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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寻死 ...

  •   寻死

      就在叶棠拂袖而去的这天夜里,二姨太太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用手摩挲一根绣花腰带。

      这根腰带上面的绣样极精细,狭长一条带子上,竟密密麻麻绣上花开富贵图,一朵朵牡丹花舒展得富丽堂皇,颜色从酡红到绛紫,层层晕染开,花朵饱满到凸起,几乎以假乱真,娇艳欲滴,摸上去鼓鼓一层。绿叶枝蔓环绕四下,柳黄葱绿,郁郁芊芊。间或喜鹊三两只,翘首枝头,或引吭高歌,或低头弄羽,仔细看,雀眼浓黑到晶亮,那是用两三种线开丝而绣,俗称丝绒绣,整条腰带从描稿到绣下手,全是二姨太待字闺中时自己一针又一针绣成,唯独雀眼花蕊,请的却是状元坊绣戏服出名的绣坊专门绣上手工的男师傅来点睛。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绣的一件嫁妆,二姨太还记得,光是绣这样一条腰带,就要耗时两三个月。
      那一年正月里,隔壁铺头的掌柜请父亲过去喝酒,席间正遇见年轻气盛、好交友、好泛游的苏家大少爷。众人一撮合一起哄,她父亲喝高了酒,稀里糊涂就把她许给了苏大少爷做二房。
      读书人家的女儿,照理说是不屑给人做妾的。可世道不同,旧脸面抵不过日日要过的油米材盐,宁可饿死不可失节这种古训,经过几代人的磋磨,早已如檐下残幡,风一过固然会呼啦啦作响,可也仅仅只是会响而已。她父亲大抵也觉得把她许出去做妾有些伤了颜面,于是找了诸多好话来贴补,一会夸苏家乃省城出名的仁善之家,一会又夸苏大少爷如何的一表人才,书如何读得多。她原本是风吹过耳,一边进一边出的,有些凄惶,也有些认命。哪知过了几日,苏家聘礼上门,单单给她做四季衣裳的布料就堆了满屋,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铺开了一床,如五彩的河流徜徉而过。她看得挪不开眼,小心翼翼拿手摸上去,俱是冰凉柔滑的质地,一抖,整匹绸水一样倾泻下去,抓也抓不住。二姨太将脸贴过去,犹如六月天掬了一捧井水,沁凉沁凉的,一直钻入心底里,让她禁不住一笑,笑完了就晓得自己是愿意了。

      她出生的时候没赶上家中的好光景,宅第进了大门右侧任留一块石碑,刻耕读传家四个字,可实际上他们家除了往前三代出过两任举子外,子孙可未见得少了偷鸡摸狗、游手好闲之辈。她的父亲倒是早早考中秀才,然而这秀才一做二十几年,再不见仕途有往前走多半步的可能。几十岁人了,仍旧月月伸手管祖母要零用花,家中女眷无论老小一应要埋头绣这做那填补家用,到他这,却变成稍微做点事便嗟夫斯文扫地,娶妻纳妾倒是半点没见耽误。年节酬神祭祀的鸡鸭鱼肉,乡下亲戚送来的新鲜瓜果,早起赶集买到的活蹦乱跳的鱼虾,不管得了什么好东西,进了门,一家老小都得先就顾着父亲那张嘴,等他酒喝好了,饭进得香了,嗟叹也嗟叹完了,才轮到老人孩子们解解馋。
      三代以前置办下的亭台阁楼,到她那一辈只余下陋巷里一处两进的小宅第。宅第后头连着一片荷花池,荷花池乃对面太岁庙的产业,夏日傍晚,凉风习习,花香沁人,自家仅剩的那抹清新儒雅,全然是因占了庙产的便宜。对着荷花池有片晒场,保留了一小处窄窄的竹编六角亭,读书人家的风雅,只剩下这一声淡淡的回响。

      她五岁起便要跟着母亲刺绣做活,小女孩十根手指头伸出去,没闲情捣凤仙花染指甲,倒让针尖戳破了好几处。家里养她到十八岁,见多了后院里的鸡飞狗跳,每每想起自己的终身,也没有什么大想头。待订下做妾了,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就如暗自绷紧的一根弦铛的一声断了,余音袅袅,人反过来能从这余音中听出悠远怅然的意思。

      她淡淡地想,若是不当姨太太,又能嫁个什么好的呢?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掰开来揉碎了,全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琐细生活。
      这么一想,还真是不如嫁到苏家做姨太太,最起码,针线往后不用拿来帮补家用,只需拿来做闲情逸致。
      也算值了。

      她要入苏家做妾的消息一传开,同在一个省城,苏家的境况无需打听,也有人特特来告诉。在这个时候她知道了苏大太太。都说她是出名的美人,身子单薄,性情温柔,与苏大少爷犹如戏文里唱的那般锦瑟和鸣,好得蜜里调油。二姨太听了有些艳羡,也有些怅然,她那会正当年华,难免要柔肠百转,想那苏大少爷俩夫妻既是琴瑟和鸣,又怎会酒桌上旁人三言两语一撺掇,便笑着点头,·同意纳自己做妾?自己进了门在那两个之间,又该如何自处呢?
      可她转念一想,又笑自己太痴,这世上泥腿子穷汉也想纳房妾,何况苏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就是她自己亲爹,除了做两首酸诗没别的本事能拿出手的,还时不时想买多个年轻女孩子红袖添香呢。
      夫妻和美与纳不纳妾原本就不相干,男方若是不肯纳,自有无数的男人女人怂恿着撺掇着你纳,人人都道家中只有一房太太,怎么够人伺候你?没多两房妻妾,怎显得出男人家有本事?妾都不敢纳一个,难不成家中有母老虎镇着你?孩子都不敢多生几个,难不成你不想开枝散叶?说得多了,正房太太都怕了,每每亲自操办往丈夫的房里塞年轻会生养的女孩子以示贤达。旧时十三行的大行商,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妻是妻妾是妾,规矩半点不差。拿迎新人进门一事来说,娶妻要慎重,要门当户对,要讲三媒六聘,郑重其事,可纳妾却轻易得多,酒桌上,谈笑间,几句话的工夫,一个女子的一生便就此定下。

      二姨太想得灰,又于一片灰中挣扎着振奋起来。她想,无论如何,做妾是板上钉钉了,可那妾不如这妾,妾与妾之间,也是有所不同。她总要有样东西拿得出手,这样东西,必须是正房太太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必须是大少爷一见之下印象深刻的。她见多了家中妻妾争宠,深谙这里头的道道,女人若要一个男人记得住你,不在于投其所好,越是精明商贾人家出身的大少爷,越能一眼看穿这讨好下的卑微;她要的是出奇制胜,是大太太再温柔贤良,貌美如花也替代不了的东西。
      也是机缘巧合,苏大少爷曾下过一道荒唐的命令,不许人拿针线烦自己的妻子,理由是怕她绣花伤了眼,大太太要绣什么,只需描个花样,自有底下人找绣娘去操办。二姨太一听就明白了,那位正房太太的女红定然不好,大少爷这是为她打幌子呢。她又是庆幸又是酸楚,庆幸是还真让自己找到彼之所短,己之所长的地方,没想到打小穿针引线,出嫁了这倒成了傍身的技艺;可酸楚的却是,女人家的所长所短,男人看来却未必是同一个长短,到了男人眼里,那个长短往往会反过来,只要他眼中有你,你越不擅什么,他便越怜爱心疼。

      她嫁得匆忙,正月订下亲,二月便下了聘,五月里顶着已经毒辣的日头,坐着一顶小轿晃晃悠悠便从苏家侧门抬进去,从此开始她做妾的生涯。
      她穿的嫁衣都是现成的,银子拿出去,状元坊相熟的绣房自有成套绣衣让给她,但那根腰带却是现做,是她亲手描了花,亲手配的色,亲手裁了苏家送来的缎子,亲手穿针引线。她选的花样叫花开富贵,几朵娇艳的姚黄魏紫,两只神情各异的喜鹊画眉。这花样意头好,颜色更是配得足,鲜艳明媚得宛若要夺目一般,最后点睛那几针,更是央求了绣房中功底最好的男师傅亲自动手。一条腰带铺陈开去,牡丹永远停留在韶华最鼎盛的时候,鸟雀永远停留在羽毛色泽最丰美的瞬间。花开正好,富贵当头,寓意永远选择最慰贴人心的诠释。
      年轻的二姨太一边绣配嫁衣的腰带,一边将心思藏在细密的针脚当中,牡丹花绣得娇美鲜嫩,花瓣一片一片,厚重得几乎可以掰下来托在手掌心。正宗的广绣针法,娴熟的技艺下藏着的却是一个从小不得不靠绣品帮补生活的少女。
      一晃二十几年就这么过去,她抹再好的桂花油,鬓发也悄悄出现白丝,脸上隔三差五寻新鲜羊乳煮好,用绢浸入,待冷了再敷到脸上,也挡不住眼尾嘴角出现的皱纹。二姨太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当初也有明眸善睐,也有如水柔情,也曾与大少爷恩爱过一阵,也养育有自己的女儿,也熬到正房太太赶在自己前头先死,她的姨太太生涯比起许多同样的姨太太,不知逍遥多少倍,她总是在等,有耐性也有韧性,可二十年这么等下来,还是抵不过一个已死了多年的鬼影子。

      她不甘心,却又没办法。
      那个鬼影子一现了具形就不得了。它成了花房里畏畏缩缩的养花丫鬟,低着头对谁都一副怯弱的模样,可二姨太只需看一眼就浑身哆嗦,她明白大太太又回来了,那个活着时有神仙水喝时快活如喜鹊,断了她的药水时暴戾如疯魔的大太太又回来了。哪怕三魂七魄只回来了一半,哪怕她这回只能屈就在那么个娇娇怯怯的小丫头身体里,可二姨太就是知道,只要这个丫头让苏大老爷撞见,她在苏家经营了二十几年的一切,就有可能玩完。
      因为她很清楚,苏大老爷根本抵抗不了再去重造一个苏大太太的欲望,那种将单纯无垢的女子带在身边,亲自一点点雕琢,一点点打磨,将一个低贱无知的丫头雕琢成那个没发病前人人称颂的苏大太太,那个传说中安静娴雅的美人,这种事的吸引力,苏大老爷根本抵抗不了。

      二姨太入苏家这么多年,终于第一次感到如临大敌,在跟苏大老爷相处了二十年后,她远比苏大老爷本人还了解他对已故大太太那种秘而不宣的心态。它夹杂着爱恨,夹杂着嫌恶和追思,懊悔和冷酷等复杂情绪,经过二十年的反复搓揉,早已不能一言以蔽之。苏大老爷是不续弦,不纳妾,不养外室,连他自己大概都要以为他对亡妻情根深种,念念不忘。可二姨太却看得明白,大老爷与其说忘不了的是苏大太太,不如说忘不了的是他臆想中如花美眷,镜花水月。十几年前,她曾亲眼目睹苏大老爷在妻子病重癫狂时落荒而逃,听任发妻将鸦片町大口大口灌进嘴里,她这头一咽气,那头苏大老爷就悲伤过度躲到一旁,连丧事女儿都不顾。在那时二姨太就懂了,这压根不是什么情到深处情转薄,这不过是当一个男人娇妻美妾的幻梦被强行打碎后的不知所措而已。
      说到底,苏大老爷与自己那个窝囊废父亲,真是半斤八两。

      可她明知道如此,却也只能全心全意伺候这个男人,不为自己也得为了苏锦香,不为苏锦香也得为了这层东楼二姨太太的身份。一件事做了十几二十年,就渗入到日常的每一处细节之中,再以此做底,重新编织出她的全部日子。在她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苏大老爷的衣食起居,早就成了她每天诸种事务中的头等大事,什么节令穿什么,什么气节进补什么,苏大老爷但凡有点头疼脑热,那几日二姨太就必然精神抖擞,因为她莫名地从伺候这个男人中得到某种对方依赖自己的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无可取代,仿佛便是苏大太太还活着,也断断做得不如自己细心妥帖。就连坐在苏大老爷病榻旁,与他闲话中偶尔讲到过世的大太太,她也分外宽和平静,带着不与死人与病人计较的心态,像看着两个孩童,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死了的那个曾哭喊过活的那个不懂她,而活着的这个时至今日还在埋怨死了的那个不该那样死。
      实际上,不管死活那都只是两个孩童而已。

      可惜这些都是她的痴人发梦。宋金桂一来,苏大老爷无例外地对她另眼相待,二姨太骤然意识到,孩童才是最能翻脸无情的狗东西,哪怕掏心掏肺去待他们好,他们也是转头会管另一个给奶吃的人喊娘。

      而她现下却已韶华不再,身边拖着个没嫁人的苏锦香顾虑重重,比不得宋金桂如花美眷,有长长的数不尽的似水流年在前头等着她挥霍。
      怎么办?
      只能下手把这张纸先撕了。

      她也是怒火攻心,带着惶恐和对大太太,对苏锦瑞的恨意,一出手便是最直截了当的老法子。她一辈子活在后院,深知后院女子,最在乎贞洁二字,没了这个前提什么都免谈,哪怕时局再变,世道再不同,对女人的道理却总是一致得出奇。似苏大老爷这样的男人,头上再摸发油戴高帽,身上再穿马甲西服三件套,手上再拄文明棍,他也是经历过前清活到民国的男人,他骨子里就不会要一个不干净或可能不干净的女子,哪怕那个女子长得再像他过世的太太。
      果不其然,她只是安排了一个外男去爬窗,再安排自己人事先把点私通的证据塞进宋金桂的柜子里,然后让人看准时机,带了别的仆佣去撞门,把事情嚷嚷开了,让苏锦瑞想做什么都措手不及。二姨太考虑得周到,明白苏锦瑞这种娇小姐手段再厉害也有限,有些事根本就在她们的认知范畴之外,比如男女私通一类。
      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就把宋金桂除掉,她唯一没料到的,只是宋金桂那么窝囊的性子,却能转头就去上吊。
      消息传来时,二姨太甚至笑都没笑一下,她茫然地盯着窗外,心想这女人的命真贱,多少年,多少代,一旦事关贞洁,都只有一条路走,都是一样的贱。

      叶棠带着老宋一登门,二姨太就晓得事情要糟糕了。她一直以为宋金桂最大的靠山不过是苏锦瑞,她与苏锦瑞斗了多年,彼此都有些知根知底。苏锦瑞若替宋金桂出头,她这里便有一大堆让没出嫁的娇小姐望而生畏的流言等着回敬。可没想到,宋金桂背后,竟然牵扯出来一个叶二少。倒不是这位叶二少有多厉害,而是二姨太太了解苏大老爷,事情若关在自家大门内,管你闹到天翻地覆,只要不影响他一日三餐,不带累他被老太爷训斥,那他都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和万事兴。
      可事情要是关不住了,削了大老爷在外头的颜面,那就另当别论。
      像今天这样,让一个世交晚辈寻上门来,自己女儿还配合人家唱双簧,二姨太怎么想,都觉得大老爷要暴跳如雷。
      尤其是这么好的机会,换成她,绝对要给苏锦瑞上眼药的,换成苏锦瑞也一样。

      果不其然,客人前脚一走,后脚苏大老爷一脚将她的房门踢开。她从床上爬起来,刚刚来得及问一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脸上就捱了重重一巴掌。
      她半边脸火辣辣地疼,捂着脸,照说这时候眼泪就该下来了,即是求饶也是为了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可二姨太不知怎了,她呆愣愣地看着对面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无比陌生,喘着气怒火扭曲的脸无比丑陋,他虽然是施暴一方,可他却像个被逼无奈才动手的受害者一样极为悲愤地控诉起来。内容无非他如何纵容你,如何给了姨太太天大的恩宠,可是没成想养成了仇人,背着他竟然如此蛇蝎心肠,不顾体面,为了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欲,把阖府的面子都踩到脚下。
      二姨太听得迷迷瞪瞪,她的反应令大老爷更加暴怒,很快她另一边脸又捱了巴掌,啪的一声脆响,令她有些恍惚惊醒。她看着眼前因为丢脸而暴跳如雷的男人,多少年前也是英俊逼人,洞房花烛夜解开她的嫁衣,手摸上那条精心绣成的腰带时,也曾咦了一声表示赞叹。恩爱之时她也有过那种姐姐是你心爱之人,我不敢求同等看待,只求你偶然眷顾的傻心思。二十几年来,她忍过让过,也争过抢过,这回终于头一遭下手真正去害一个人,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这个男人吗?

      苏大老爷又来了一巴掌,直接把她扇到地上,打完后嫌手疼一样甩了甩,又不解恨地连踹几脚,嘴里骂的什么她也没去听清,只抓住一句“娶你做姨太太,还不如去城南随便买个头上插草的乡下妹仔,蛇蝎心肠的毒妇,丢人丢到家了!”

      二姨太太本来还想争辩两句,反正事情死无对证,苏锦瑞有她的张良计,她自然也有她的过墙梯。可在这一瞬间,二姨太突然感到心力交瘁,什么辩解也不想说,她扭头问苏大老爷:“这么多年,我就不如个养花丫鬟?”

      这话不该问,因为道理不是这样讲,二姨太精明了一辈子,可到这一刻,她突然前所未有的执拗起来,她头一回不揣摩人心思,不讨好谁作践谁,不算计不夹枪带棒,她就想问这个男人一句,这么多年,老话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是不算贤良,害宋金桂这个事是做得不地道,她没本事,没法像过身的大太太那般发完疯还能留下一个美丽温婉的传说,她总是一不小心就用力过猛,忙活半天一句姨太太就能将她打回原形。她也晓得自己从来不是大老爷心中的朱砂痣,人道是“寒温腻语,终成冰炭”,那说的也不是她,她充其量不过是一味不知高低深浅,执意要空寻断梦的罢了。
      可她扪心自问,对这个男人,自己没有一丁半点对不住的地方。

      大老爷嫌恶地道:“你也晓得那是一个养花丫鬟,连个养花丫鬟你都不放过,可见龌龊狠毒到何种地步,我这些年真是瞎了眼信你……”

      二姨太后头的话已不想听了,再踢打她咒骂她,她也毫无反应,再后来,她听见苏锦香在门外拍门板,一叠连声喊父亲,大老爷终究还是没脸在儿女面前打骂姨太太,于是开门拂袖而去,走之前下令将她关起来,不准苏锦香进来看她,也不准佣人来帮她收拾。

      苏锦香在门外叫,二姨太回过神来,隔着门板软言安慰几句,嘱咐她早些去歇息。然后她颤巍巍从地上爬起,走到玻璃穿衣镜那,常年用心呵护的一面镜面擦拭得透亮无垢,镜子中一个半老徐娘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唯独目光晶亮,闪着凶狠的光。
      二姨太面无表情地挽好头发,拿梳篦别在脑后,拿起妆镜台上匣子里的胭脂水粉,手一顿,暗笑自己这会涂脂擦粉也挡不住一脸的伤痕。她放下那些瓶瓶罐罐,取出钥匙打开箱笼,从里头掏出一个专门装小物件的木匣子,把木匣子举高往床上一倒一扣,里头的东西顿时散了一床。
      在这许多零碎中,她寻到了当初那根绣花腰带。
      二姨太将腰带摩挲了一会,上头的花鸟几句都要挣破绸缎破空而出,她无意识地笑了一下,随后,她搬来凳子,爬上去将腰带甩到横梁上,打上一个死结,毫不犹豫将脖子套入其中。
      她一边套一边想,进苏家二十年,她想过自己许多种结局,唯独没想过自己会上吊死。

      二姨太投缳的同一时刻,苏锦瑞正在后园小洋房陪老太爷说话。

      说陪老太爷说话不过是一厢情愿,实际上是苏锦瑞单方面听老太爷冷嘲热讽。

      苏锦瑞垂首低头,听着祖父一句句挖心挖肺,嘲讽得她恨不得地上找条缝钻起来。可她不能还嘴,只能低头受着,听得久了,她居然有些无师自通,领悟出老太爷真正的意思往往夹在这样没完没了的讥讽中,必须要自动摈弃那些祖辈一般不会对孙辈使用的挖苦话后,才能捞到只言片语的真知灼见。
      对这个祖父她已经明白,此人眼光太毒,嘴巴太狠,什么做派落他眼里都骗不了他,还可能会讨他骂,还不如老老实实什么也不说,低头听训便是。

      苏老太爷亲历得多,从前清到民国,从王朝跨入到共和,他童年时目睹过十三行大行商最后一点辉煌的余光,青壮年时挑起苏家贸易行的重担,在国难当头,乱世纷争中,与走马观花一般轮流换着的提督总督、军阀省长打交道;他与粤商团一道迎来送往了粤海关大楼内好几任洋人总税务司,也冷眼旁观过西堤长提大马路上几多高楼拔地而起,又有多少显赫的姓氏湮灭于人们的记忆。他谨小慎微,冷心冷肺,这点与好同乡情谊,人情练达的粤商们不同。他待人待己皆到苛刻的地步,一丝一毫的疏漏都要不得。苏家贸易行的掌柜伙计们至今流传这位老东家某些轶事,据说他早两年还会亲自去巡铺子,进去后第一件事不是看账本,而是看账房的台面,若见到摆放的东西不是左起文房四宝,右起算盘货单,则那个铺子从上到下,每个人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这种刻薄寡恩、一丝不苟的性子,才令整个苏家在他手里抗住了大清覆灭前后的兵祸动荡,抗住了这么多年来革旧鼎新的重重风险。如今苏老太爷早已不亲自应对大小事务,然家中仍然个个对他敬畏有加,亲近不足。他对儿子一辈严厉过了头,便是他们早已成家立业,外头也被人尊称某某老爷,可到了他这里,要哪件事办得不合他心意,苏老太爷照样能当老婆孩子的面损得他下不来台。对子孙辈他稍微宽和了些,可那个宽和不是真宽和,而是带了懒得与黄毛小儿一般见识的蔑视,多少带了点与他无关的冷漠。西楼的太太们当初也不是没想过抱孩子来讨祖父欢喜,可惜人还没能进小洋楼,老太爷便使佣人出来问一句,几时苏家后园子成了杂耍卖艺的地方?那太太还没醒过神,对方又紧跟着问一句,卖艺的还能抱孩子头顶灯,太太抱着孩子能吗,要做不到还是别来这讨赏钱了。臊得对方满脸通红,铁青着脸转头就走,孩子见大人脸色不对,吓得嚎啕大哭,苏老太爷在楼里犹自歪贵妃沙发上听留声机,自得其乐。

      这么多年来,也就苏锦瑞能让苏老太爷稍假颜色。可这却不代表苏老太爷有心对她多疼爱,只不过当初为了埋汰二姨太没规矩,他随手把这个孙女拉到跟前多瞧了两眼而已。这两眼瞧下来,久而久之变成了另眼相待,苏锦瑞固然得到进出小洋楼资格,可她也多了几分被苏老太爷训斥的风险。那训斥的内容五花八门,今儿个嘲笑她赶时髦非要在外套内加件领子浆硬的白衬衫,倒像倒插两片白刃,上戏台可唱个扮相新奇的小鬼;明儿个嘲笑她脚上的硬头皮鞋,不知道的还以为脚上绑着两根木棍,边走边哐哐哐敲打,生怕一里外的人听不见。有次心血来潮甚至考她英文,一听她拐弯抹角的英式社交腔,立即冷笑骂白花钱尽学些花里胡哨没用的东西。
      苏锦瑞被骂得多,其实也慢慢得了些好处,比如祖父沙发边的小圆桌上,珐琅八宝瓷盒里,偶尔也会朝她打开,恩准她吃特制的蜜饯。再比如手摇电话机,几年前整个省城装电话就只有政商界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打个电话的费用抵得上一个佣人半个月的薪水,阖府上下没要紧事,谁也不敢轻易去小洋楼摇那个电话机,可老太爷不在时,她也能在其默许下给自己的小姐妹们打电话,甚至有次还能带小姐妹们偷溜进小洋房参观参观,这样的待遇整个苏家人中绝无仅有。随着苏锦瑞渐渐长大,她慢慢懂得了,几房对自己疏远却不至于落井下石,二姨太与她一个年轻丧母的未嫁女居然斗成了势均力敌的局面,这里头隐隐都有老太爷的威仪在起作用。

      老太爷的看顾隐晦曲折,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看顾,是回忆起来不失温暖的部分,在苏家的全体男性成员中,唯有苏老太爷会这样对待她,就连她自己的亲生父亲,明知她日子过得不好,却仍然只求表面安宁,不问是非曲直,遇上她受委屈,顶多便是塞点钱了事。可只有这位极不好相处的祖父,会动动嘴皮讥讽得二姨太下不来台,从而令她的日子好过些;会不动声色地收拾邵姨妈顺道给她谋来实惠的好处,会通过说难听话高屋建瓴地指点她的困境,会在她遇上事时,第一个想求助。
      也会如现在这般,心知肚明她干了什么好事,却没有拿虚头巴脑的仁义礼信来压她,反而一边喝着茶,一边讥讽她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招玩得漏洞百出,也就是运气好,遇上个二姨太急功近利,遇上个苏大老爷最好面子才让她走到这一步,换个别的脑子稍微能用的对手,她就得玩完。

      “你这里头唯一不那么蠢的招数,就是找来了叶家二少唱双簧,”苏老太爷歪在沙发上道,“这一步算打得你爹措手不及,照他的死都要脸的德性,这法子确实能逼他表态。”
      苏锦瑞低头坦白道:“叶二少不是我找的。”
      苏老太爷微微皱眉:“怎么回事?来得这般巧,竟不是跟你事先约好?”
      “不是,叶二少正巧与宋金桂同住在怀仁巷,老宋晓得他家与我们家有世交之情,想是去求他来出头。”
      “哈,竟然有种事,”苏老太爷冷笑一声,“那让我怎么说?这整件事真是想夸你一句都没地方能夸得起。”
      苏锦瑞哑声道:“您说的是。”

      苏老太爷听了反而挑眉:“这是跟我示威哪?”
      “不,是我真的这么想。”苏锦瑞坦然道,“祖父,如您不嫌烦,孙女想斗胆说几句真心话。”
      苏老太爷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我说过,别拿我当街面上那些替儿孙辈排忧解难的阿爷。”
      “我没有那样想,但我晓得,祖父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我好的。”
      苏老太爷冷笑:“你好不好凭的是你自己的本事,看的是你的命格,与我何干?管仔管女我已尽了责,还管孙辈做什么?”

      “但您终归不希望我蠢笨愚钝,不希望我一叶障目,您明知这件事我由头到尾都做得不地道,可您训斥归训斥,却没讲过锦瑞一句品行不端,没对锦瑞避而不见,还愿意亲自训导一番,就凭我站在这,我知道,您还是希望我好的,您是这个家里,唯一真想我好的人。”

      她因讲了这句感性的话而瞬间有些不自然,低下头过了会才道:“祖父,不怕告诉您,这次的事,从我将宋金桂带进我们家那天算起,我就没觉得我做得对,做得好。诚然事情是进展得很顺利,父亲如我所愿注意到宋金桂那张脸,二姨太地位受胁,忍不住出手害人,我利用叶二少上门的时机给了她重重一击,这下她要翻身都难,一切都没有超出我的预料,可是祖父,我还是没觉得有多高兴。您骂我骂得一点没错,这件事确实是蠢透了。”
      “那可真是不容易啊,”苏老太爷嘲笑道,“难得你还能想明白这是蠢事,来说说,到底蠢在哪?”

      “母亲去世得早,老实讲我并不大记得她什么样,人人都道她临终托孤,表姨妈又喜欢我,我终有一天总会嫁入他们家,我也一直这么以为,等到我发现事情原来可以变卦,我跟邵表哥原来并无实质婚姻,二妈原来竟敢把手伸到我亲事头上,我气急了,我气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真的,只要能解气,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去做,”苏锦瑞微微颤抖,定了定神继续道,“可等我真的做了,我却一点都没解恨,我不是后悔,不是惭愧,我是,我是不甘心。”

      “你有什么好不甘心?你不是斗赢你二妈了?照你爹的性子,往后几年只怕一想起这个女人都会膈应,这便意味着,至少有几年工夫,你那个二妈便是想难为你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你运气够好,这段时间足够你带着你的嫁妆,嫁个体面人,回来就是苏家的大姑奶奶。你的二妈,你的妹妹再也无法从你手里抢东西,这不是得偿所愿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样还不够?”苏老太爷带着笑,冷酷地道,“你还想斩草除根?”

      “不,不是的老太爷”苏锦瑞抬起头,急道,“我没有想要害死人,不管是金桂还是二妈,我没想过要她们死。”
      “哦,没想过啊,”苏老太爷不知是遗憾还是欣慰,“那你所说的不甘心,又是哪里不甘心?”
      “我是觉着,我原本不该做这件事……”
      “不该?”苏老太爷冷笑,“原来我们家还出了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良善娇小姐,你这叫什么?幡然悔悟?良心发现?”

      “话不是这么讲,”苏锦瑞抬起头,坦然正视她的祖父,“我说的原本不该做这件事,是指这件事从缘由上讲便不值得我筹谋。我忘了我是苏家大小姐,我们家比邵家没有什么比不过的。我上有父辈,下有一众亲戚,我又不是孤儿,何来母亲临终托孤一说?这么一想,邵家表姨妈不过承了母亲的姊妹情,她于我一无义务,二无血缘亲情,有什么责任一定要对得住我?邵表哥与我是青梅竹马没错,可我们一没私情,二没定亲,这个时代他要娶谁,本就是他的自由,我又有什么好生气?我是苏家人,本该有苏家人的傲气,有做苏家人的硬骨头,我不该为一门一厢情愿的所谓亲事迷了眼昏了头,连苏锦香都不如,她都看得明白,我却还在计较二妈抢了表姨妈给我的请柬,妄图将手伸到邵表哥头上,终究跟二妈撕破脸,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然而,且不说邵表哥从来就不是我的,退一万步,就算他真与我订了亲,君既无心我便休,我苏家大小姐,岂能为这等事而耿耿于怀?”

      苏老太爷微微眯了眼,看着她道:“讲得比唱的还好听,可你爹那个姨太太确实是没规矩,你出手教训她懂点道理,做就做了,有什么该不该?”
      “是,可我仍然觉得不值。”苏锦瑞低头,“二妈贪心,原本有另外的惩戒,我不该利用到已故的母亲。”
      苏老太爷轻笑:“到底讲的还是孩子话,你那个母亲活着未见得对你好,死了能让你用一用又有什么要紧?你别怨我话讲得难听,做苏家人,除了要有硬骨头,还要能随机应变。不然,你以为先祖如何从担茶叶的一步步发家?我又如何从前清一大堆贪官污吏中独善其身,没跟叶家老兄那样充军伊犁?”

      “祖父……”苏锦瑞张开嘴,却发觉一股热流自心里涌了上来,哽噎得说不出话来。自宋金桂投缳,她恐惧又自责,家里四面楚歌,外人连叶棠都会骂她不将妹仔当人看。没想到唯一的安慰,仍然来自这个严苛到不近人情的祖父。

      “行了,这事讲你办得蠢,乃是它从一开始便不是后院之事,而是邵家与我苏家之事,你只盯着与你父亲姨太太那点针尖大的矛盾,自以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殊不知自己如井底之蛙,目光短浅,又如提线木偶,做这么多只不过入了别人的套。”苏老太爷闭上眼,微微叹息,“我等着看你怎么办,越看越失望,好在今日能跟我讲出这番话,总算还是我苏某人的孙女。”

      “生逢乱世,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可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便利,女子不缠足,可剪发,能上学堂,能学各种新鲜玩意,无需再拘于家务琐细,提起箱子也能如男子般遨游列国,将来恐怕参政经商,入各行各业也不在话下,锦瑞,”苏老太爷忽然唤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苏家头一个进洋学堂的女子,你要跟她们不同。”
      “是。”苏锦瑞低下头,眼泪流了下来。

      “那行吧,赶紧走,”苏老太爷闭上眼挥手,“别在我跟前碍眼,都说到这份上了,该做什么要还脑子不清楚,也不用来见我了。”
      “我知道了。”苏锦瑞擦了擦眼泪。

      就在此时,门上传来谨慎的敲击声,苏老太爷睁眼看过去,却见他的管家站在门外道:“老太爷,前头东楼出了点事。”
      苏锦瑞诧异地转头看过去,那管家有点为难地看她一眼,继续道:“东楼里的二姨太太上吊了。”
      苏锦瑞大惊,苏老太爷却无动于衷,淡淡地问:“人死了?”
      “没,救下来了,但喉咙伤得厉害,人说不出话来。”
      “没死,那就能置于死地而后生。”苏老太爷颇有兴致地笑了,对苏锦瑞道,“你看,这就是我放着你在后院扑腾的原因,因为我从来不小瞧女子,若论敢豁得出去,你这个二妈可比你爹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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