甚至他本人也未必有多喜欢,可他仍然要纳,仿佛多了个女人,自己房头里才算四平八稳。他是这样,其余的苏家人对恋慕这回事更是走一步退三步,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二爷三爷都有少年荒唐的时候,可人心里头哪怕有再多的情感,被这么一番加减乘除下来,热度都要褪色许多,从未有谁因恋慕闹出什么事来。
      苏锦瑞对邵鸿恺也是一样,与其说恋慕,不如说除了恋慕,大家找不到更精准表达他们之前情感羁绊的形容词。青梅竹马,男才女貌,还有不成文的婚约,从小玩到大的情分,一见面嘀嘀咕咕,不见面三天两头有信件往来,这样的关系不是恋慕又能是什么?就如小姐妹们常常感叹的那样——“黛西你最好命了”。她们说得多,苏锦瑞自己也莫名其妙觉得事情就是如此,就算人人都说错了,多少年下来也只能将错就错。

      然而比起恋慕,苏锦瑞更能确定她对邵鸿恺怀的是另一种感情,一种介于兄弟姐妹与亲密同伴之间的信赖。她能与邵鸿恺毫无保留地谈论自己与二姨太之间的矛盾,正如邵鸿恺能跟她埋怨自己父亲窝囊不顶用一样。有时,苏锦瑞甚至会跟他谈论自己对父亲的失望,怀疑父亲为了母亲不再续弦纳妾不过是他冷漠的一种托辞;而邵鸿恺也对她直言不讳邵表姨妈目光短浅,远不及他在香港的其他同学家的母亲。他们都在对方面前表示过,如果不生在彼此这样糟糕的家庭,或者两人会过得更好也未可知。
      对两个早熟又精明的年轻人来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只有在最信得过的人面前才可能全盘托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俩交换的仿佛不是对长辈的不满,对彼此所在的旧式家庭的厌倦,而是在袒露自己性格中的尖酸刻薄,缺乏包容。他们对自己那些恶劣都心知肚明,可从小就学会了用种种宽和大度,装腔作势来掩饰,唯有在对方面前,因为了解那个人也跟我一样相似,才能做到坦诚,才能达成亲密。她与他都清楚,这种亲密是恰逢其时的,再长大一些,再世故一点,他们将再也无法对任何人产生同样的信赖。而幸好他们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做底,这种信赖,才愈加显得弥足珍贵。

      可惜时至今日,就连这种笃信的珍贵,都渐渐丧失它的价值。

      苏锦瑞左思右想,还是坐了黄包车去了沙面。那天她穿得很朴素,长及踝的灰色厚棉袍嘟嘟囔囔的,系着黑毛线编的长围巾,把头脸虚虚包着,脚上是白袜黑绒面布鞋,脸上素面朝天。她神情肃穆,像去祭奠什么一样,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里头裹的是邵鸿恺给她写过的二三十封信。她昨晚看这些信看到深夜,每一封都仔仔细细折好放回信封,整整齐齐的一摞,收在包袱里竟然也有些分量,可这点分量仔细琢磨又太轻,俩小无猜的欢愉,经年的相互依赖,秘而不宣又心知肚明的亲密,以及对两人在一起的未来或多或少怀有的期待,这些感情仿佛被挤干水份,又放到大太阳下曝晒,最终压扁,合拢起来也不过就是一摞纸的重量。这一摞纸,原本还以为能收拢在匣子里,收到若干年后,诸事已定,还能拿出来与邵鸿恺说笑,可转眼之间却无处着落,被苏锦瑞抱在怀里,极像上坟要焚烧的纸钱而已。

      苏锦瑞罕有地自怜自艾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如读过的西洋小说中,那毅然决然离开家,出奔向不可知前方的女主角。这天天气阴沉,像要下雨,又像只厚积着云无所作为,寒风吹在脸上,江面上水波荡漾,处处增添了悲壮气氛,令她觉得这样的奔赴,已不必有一个相濡以沫的大结局了。是的,那些小说中的西洋奇情女子,最后也多半落得个孤苦伶仃的下场,她又凭什么奢望邵鸿恺能瞧在这一摞纸的份上幡然悔悟,再续前缘?不,苏锦瑞深深觉得,最好邵鸿恺能当众翻脸,当面羞辱她不知廉耻,或者干脆把她推到地上,那样她才能肝肠寸断地与他割袍断义。或许到时再将信丢到他脸上去,丢过去时,还含泪问一句你的心呢?不行,这句话太无气势,根本不是她擅长的弱不胜衣。那么最好还是含泪骂一句狼心狗肺?对,还要骂狠点,可骂的时候哭却是必不可少。
      那丢信的角度是照脸丢好呢,还是打脸颊好?

      苏锦瑞正胡思乱想,突然车子一阵颠簸,险些从车上颠下来。她回过神,却见黄包车已不知何时跑到临近江面的十字马路头,前头骑楼那闹哄哄跑来一堆人,当前两个衣衫褴褛,颧骨高耸,面相穷凶极恶的人飞奔过来。后面跟着好几个黑衣巡警操着警棍猛追,边追边喊:“抓逃犯啦!”又有一巡警停下急吹哨子,顿时左右两条岔路跑过来好几个人,有巡警,有宪兵,还有好事的市民。两个被追的男人见势不妙,分两路逃窜,后面跟的人顿时分开两拨紧追不舍。其中有个显然更有逃跑的经验,只见他曲线跑动,一路故意拉下沿途摊档杂物无数,制造后面人追赶的障碍。他急速跑来,正朝苏锦瑞坐黄包车,车夫想拉着车头想避开,哪知他避左边,那人便故意逼近左边,他避右边,那人又趋近右边。车夫不过老实本分卖力气的,哪里避得开这样的人?转眼间被那人飞起一脚,狠踹胸肋上,惨叫一声扑倒到一旁,那车也顺势被他带翻,车上的苏锦瑞尖叫一声,身不由己摔了下去,手里的包袱掉到地上,砰的一声闷响,额头首先就磕到车柄上。
      还没等她惊魂稍定,却觉头发一疼,整个人被那歹徒揪着发辫拽了起来,拖着往后退了几步。挟持她的人身上传来一股恶臭,嗅得她几欲作呕,更听得那人低声怪笑,抽出一柄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咧嘴道:“哎呦,居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娇小姐,我奉劝你别动,刀可不长眼睛,划破你细嫩嫩的皮肤可就不好了。”
      那人语气中带着的淫邪意味令苏锦瑞倍感屈辱,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什么时候试过被个逃犯胁迫,还被拿刀子抵脖颈直接威胁到性命?她又惊又怒,眼瞅着追赶的巡警纷纷围了上来,顿时不管不顾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
      她不知这种亡命之徒的厉害,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对方,话还没喊完,只觉头皮剧痛,原来那人狠命揪住她的头发,紧接着脖子一疼,不用看也知道匕首已割破肌肤。她这才从屈辱中惊觉过来,意识到原来身后这个人逼急了真的会捅死自己。一阵恐惧涌了上来,苏锦瑞怕得发抖,她咬住嘴唇不敢再喊,眼眶中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滴落下来,她平生第一次措手无策,莫名其妙想起自己今日出门,妆镜台上的首饰匣子可没关牢,要是死在这里,那里头的东西可就便宜了苏锦香。

      还有邵鸿恺,她要死了,那个男人也不知会不会看在多年情分上哭俩声?她脑子里突然涌起邵鸿恺压着悲痛红着眼睛的模样,涌起的不是悲戚,反倒是愤怒。苏锦瑞霎时间明白了,若她死了,邵鸿恺不管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定会这边一幅悲痛欲绝的模样,那边娶妻纳妾什么都不耽误。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苏锦瑞原本熟悉他就如熟悉自己一样。同样的事情若轮到她头上,她也会这么做,他们都是面子里子都要,名声实惠都想抓。对他们而言,这两者根本没有截然分离,本就是一体两面,面子上潦倒困苦,里子再富丽堂皇也不痛快;反过来名声人人称颂,好处一样没捞着,他们不会吃这种哑巴亏。他们俩才是西关大行商嫡系后代,骨子里的算计,行事上的世故,表现上的谦让,必要时的寸土必争,逆境中会隐忍蛰伏,顺境时会张牙舞爪。
      他们这样的人,谈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不是惺惺作态又是什么?
      苏锦瑞顿时觉得,自己今日揣着信来佯装与邵鸿恺乍然重逢,简直蠢到极点。

      在这一刻,冒死逃出看守所,穷凶极恶的逃犯拿匕首挟持住她,围捕的巡警宪兵多以观望为上,想是不好从她这身灰扑扑的棉袍上判断她是不是真的有身份,要不要卖力救她,大家心里都有些没底。在这样前所未有的恶劣境地中,苏锦瑞理当又怕又急,可她偏偏神游起来,莫名其妙将与邵鸿恺有关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想得清楚,莫名其妙地懊悔今日莽撞出门,幸亏被人半路劫持,反倒避免了一件事后想起定然要羞愧万分的蠢事。
      她将视线转移到适才车翻倒时掉在地上的包袱,原本裹着那叠信件的包袱布已散开,一封封信散落出来,不巧的是,昨天晚上刚刚下过雨,地上泥泞不堪,这会那些信已经沾上污垢,有几封还落入一旁的污水坑中。她还记得,每一封信收到时她都很高兴,很珍惜地看,顺着原来的折痕轻轻折好,每个信封拆得都极有耐性,开封的口子用小剪子小心剪开,平整得仿佛还未被人拆开过一样。
      可原来保存得这么精心的东西,想要丢入臭水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苏锦瑞眨眨眼,突然有些感慨,这回她想的不是邵鸿恺,也不是自己,而是一种源自体内的遗憾之情,这种遗憾根深蒂固,生来有之,仿佛继承自她的生母,那位在稀薄的线状光线中翩跹,装疯卖傻的女子。她想,原以为自己一点不像那么无用的母亲,原来绕了一大圈,女人的遗憾都是差不多的。
      不同的只是她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可她的生母选择什么都不做而已。

      那怎么能死在这么一个浑身发臭,头上插草都卖不到几块钱的逃犯之手?

      苏锦瑞被拖着一边后退,一边道:“你跑不了的。”
      “你懂个屁,给老子闭嘴!”
      “你本就筋疲力尽,匕首都拿不稳,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就你虚成这样还想拖着我跑,不要痴心妄想。”
      她头皮又一疼,那男人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面对上自己,随即冲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我跑不了?告诉你,要真跑不了,老子就宰了你垫背也不冤,你以为老子是谁?老子坐监可是手上犯了人命的,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回本!再给老子屁啰嗦,宰了你这种小娘们不过顺手的事!”

      “然后呢?”苏锦瑞咬牙压下颤音,努力平和道,“宰了我,你能跑得了?我还有大把事要做,我才不要陪你死。喂,我看你跑到这里也算有勇有谋,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那男人微微一愣,他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娇小姐,明明吓得自哭,眼泪没擦干呢,就敢跟他谈交易。此时巡警又慢慢收紧包围圈,而他自今早逃狱以来,一路东躲西藏,从仓边路一路跑到黄沙,其间只抢到路边小儿一块红薯吃,腹中早已饥渴难耐,他想着跑过桥到对面租界,华人巡捕自然不能大张旗鼓抓人了。可眼见沙面就隔着不宽的水面,要过去却千难万难,就算挟持住一个女人,难不成这样过了对岸,英法租界的驻兵不管?那些番鬼兵可是荷枪实弹,一开枪就能要命的。
      他不禁犹豫了起来。
      “你跑到这,是想躲进租界对不对?”苏锦瑞冷笑,“可麻烦你多想一下,像你这样手持匕首威胁一个弱女子,华人巡捕有所忌惮,桥那头守着的番鬼兵见到绝对会开枪,你要不信,只管拉着我上桥试试。”

      那男人把匕首又贴近一分,咬牙道:“臭娘们别耍小聪明,惹急了老子,大不了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你脑瓜里打什么鬼主意?”
      “很简单,我帮你进租界,还给你五十块,你到了沙面就立即放了我,有了钱,你尽可偷渡船跑澳门……”
      “五十块,哈,讲大话不要太满,看你穿成这样,你能随随便便拿出那么多钱?”
      苏锦瑞急道:“五十块在我眼里不过当零花钱,有什么拿不出?”
      那男人只当她说大话,苏锦瑞眼睛一转,立即扬声冲围上来的警探尖叫:“别过来,他手里有刀,你们要害我被他伤了,我爹定会找何蔚何厅长替我讨回公道!”
      何蔚时任省城高检厅厅长,与寻常百姓离得太远,多数人并不晓得,然在场警探中不乏自看守所追捕过来的人,何厅长乃是他们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兼管省城一应警备要务的,那是绝对不会没听说过的大人物。此番看守所跑了逃犯,便是所长都要被何厅长发落,若被逃犯逃亡途中劫持了有脸面人家的大小姐,那此事必定成省城丑闻,明日一见报,长官一震怒,在场众人个个都脱不开干系。苏锦瑞话音刚落,当场众警探便交头接耳,一个个传了过去,再看向她时,个个眼神已有所不同。

      那劫犯也醒过神,明白这回劫持的小娘们大抵是有些来历。他一把揪紧苏锦瑞的头发,喝道:“听见没,再他妈追来,老子先拿这娇滴滴的小姐开刀!”

      他说完又低声问:“怎么走?钱呢?”
      语气已带了笃信,苏锦瑞微微眯眼,佯怒道:“我衣袋里自然有钱,你快快带我向桥那边撤去,过了桥我再给你,你届时推开我跑就是……”
      “放屁,你当老子是蠢的?退到桥那边撞正番鬼兵的枪口,还跑?跑个屁,就算真让我们过了桥,你一反悔,老子岂不白白上了你的当?”
      苏锦瑞咬牙道:“枉你是个男的都不如我有胆子,怕前怕后你逃狱干嘛,还当街劫持我干嘛?我告诉你,钱我有,但要过了桥再给,谁知道你会不会拿了钱先一刀捅了我再跑?”

      那男人一边拖着她慢慢往通向租界的桥挪动,见到离桥已有不到十几米地,暴躁道:“小娘们少啰嗦,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钱藏哪呢?快给我,听见没你个小贱货……”

      他手直接往苏锦瑞衣襟摸进去,苏锦瑞伺机尖叫起来,奋不顾身拿手肘冲他胸口撞过去,那男冷不丁被撞推一步,手上的刀一松,苏锦瑞立即伸脚踹去,踹完立即要跑。哪知她到底步履小,没跑两步便被那男人追上拽住发辫,将她拉转个个,随即想也不想一巴掌抽了过去,打得她眼冒金星。他又拽起她的前襟,正要光天化日之下拉开她的棉袍找钱,此时后来的警探、看热闹的人们已再度围上,当前一男人扑了上来,一脚狠题,用了十分力道,顿时将那男人踢得横飞三四步远,嘭的一声重重跌到地上。警探们抓紧时机一拥而上,不一会已将人逮住,捆了个结结实实。

      苏锦瑞浑身颤抖,脑子里半天都是空白的,疼痛和耻辱重新汹涌而来,令她就像骤然间被扒光了衣裳丢入人群一样,后怕得不知所措,羞耻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她钻进去。就在此时,她头顶罩上一阵阴影,那个刚刚踢飞劫犯的男子走了过来,苏锦瑞惊跳起来,一只手抓紧前襟,另一只手胡乱从地上摸到一块碎砖就砸了过去。那男人偏头避过,砖头哐的一声砸到地上,苏锦瑞还待再四下乱摸,想找趁手的东西跟他拼命,却听那人近乎小心地道:“苏大小姐,是我,你看看,是我啊,我叫叶棠,还记得吗?我是你们家的故交,叶棠,你要叫我叶二哥的,虽然你一直不肯叫……”

      苏锦瑞眯着眼,迷迷糊糊看清了来者,她慢慢认出了对方的轮廓,还是那样不讨喜的长相,还是一身下等人的短打装扮,就冲你跟我结下的梁子,你也好意思让我叫一声叶二哥?呸,她愤愤地想。可突然之间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最狼狈的时候让一个外男撞见个正着,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一般,只要她蓬头垢脸,遭人欺辱,这个叫叶棠的男子就肯定会随即出现,将她全部的耻辱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怎么又是这样呢?
      无论她费心尽力了多久做了多少,总是有些人有些事,能一下将她打回原形,令所有努力付诸东流,令她就如跳梁小丑,使劲往上蹦跶,可落在明眼人眼里,不过徒劳而已。

      苏锦瑞顿时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以前所未有的粗鲁姿态哭个嘶声裂肺、肝肠寸断,全然不顾这是在大街上,这里人来人往,兴许有人会认出她,兴许第二天就会有人幸灾乐祸跑到她父亲面前去告状。那又如何,她顾自己的脸面顾了十来年,从没一刻这么被人当众揭开摔落,碎了个彻彻底底。为什么这种事会轮到她头上呢?为什么就该她倒霉?她从来没真正做过一件恶事,从没真正害过哪个人,她不过是想尽一切努力,殚精竭思,深谋远虑,为自己的生活做一些可能完全没有作用的努力。她也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如她的小姐妹冯媛洁那样,哭也好笑也罢,全是为芝麻绿豆的小事,横竖事事有人替她做主,去哪都有人帮她拿主意。或者像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苏锦香,连第二日出门戴什么穿什么都有二姨太替她打点,看似万事不管,自顾自己头上两片瓦的人,可亲娘一有事,她也能豁出来拿盆水朝长姊头上泼。
      然而她苏锦瑞有什么?那汇丰里头存的两万块?那一匣子锁入保险柜,从未见过的首饰?可她从未真正从母亲遗留下的财产中获益,反倒为此如履薄冰,一路走来战战兢兢,靠的全是自己,也只有自己。就连女孩儿家来月事,也是她耳闻目睹,先从小姐妹们那事先打听得清楚了,自己先替自己准备齐全东西,就怕事到临头出丑丢人。别人家的小姐努力一分,到她这就不得不努力五分十分。只因她不出错就罢了,一有错,人人都能叹口气来一句“到底是没娘教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怜悯,客客气气的可怜,实质上句句都能割人心不见血,句句都能杀人于无形。这么多年来,她样样拔尖,事事要强,以为给自己挣了个好名声,以为给自己攒了一个青梅竹马,知冷知热的好伴侣,结果呢?形势比人强,一到紧要关头,原来她努力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全然没有意义。

      就连光天化日之下遭人劫持,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这等惊心动魄,恐惧羞耻等诸般感受,也无人可倾诉,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硬抗过去。

      等终于安全了,苏锦瑞却像分崩离析,给自己发丧一样嚎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眼前伸过来一方干干净净的手绢,她勉强睁开哭肿的眼,发现又是叶棠。原来他一直蹲在她身边没走,看她擦眼泪把袖子都擦脏了,忍不住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苏锦瑞接过手绢,狠狠擦了两下,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俩已挪到骑楼之下,蹲在一间凉茶铺前。叶棠跟着她一起蹲,目视前方淡淡地道:“你哭太多了。”

      他纯粹陈述一个事实。
      “一时没忍住,”苏锦瑞用鼻音回答,“让你见笑了。”
      “我不是说你不能哭,只是哭得有点多。”叶棠想了想,又解释了一句,“刚刚的情况换成我妹妹,哭都不用,直接吓晕,相比之下,你已经很好。”

      苏锦瑞没想到他竟然肯说这样的宽慰话,有些讶然,却又羞愧起来,低头哑声道:“耽误你事了,你刚刚就该先走的。”
      “我要是真走了,你反而会哭不出来,”叶棠道,“不用介意这种事,我小时候头一回在雪地里遇见狼也是吓得要死,回来后也是大哭一场。”

      他不说还好,一说苏锦瑞反而更觉得羞愧难当。
      叶棠大概也知道自己安慰人的水平实在太次,只好站了起来,苏锦瑞一慌,不由问:“喂,你去哪?”
      “我不走。”他走向凉茶铺,同铺子里的老板娘不知要了什么,掏了钱,老板娘遂高高提起铜壶,往一个粗瓷碗里倒了一碗凉茶。
      叶棠转身,将这碗黑乎乎的凉茶递给苏锦瑞。
      苏锦瑞吓一跳,摇头:“我不喝这种的。”
      “喝吧,竹蔗茅根,不苦。”叶棠把碗往她跟前递了递。
      眼见就要撒了,苏锦瑞没办法,只好接过,小心避开碗沿,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是甜的。其实夏日府上也经常会熬凉茶,只是像这样蹲在路边,拿一个也不知道涮干净没有的粗碗喝凉茶,对苏锦瑞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但今天多荒唐的事都经历了,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于是她豁出去一般双手捧碗,真个咕噜咕噜喝完。

      一喝完,问题来了,要不要道谢,要不要还钱,她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一下流那么多眼泪,补充点水是应该的。”叶棠接过碗,还给老板娘,又对她开口解释。
      苏锦瑞发觉他今天解释的次数有点多,正要说一句你不用那么费心,我没事了。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他说:“看,有渡船过来了。”

      他们所在的斜对面是豪华的大酒店,玻璃旋转门还能见摩登男女进出,再看过去是一片水光湛湛的江面,有蒸汽轮船带着小船逶迤而过,街道上又恢复车水马龙,装了手持喇叭的汽车,新式的自行车,穿梭其间的黄包车,步履匆匆的行人,一切如某个看不见的巨大车轮,早已运转起来。仿佛适才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幕从未有过,又或者,确实发生过了,可那件对她攸关性命的大事,对旁人,对省城的繁华,对无尽江水,对大小船却都毫无意义。哪怕她就算不幸命丧歹徒之手,想必也不过第二日在日报上长一小块位置,写上某某小姐香消玉殒而已。
      谁会在乎呢?
      苏锦瑞呆呆地抱着屈起的膝盖远眺,叶棠也跟她差不多姿势,两人就如初次进城尚未找到落脚点的乡下人一样,席地而坐,全无形象可言。而路过他们的行人何止万千,可就算有人回头看倆眼,也真的只是俩眼而已。事实上,谁会有闲心去管一个蓬头垢脸的乡下丫头为什么哭?谁又会理会她身旁的年轻男子算她什么人?

      苏锦瑞忽而意识到省城原来这么大,大到无边无际,大到人与人之间素不相识居多,大到个人何其渺小,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噬。
      “金桂,你还记得吧。”叶棠突然问道。
      苏锦瑞点头:“她怎样了?”
      “她回家后,流言蜚语传得甚为厉害,哪怕老宋竭力澄清,还请我出面都无用,怀仁巷的邻里个个都不是坏人,可在她的事上,愿信她的人极少。怀仁巷如此,出了怀仁巷也如此,这个世道对女子总多苛责与恶意揣测,明明金桂什么也没做。”
      苏锦瑞垂头:“是我害了她,该我去澄清……”
      “不,你听我讲完。”叶棠道,“事到如今,金桂若不寻死,便只余下嫁人一条路。老宋家仓卒之际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多是歪瓜裂枣,金桂也抵死不从。结果消息传开,却有一个后生愿娶她,人也住怀仁巷,原本有些家底,也读过书,然被父辈抽大烟败干净,如今家徒四壁,人却很上进。他一登门,金桂就讲非君不嫁了。原来那封被她吞了的书信,就是这个后生写的,金桂不识字,后生教她,信里头便是让她学的笔划描摹,金桂对这书信珍视无比,宁可吞了,也不肯授予他人。”

      苏锦瑞诧异地道:“那,老宋肯将女儿嫁给他吗?”
      “若以前是肯定不行,但现下却由不得他了。”叶棠看向她,“你看,原以为她入了绝境,结果却有情人终成眷属,人生际遇,莫衷一是,我只知道当初若她真个死成了,也就没法经历后面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说对吗?”
      他不肯再说,苏锦瑞却明白这言下的勉励之意。她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

      一个报童奔跑着过来,举着报纸喊:“新鲜出炉的晚报,新鲜出炉的晚报,□□任大元帅府参谋长,兼军校筹备委员会委员长……”
      叶棠猛地站起来,叫住那孩子掏钱买了一份,匆匆扫过后沉吟不语。
      苏锦瑞问:“怎么?”
      “军校要在这筹办,太好了。”叶棠目光炯亮,带着难耐的兴奋,“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苏锦瑞站起,拍了拍身上,瞥了眼叶棠,咬了下唇,问:“嗳,你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吧?”
      叶棠淡淡一笑,也不回答,只是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把苏公馆的地址告诉了车夫。

      苏锦瑞提着棉袍上车,临了回头看他,小声说:“你,你如果要说便说去,我也不怕。”
      叶棠有些无奈:“我告诉谁去?”
      “我是说,”苏大小姐低下头,难为情说,“我的意思是你帮我这么大忙,就算你告诉别个也是应当。当然,不说最好了。”
      “好了,上车吧。”
      “我不是忘恩负义,”苏锦瑞突然抬头,“报答之事,容我慢慢想……”
      “再给我扔一百块钱?”

      苏锦瑞涨红了脸。

      叶棠想笑还是忍住了,温言道:“放心,我不会挟恩图报,也不会四下宣扬,今日之事换成任何人,我都不会袖手旁观,不用觉得欠了我。”
      “我不是……”苏锦瑞着急地想说明,可不知为何,素来伶牙俐齿的她,此刻却喉咙里梗着,一句明白话也说不出来。
      “走了。”叶棠把她扶上去,“下回出门身边记得带人。”

      苏锦瑞点点头,坐好,黄包车夫拉起车就走,没走几步,苏锦瑞又急急叫停,叶棠还没走开,诧异地抬眼,只见苏锦瑞回头,用周围许多人都能听见的嗓音,正儿八经道:“叶二哥,谢谢你。”
      叶棠一愣,随即不太自然地点点头,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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