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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觅活 ...

  •   觅活

      在叶棠看来,宋金桂不过受了冤屈,一时想岔了投缳,又被救了下来,她本人为何寻死不是关键,关键是她活了下来,并要回怀仁巷继续活下去。
      这就需要费些心思好好想了。

      这件事若换成别人别家,叶棠未必会多管闲事,可谁叫老宋在他跟前一跪,张口就道出了苏家和苏锦瑞?叶棠对苏家本就看不上眼,苏锦瑞上回将一百块钱甩到他脸上,更是令他印象极差。几乎不用多问,叶棠便认定这事上定然是苏家苛待下人,宋金桂熬不住才投了缳。他心里冷笑,这类旧式大家庭不过外头光鲜,谁知道两扇后木门一关,内里有多少肮脏僻陋。这种人家最是冷酷无情,一有丫鬟寻死,不问缘由,定然是先拿住丫鬟,一番打骂威吓了再说,人都被逼得没了活路,那些太太小姐们却只会讲这妹仔多没良心,竟敢死在主家,腌臜了别人的地。人命在她们眼底,大抵比不过薄薄一张银圆券。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家鄙薄苛待,恶仆自然有恃无恐,竟当街就对苦主父亲拳打脚踢,说狗仗人势都轻了,简直就是一丘之貉。
      别说叶棠跟老宋一家街坊邻居互有来往,便是素不相识,一想到苏锦瑞恍若自云端往下瞧人的模样,叶棠就想管一管这不平之事。

      可惜叶棠长在叶家没落的时代,没福分瞧见旧事叶家宅子里一屋莺莺燕燕争奇斗艳,也没福分领教当年他的祖母——叶家当家太太整治妾室,收拾狐媚子的雷厉风行。若见识过了,他没准就懂了,苏锦瑞将宋金桂挪进苏家,不过是一招声东击。与他去世的祖母比起来,她的手段连狠戾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姐,想当然伸手拽住了另一个更身不由己的丫鬟。然而叶棠没有机缘窥见深闺里女子们的细碎心思。他对女人,能了解的途径不过通过叶大奶奶与自家妹妹。前者太呱噪,后者又太寡言,两人表面上看截然不同,底子里却殊途同归,走的都是浅显易懂的路子,她们一个算着起居用度,一个捏着锅碗瓢盆,都没余地摆弄女人家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呈现给叶棠看的,是一幅简单到近乎粗粝的图景。

      他在这些女人一目了然的欲望中长大,看她们时多少带了天然的怜悯和天然的不耐。本来堂堂七尺男儿,哪个耐烦去了解女人家那点琐细又没完没了的心思?在他看来,女子若要自强,当学秋瑾、葛健豪这般女杰,为国家兴亡而奔走捐躯,其豪情壮志、勇猛果敢丝毫不逊于男子。世间多少女子生于贫苦,贱若浮萍,一生埋没于家庭生计,全然无可能思索自身。而苏锦瑞这样的女子,生于富贵人家,进的是洋学堂,想读什么书唤一声,自有下人去书局订购,想见识一下大千世界,只需撒下娇,自有长辈亲朋为其出钱出力。养到年纪到了,生活便只打扮这回事,穿着时新衣裳去出街,自有无数的青年才俊在各式时髦的社交场合等着她们去结识去缔造罗曼蒂克。她们明明比许多女子有钱有余力去学习进取,去做些利人利己的实事,可偏偏这些小姐们,却只学些伤春悲秋的皮毛,动不动便刁蛮任性,狗眼看人低。
      叶棠一想起苏锦瑞,就皱紧眉头。

      命运对苏锦瑞有多厚待,便对宋金桂有多不公。
      叶棠今日登苏家的门,为的是不平则鸣,而不是为宋金桂本人。事实上在他脑子里,宋金桂就是一张画在纸皮,糊在灯笼,一片灯影绰约中面目模糊的画像,都说她美,可他却想不起宋金桂的五官具体如何。他只记得每次见到宋金桂,她都是垂着头,不是跟自己妹妹交换着低不可闻的话语,就是急急忙忙躲到他见不着的地方去,仿佛慢得一步就会被谁擒住一般。

      这一点又与那位毫无矜持的宋家大小姐截然不同了,叶棠就没见过像苏锦瑞那样胆大又嚣张的少女,头一回见就敢当着客人的面举木屐砸庶母,第二回见居然敢扔出来一百块钱羞辱他,真是想记不得脸都不行。事实上,他不仅记得苏锦瑞的脸长什么样,甚至记得她嘲讽人时嘴角上翘的弧度,记得她装模作样拿出一百块银元劵时眼眸里闪过的得意微光。他有些恼怒地想,似这类骄纵女子,真要治治她的臭毛病,就得寒冬腊月将人丢到伊犁去,不出三日,北风凛冽,严寒肆虐,路旁动物与人的冻骨,茫茫白雪无边无际的冬天里,看她还怎么自以为是装模作样。
      可惜这个想法太不着边际,叶棠也只能想想而已。他捏了捏头顶毡帽,第二回踏入苏家大屋。

      这一回,他带着老宋,抛开了寒暄来寒暄去的客套话,一撩长衫一坐下,递上的茶水也不喝一口,开口便是:“今日我登门乃有一不情之请,需与苏家长辈商议,烦请苏世伯做主。”
      苏大老爷想笑呵呵岔开话题,叶棠却不为他所动,接着道:“世伯,我义妹月前由贵府大小姐亲自招募,入了府上做养花顾问,说好只管种花,不事其他杂务,义妹一家感恩于心尚且不及,怎的府上突然有人来报信,说她竟要自寻短见,我那个义妹在家最是温顺听话,到府上只是月余,想必无可能性情骤变,而府上又多以仁厚体恤著称,还从没听说过有苛待下人的传闻,世伯,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叶棠想的是单刀直入速战速决,他暗示苏大老爷,这种事不如卖他个面子,当成误会含糊揭过,也算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挣些体面,再寻个好听点的由头把人弄出苏公馆,有多少事便都闷在这扇大门里,也不影响日后女孩嫁人。

      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不晓得西关大户人家人情往来的规则。苏大老爷一听就晓得这后生多半是闲书看多,存了些行侠仗义的心来打抱不平。他虽说场面话讲得漂亮,可里子到底稚嫩鲁莽,要知道,宋金桂可是被人撞破与男人的奸情才羞愧投缳的。为一个污名声的女人强出头,实在容易反累其身。这种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偏叶棠倒敢仗义执言,苏大老爷不觉暗叹一声,心忖这后生固然心地好,可事情却不能这么办。
      他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刮了刮浮沫,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道:“我当你心急火燎来有什么大事,却原来是为这个。嗐,我们公馆东西两楼,算上家父现在住着的后园,地方不大,用的人却不少。叶世侄,你这么冷不丁要同我讲你那个义妹,可我哪个晓得你义妹是谁?”
      叶棠还没开口,老宋却坐不住了,哀声道:“苏大老爷,他义妹就是我家大妹,名唤作宋金桂的,当初是大小姐带进府,讲好做养花丫鬟那个阿,今早府上还来人去我家报信,讲大妹上了吊又被救下,我这心急得不得了,您不认得她,府上的大小姐定然是认得的,您让人请一下大小姐一问就知道啊……”

      苏大老爷把茶碗往几上重重一放,截住了老宋的话头。他犯不着对老宋讲话,却对叶棠和颜悦色道:“世侄,既然你开了口,我让管家查查便是。不过你们既然讲到这她上吊,这事就大不同了,女子人家,有什么事需要寻死觅活呢?现如今又不是前清,风气开明,欣欣向荣,我们苏家也不敢落后太多。我记得从民国五年开始,家里一应雇人签的都是短契,合则来不合则去,你好我好,何至于闹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要不怎么说呢,如今的后生女啊,气性太大,做活帮工一有不适,便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实在不是我这等老朽能明白得了啰。你等下见到令义妹,也不要责难,倒是需好好劝导一番,对吧?女子都是不爱惜自己怎么行?你看我也有两个女儿,自小也不乏顽劣,我怎么教她们呢?四个字,修心读书。哎,所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正其知,致知在格物。朱子云,此乃古人为学次第,诚哉斯言。规训女子,莫不在此……”

      苏大老爷一边扯着长篇大论,一边使眼色给一旁侍立的丫鬟再去催苏锦瑞,与一个晚辈理论一个妹仔的事,不仅不合身份,而且不成体统。苏大老爷巴不得赶紧让家中女眷来应付叶棠,可二姨太太狡猾,一听到消息便装病,总不好命仆人入她房里把人拖出来。余下能用的就只有一个苏锦瑞,大老爷原也不想让未嫁女出来充场面,可这种事,女人家来讲,总好过自己一个大老爷还插手家里鸡毛蒜皮的细碎事。
      不曾想叶棠面无表情,等着他一讲完口干喝水,冷不丁来了句:“世伯,要这样讲,女子只要寻死,只能是自己想岔了,与旁人无关?那就奇了怪了,好端端一个花信女子,在家孝顺温良,来你们府上倒变得偏狭刁钻。她若没遇上什么事,就该碰上什么人,要都没有,只能说贵府风水格局是不是有些聚阴……”

      苏大老爷一拍桌子,怒道:“胡扯八道什么?”
      叶棠拱手一笑:“世伯请恕罪,小侄适才确是不当推论,只是请世伯易地而处想一想,小侄不过随口一说,世伯便深觉冒犯,那我义妹抛下父母弟妹投缳自尽,您用一句她自己想不开作解释,听在她老父耳朵里,实在是搪塞之辞。当然了,世伯饱读诗书,定然不是有意在人命关天面前含糊其辞,只是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而已,世伯既然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是不是请出哪位了解事端的人出来说道说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女音道:“爹,我来了。”

      叶棠先听得一阵木屐点地声,清脆轻盈,像有人拿精巧的木槌轻轻敲击地面,随后才看到苏锦瑞,她身后照例带着那天见过膀大腰圆的自梳女,穿墨绿天鹅绒面窄袄,因为见客,特地系了外裙,底下是深灰色羊毛长袜,配粤式旧家庭里常见的黑漆红底木屐,发辫低垂脑后,脸上手上一应胭脂首饰全无,干净得有萧杀之意。她走进厅堂,先朝父亲行礼,再给自己见礼,眼睑低垂,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顺,叶棠眼睛极利,看出她眼底盖了粉,掩不住脸上的憔悴,却添了三分柔弱可怜,令叶棠禁不住想,原来没那些咄咄逼人和讥讽嘲笑,这位苏大小姐也不过未及双十年华,也是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因为这一个罕见温顺的苏锦瑞,叶棠放缓了口气:“苏大小姐来得正好,我正与世伯论及义妹宋金桂之事,可惜世伯不管内务,不甚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大小姐却是不同的,当初义妹入贵府做工,三顾茅庐亲自去请她的是您,与老宋签了契纸付了工钱的是您,金桂入府,想必也颇受大小姐照应,如今她出了事,大小姐想来也应比旁人更清楚。麻烦你来给我们解一解惑,好好一个女子,怎的入了贵府月余便要寻死觅活?”

      他沉得住气,老宋却不行,他自苏锦瑞进来便神情激动,一见苏锦瑞面露犹豫,立即一下站起来,几乎要扑到她跟前,红着眼眶问:“大小姐,咱们明明说得好好的,大妹进来做工,只管种花不管其他,怎的她才种了这么点时候就出事?我的女儿我晓得的,从小最听话乖巧,胆子又小,人也不醒目,可她心地好啊,她不会去害人的,她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的人,你让她做坏事,她也没那个胆子去啊,大小姐,好心你替我们家大妹说句好的吧,替她说句公道话吧……”

      他哽噎出声,苏锦瑞又惭愧又难过,退了一步低声道:“老宋叔,对不住,我没看着她,没照顾好她,我知道时,金桂在她房间里私会男人叫其他佣人抓住的事已经嚷嚷开了,我原本想先稳住她的情绪,这几日再慢慢问怎么回事,哪知她隔天早上就上了吊……”

      “不会的,你们一定是搞错的,我家大妹啊,大小姐你知道的,她那样的人,怎么会干这种没廉耻的事?你们讲她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讲她私会男人啊。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老宋眼睛都红了,“不是,大小姐,大小姐您开恩,您开开恩帮帮我们金桂啊,女子人家的名声禁不住这么摔打,今日你让我把她领回去,明日你让她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她不能这么回去,她这样回不去啊大小姐……”

      苏锦瑞咬了下唇,道:“可是他们好几个人都见到了她房里确实藏着一个男人。”

      “藏,藏着一个男人?那她,她有没有事?”老宋哆嗦地问道,“我女儿,我女儿她有没有,有没有……”
      苏锦瑞听懂了,窘得满脸通红,旁边的阿秀女忍不住开口道:“喂,这位阿叔,你跟我们家小姐讲话呢,一点避讳都不懂啊?”
      “有没有?啊?”老宋死死盯住苏锦瑞,透露着哀求和无尽的难过,他哆嗦着嘴唇,眼泪已流下,他却顾不上擦。
      苏锦瑞眼眶也红了,她忍住尴尬,轻轻道:“听他们讲,两人被人撞破时,金桂衣裳穿着的,想来,应该是没有……”
      老宋松了口气,这才拿袖口擦眼角。
      “可不管有没有,底下人都咬定金桂当时是与人搂搂抱抱,”苏锦瑞哑声道,“众口铄金,颠倒黑白,很难说清。金桂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不得不去投缳。”

      她说到点子上,老宋一下哑口无言,半响,颓然地垂下头。

      “讲半天,就是府上认定宋金桂行为不端,品行放荡,实际上她有没有与男子幽会根本不是重点,重点只在于有那么多人认定她有就够了。”叶棠冷笑一声,转头对苏大老爷道,“苏世伯,我原本以为这里头有什么误会,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而是关乎我义妹名声。斯事体大,看来不能含混过去,不然不仅我义妹这辈子抬不起头,连府上声誉也要受损,毕竟内院里跑进个男人这种传闻,我想您不会希望它在省城流行起来。”

      苏大老爷暗暗一惊,若说别的他自然可以当晚辈胡扯,不以为然,但说到苏家声誉,他却不能不郑重其事。可他不愿被叶棠看出自己已听进他的话,于是轻笑一声,对苏锦瑞顾左右而言他道:“叶世侄先前在伊犁可是少有文名,你听听人家这一句句话讲的,可比你们几个强多了。对了,你还没正式见过他,来来,这位是咱们苏家世交之子,叶家二少爷,跟你平辈,你就叫声叶二哥,哎,当年叶家要不是有难,你们这一辈,没准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苏锦瑞目露诧异,叶棠更是被这句叶二哥噎得霎时间反应不过来,他还没来得及想句漂亮话把“叶二哥”的称谓堵回去,就听苏锦瑞上前郑重叫了一声:“见过叶二哥。”

      叶棠一时不知作何表示,他想起两人之前的过节,万分不愿承了她这一叫,可苏大老爷看着,苏锦瑞也看着,甚至老宋都看着,他不得不从座上起身,木着脸道:“大小姐无须多礼。”
      他生怕苏大老爷来一句“你们平辈相称,叫她锦瑞就好”,赶忙回头道:“苏世伯,正如您所说,我叶苏二家往来几辈人了,称得上世交二字。小侄斗胆请您赏我一个脸面,把我义妹宋金桂一事弄个清清楚楚。您放心,若真个是她品行不端,我当场给您磕头赔罪,二话不说立即把人带走,从此以后她是生是死,皆与贵府无关。可是世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我义妹乃是被人冤枉,甚至于被人陷害呢?”
      他加重语气:“若真是那样,我也不求惩恶扬善、水落石出,只求您还她清白即可,请您念在她不过一个弱质芊芊,给她一条生路走,孰是孰非,我们都揭过不提如何?世伯,毕竟这里面涉及到的,不是一个贱格到几块钱能买的丫头,而是一条人命,小侄只听过人命关天,可没听过人命有别,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苏大老爷被叶棠张嘴就来的这番大道理挤兑得下不来台,他一边讪笑,一边给苏锦瑞使眼色,让她赶紧上前把话岔开去。
      哪知苏锦瑞却愣愣站着,眼眶慢慢变红,随即竟然也跟着滴下眼泪,点头道:“叶二哥讲得再在理不过,爹,那个宋金桂是女儿领进府的,原是为成全我的一片孝心,却不想竟害了她,若她真个有三长两短,女儿心里怎么过得去?”

      只听这几句,苏大老爷几乎要疑心苏锦瑞私底下是不是与叶棠做了什么交易,可再一看苏锦瑞这掉泪的模样,又可怜起她来。扪心自问,那个养花丫鬟他也是有印象的,非但有印象,简直称印象深刻都不为过。他还记得自己不久前曾在花园里替那丫鬟解过一次围,当时她感激得哭红了眼,抽泣着道谢的模样诚然可怜又可爱,却与记忆中那个遥远的身影相差甚远。那个记忆中的女人可不是那般哭法,梨花带雨的精髓并非在于将鼻头眼珠子哭个通红,而是细细碎碎,点点滴滴,只见泪珠,却不闻啜泣,若非从小习惯被人捧在手心,以诗书为底,以花月为媒,再经柔肠百转,千锤百炼,如何能窥见真正的风仪美态?可惜世上深谙此道的女子少之又少,他有幸撞见一个,却早早归了黄泉,余下这些年,便是遇见多几个相貌相似的女子又如何?也只是相貌相似而已罢了。

      苏大老爷叹了口气,他每逢怀念大太太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肠转软,他看着眼前相貌与大太太如出一辙的苏锦瑞,不无遗憾地想,虽说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可苏锦瑞到底少了家里人的娇宠呵护,好比仙株灵草给养成了毫不出奇的春兰翠兰一类,说到底,在养女儿一事上,大家庭反倒不如小门小户。

      苏大老爷忽而觉得对苏锦瑞歉疚了起来,他顺着她的口气道:“也罢,你既然觉着心里过意不去,那就照你叶二哥的意思,先,叫人把当日撞见宋金桂事发的那几个佣人都喊来问问?”

      苏锦瑞拿手帕印了印眼角道:“爹,那几个女儿昨日便让阿秀姐问过了。”
      “问过了?”苏大老爷诧异,“问过了好啊,你来讲讲。”

      “是,爹。”苏锦瑞正色道,“整件事开端于前日早上,我正起床梳洗打扮,二妹赶早出门,路过我房间时跟我闲聊了一会,我们姐们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后面园子里传来吵嚷声,阿秀女下楼去看怎么回事,回来才告知我,宋金桂被人撞破了私情。”
      “我知道这件事后,赶忙亲自过去,先让管家把围着看热闹的人都赶走,留下最初撞见宋金桂丑事的那三个。她们一个原就是后面园子里管洒扫的,一个是西楼那头的,因二太太嫌天冷烧炭盆有烟火气,命她去花房要两盆常青的盆栽摆屋里去味,还有一个是咱们东楼的,她进后园是受人之托,给老太爷小厨房里做帮厨的老乡送些乡下带来的东西。这三人赶巧在花房边上碰见,便停下来互打招呼,还没说上几句,便听见金桂房里传来异常的响动。这几个人以为遭贼,忙喊金桂的名字,金桂没有应声,她们便撞门冲进去,一进去就见有个男人慌里慌张正要跳窗,她们想上前抓,却抓不住那个人,只得眼睁睁看他逃走。金桂披头散发,由始至终都缩在床上,人抖成一团,已经吓傻了。那几个人便嚷嚷她偷男人,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大家都说金桂这个样子一看便是做贼心虚,金桂却哭说没有,可惜人人都不信。”
      “这时有人讲,金桂若私会男人,那就不会是一日两日的事,定还有蛛丝马迹,要搜她住那间屋子才好。众人都赞同,于是便一起动手,不一会便在她柜子里翻出一个布包,抖开来发现,里头有给男人纳的鞋袜内衣各一套。另外还有一个布包里私藏有外头铺子里买的花露水和香粉,还有一条崭新的褂裙,料子做工,都不是她能买得起的。家里的几位小姐都没有传衣物丢失,故大家都道,这是她那情郎送她的东西。”
      她停了停,继续说:“最要紧的,是金桂藏在箱子底有一封信。那封信一被人搜出来,金桂就疯了,她扑过来咬了拿信的人,把信抢了回去,撕成碎片后塞进嘴里嚼碎吃进去……”
      苏大老爷惊奇地道:“居然还有这个。”

      老宋却呆了呆,突然间回过神来喊:“不,不对,我家大妹不识字阿,她能看懂什么信?我要是能供得起孩子读书识字,哪还用得着送女儿进府做工?”
      他生怕苏家人装聋作哑,又求助地看向叶棠:“叶少爷,您给说句公道话,上学堂学费书册费纸笔钱点心钱加起来可是笔不小的开销,我家就算要供也是供儿子,供女子念书作什么?怀仁巷从头到尾,供女子上学堂的人家,一只手指都数的过来啊……”

      叶棠看向苏锦瑞,淡淡地道:“你也觉得,那是情郎写给金桂的书信?”
      苏锦瑞摇头:“那我便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那封信确属宋金桂所有,因为若与她无关,她又何苦宁愿撕碎嚼烂,也不愿让别人看?”

      苏大老爷叹息:“世侄啊,你看,有道是人赃并获,令义妹被人撞见与男子私会男女互赠之物在先,被搜出私相授受的东西在后,还有书信为证,这还不够么?罢了,再问下去也是徒增尴尬而已。这样,我们各退一步,人你带回去,我们府上也不追究她的事了,如何?”

      叶棠轻笑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苏锦瑞道:“爹,不可。”
      苏大老爷皱眉道:“有何不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已经讲得够清楚,赶紧把人悄悄送走才是上策,难不成处理这种事还要到处打锣打鼓宣扬?闹开了让别人笑话我们家?”

      苏锦瑞委屈道:“爹,女儿原先也是如您这般想,可自打我今早见过金桂后,却越想越不大对。您看,事发到现在乱得紧,家里好像个个都只盯着金桂,可那个据说与金桂私通的男人呢?他是谁呀?书信已经叫金桂毁了,凭什么认定那就是与她私通的男人写的?”

      苏大老爷不耐道:“这是叫你管家,不是叫你做青天大老爷,丫鬟仆佣私下里如何哪个管得了?只要与我们公馆无关就成,你这般当断不断的做什么?不过一点琐事便难成这样,你日后成家立业怎么做贤内助?”
      “爹您说得是,可后园溜进去一个外头男人也是事实,就像叶二哥讲的,没查清楚,不仅宋金桂不服,传出去我们家才真是要叫人耻笑。”苏锦瑞委屈地掉泪,“女儿还不是为了家里着想。”

      “得得,到底你要怎么做?”苏大老爷掏出怀表看了看,“快快讲,我等下还要去老铺有事呢。”
      苏锦瑞等的就是她爹不耐烦,她擦了擦眼泪,迅速地道:“我是想,不管金桂有没有私会男人,总得先有个男人让她私会才是,可那个男人呢?他来无踪去无影,撞门进去的三人只瞧见他爬窗逃跑,根本说不清那是谁,她们都是家里的老人了,又分别来自东楼西楼和后园,若这个男子是家贼,断不可能三人都认不出来。”
      “再则,从金桂箱笼里搜出的什么男子鞋袜内衣那些,人人都说是她偷偷为那个男人做的,可那也得有布头给她做吧?”
      “废话什么,直说。”

      “是。这里头有个缘故,爹您却是不知道的。金桂进府以来,因下人们欺生,她又老实,我怕她吃亏,所以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走我的私账,没花公账上一个仙,我可不记得有给她支过布头,阿秀姐,你私下给过她吗?”
      阿秀女踏前一步,瓮声瓮气道:“没,她天天猫在花房那块不动弹,我又跟她没来往,对她好做什么?没准人家是从家里带来的?”
      老宋立即摆手:“没有的事,家里孩子多,扯一匹蓝布都要算计着裁多少身衣裳,绝没有布头留给她糟蹋的道理。”
      苏锦瑞颔首,又说:“那就怪了,这布头不是我这里支的,也不是家里带的,难道是那个奸夫给的?”

      叶棠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怕是胸有成竹,成心要帮宋金桂一把,虽然不明白她是为了什么,但叶棠也承了这个情,便顺着她的意思道:“听起来,这是唯一的可能了。”
      “所以讲来讲去,又拐到这个男人身上。这男人赠金桂新褂裙,金桂回他亲手做的鞋袜等物,彼此之间还有个书信往来,虽然金桂不识字,可看起来真个郎情妾意啊,那事情就怪了,既然两人如此情深意重,金桂都不惜引那个男人进公馆私会了,怎么一被人撞破,一个慌不择路跳窗逃跑,另一个拼死否认,甚至要上吊自杀?顺水推舟认了多好,咱们家又不是没人情的人家,没准我为了面子好看,还得破费个百八十块给她送嫁呢。”

      叶棠听她语带讥讽,伶牙俐齿的模样,首度觉得也不是那么嫌恶,听到苏锦瑞也晓得她好面子会甩钱时他甚至想笑,等察觉到时,嘴角已经上翘。
      叶棠顿时心生尴尬,忙收了笑容,掩饰地咳嗽一声:“大小姐,照您这么说,金桂私会男人这件事处处是疑点了?”

      “疑点不疑点的,我也说不好,我爹讲了,我又不是来审案,哪敢称疑点?”苏锦瑞道,“我就是奇了怪了,那男人家里做工的仆佣认不出,那就只能是外头的人了,可如果他是外头来的,这事就更说不通了。那么一个外男怎么就能避开西楼那边那么多人,从侧门处溜进来,又这么熟门熟路,一下就摸对地方,穿过西楼拐入堂屋,穿过夹巷跑到后园,还能找准花房边上的佣人厢房,哎呀,神不知鬼不觉的,直比旧唐小说里的空空儿,爹,”苏锦瑞突然惊叫起来,“好彩他没摸错地方,老太爷的洋行可离着没多远!”

      苏大老爷被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女儿是在装神弄鬼,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道:“莫要扯闲篇,讲你要讲的要紧之处。”
      “是。”苏锦瑞敛容道,“女儿讲这么多,只不过想讲一句,这事太蹊跷,若咱们就这么被糊弄过去,金桂冤不冤是小事,衬得咱们姓苏的太好糊弄,反而会生祸端。”

      苏大老爷瞧着这个女儿,这一刹那间他仿佛从她身上看到自己的父亲,愣了愣神,正以为自己看错,就听得苏锦瑞换了口气软声道:“爹,再则说了,所谓致知在格物,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您常说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反过来讲若明知事情荒唐怪诞、无理无据,咱们还听之任之,那才是有违圣贤之道,您说是不是?”

      她歪曲朱子的话来堵亲爹的嘴,偏偏苏大老爷还不能反驳,憋了一肚子气,却不得不点了点头。
      “世伯,恕我直言,那男人又不是贵府的帮佣,也不是自己撞进来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叶棠轻声道,“贵府里有他的内应,而且这个内应,还不是一般人,毕竟熟知路线是一回事,避开众人耳目,悄无声息把人引到后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大老爷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感情前面都是抛砖,这时才到引玉,他沉声问苏锦瑞:“说你知道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爹,我就是气恼,早晨向来是咱们家各房各处仆佣们最忙碌的时候,洒扫庭院,伺候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起床梳洗,穿哪件衣裳吃什么东西,这些琐事忙下来,每个人都能脚不沾地,”苏锦瑞停了停,打量她爹的脸色道,“撞破金桂那桩事的三个人,两个都在做事,只有咱们东楼那个这时候反倒没事去后园给同乡送东西,二妈对这些人未免管得太松了。”
      苏大老爷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脑子阵阵发疼,他站起来,黑着脸道:“行了,不要再说,这事我大概清楚了。”

      他朝叶棠道:“世侄,让你见笑了。都是我们公馆疏于防范,一时不察溜进来贼人,那贼人大抵见到令妹,一时色胆包天意图不轨,亏得令妹拼死抵抗,仆佣及时赶到,没有受害,只是受惊,实属万幸。这样吧,锦瑞,你把我的话传给他们,就说此乃事情真相,谁再乱嚼舌头,我苏家不用这样的人。另外,你替我结了宋金桂的工钱,再包个红包给老宋一家压惊,对她本人,你抚慰两句,多大点事就要寻死觅活,搅合得连我都跟着受累,让她先回家养着吧。”

      苏锦瑞见好就收,忙应了声是。叶棠还待讲什么,却见苏锦瑞冲他眨眨眼,示意别再节外生枝,叶棠转念一想,这已经是宋金桂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他这趟帮忙,也算帮得仁至义尽。于是便点头,客气了几句,带着老宋先告辞了。

      这边阿秀女引了老宋去看宋金桂,苏锦瑞送叶棠到大门口,一路两人默然无语,临分别时,叶棠还是讲了句:“今日的事,多谢你了。”
      苏锦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封书信……”
      “叶二少,已经被吞进肚子里的东西,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苏锦瑞淡淡地道,“您慢走,家里都替我托句好吧。”

      叶棠捏了捏帽沿,算是回应,正要转身,却听一阵旋风式的急促脚步从里头冲了出来,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衣着入时的摩登少女怒气冲冲对苏锦瑞喊:“苏锦瑞,你给我站住!”
      苏锦瑞一回头,见是苏锦香,不动声色地挑眉:“二妹啊,外客跟前,你好歹有些礼仪。”
      “哈,你这时候倒想起礼仪了?适才在父亲面前妄意揣测,诋毁我二妈的时候,怎么不见得你记得起还有礼仪二字?”
      苏锦瑞正色问:“你乱讲什么?父亲让我去给叶二少他们解惑,我便实话实说,如此而已,哪来你讲的什么揣测,什么诋毁?”

      “你要是讲实话,刚刚爹怎会无端端把二妈叫去关了门发火?”苏锦香尖声道,“他分明就是听信了你的鬼话起了疑心,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我都不知道爹发了火,我出来送人前他都还好好的,”苏锦瑞奇道,“二妈惹他生气,你问都不问就把这笔账算我头上,你觉着合适?”

      苏锦香气急反笑,点头道:“对,说得对,我这么冒然跑出来责问你,是有失妥当,那我能不能借问你身边的男士说两句话?”
      叶棠再对女人家的事无知觉,此时也看出了,这位二小姐定然是“二妈”所生,与苏锦瑞这位原配子女之间怕是有年深日久的矛盾,而宋金桂,没准就是卷入双方矛盾中一件无辜的牺牲品。他一想到这,再度深觉嫌恶,勉强与苏锦香点头致意。

      苏锦香抬起下颌冲叶棠,似笑非笑道,“叶家二少爷是吧?满公馆都在传,今日有贵客登门,专为替那个宋金桂讨公道而来,我们倒是不知道,原来随便一个养花的妹仔,都有您这样的世交公子撑腰,就是不知,您跟着大小姐搅和完我们家这堆原该后院女人管的事后,现下可算满意?”
      叶棠心忖这苏家小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牙尖嘴利,淡淡一笑道:“二小姐误会了,我义妹出了事,我自然要来府上问多两句,主要还是仰仗世伯主持公道,我做晚辈的只有恭敬感念,哪里敢狂妄称什么满意不满意。”

      “哟,原来是义妹啊,”苏锦香故意拖长尾音道,“这么讲,今日这出戏原来是义兄救义妹,我还以为是英雄救美,呵呵。”

      她收了笑,尖刻道:“叶二少赶了个大早来我们家行侠仗义,连同大小姐联袂演了好一出沉冤昭雪,惩恶扬善的大戏,你要还不满意,那可就未免太贪。只是您大概没想过,当初我家大小姐为何那么屈尊降贵去宋家非要把宋金桂弄进来吧?”

      叶棠皱眉,他看向苏锦瑞,苏锦瑞已经沉下脸:“苏锦香你要丢尽全家的脸吗?再言行无状,我就去告诉爹罚你!”
      “快去告,正好,爹等下要罚了二妈,顺带罚下我,我们娘俩还能做个伴。”苏锦香讥讽一笑,“这时候才想摆长姊的谱?晚了!你为个妹仔在外人面前瞎说八道的时候怎么不讲脸面?我跟你说,要丢人索性一次丢个够,你也别嫌我,我也别嫌你,这才叫亲姊妹嘛。”

      她转头偏着斜觑叶棠,讥笑问:“这位叶二少,令义妹宋金桂长得是有几分姿色,可你觉不觉得,她那张美人脸有点眼熟,是不是跟你眼前这位苏大小姐有点像?”
      叶棠还真是没看出来,一来宋金桂面目太模糊,二来苏锦瑞面目又太浓烈,两个人在他印象中南辕北辙,从未想过有相似之处。
      可被她这么一提点,叶棠突然意识到,两人没准是有些像。
      “像吧?我第一次见到令义妹,可是吓了一跳呢,”苏锦香笑道,“我们阖府皆知,大小姐长得随她过世的亲娘,当年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大美人,你出去外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爹待发妻情深意重,这么多年来据不续弦也不纳妾。可谁晓得到老了老了,亲生女儿倒能亲自张罗给他纳一房长得像自己亲妈的姨太太,哈,怪不得宋金桂不作丫鬟,倒美其名曰什么养花顾问,这要说出去,可真是省城一大奇闻异事,说不定还能登明日的报纸……”

      苏锦瑞冷不防挥了一巴掌过去,啪地一声脆脆打在苏锦香脸颊上。

      苏锦香下面的话被她这巴掌打散,捂着脸颊狠狠瞪她。

      苏锦瑞也没做声,只是平静看她,俩姊妹互相对视了一会,苏锦瑞方道:“苏锦香,你明日冷静了再想起刚刚说的话做的事,你会后悔的,太难看。”
      苏锦香脸色煞白,她定了定神,放下手掌,脸上只有浅浅红痕,显见苏锦瑞也没用力。苏锦香深吸了一口气,傲然道:“是吗?若是我会后悔,你可也会?你难道就好看?”
      苏锦瑞紧抿了嘴唇。
      苏锦香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叶棠一眼,高昂着头走开。

      苏锦瑞转头对叶棠道:“对不住……”
      叶棠却不答话,眼中神色复杂,气氛异常难堪,苏锦瑞咬着下唇,下面的话却说不出口。
      叶棠冷冷瞥了她一眼,告辞话也不说,转身欲走,却被突然涌上来的愤懑和失望支配着,忍不住回头低喝:“宋金桂是个人,不是拿张银圆券就能换的物件。她比你还小呢!就那么一个小姑娘,没招谁惹谁,没仗着自己长得好就轻浮放荡,反而缩头缩脑,生怕别人看清她什么样,她进你们家,不过想想做工赚点钱帮补家里,你们怎么能,你怎么能……”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情绪外泄,再想说什么,却在看到苏锦瑞微红的眼眶时,都化作一种无奈,他想,这原本与自己何干呢,苏锦瑞到底是旧式大家庭中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他们之间,本就隔着无法相互理解的鸿沟。
      叶棠没有再多费口舌,而是压低帽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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