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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灯低映渔火稀 ...


  •   次日一早,江澄便差人送来了修改后的图册。翁一然睡意惺忪地大致翻看了几本,铸剑图旁或多或少都用朱笔批注修改过了,甚至有几幅依子弟要求附上新的绘图。

      她心下一动,将剩下的图册一一翻看,无一例外。

      出生于铸剑世家,她深知重绘铸剑图虽不繁琐,却最为耗时。可他昨夜还独自在亭中饮了那么多酒,却在今日清晨便送来数十本完整修好的图册。

      不知他昨日,究竟忙到什么时辰……

      站在门口的小弟子见她翻阅许久,不禁开口问道:“姑娘,可是还有需修改的?不妨告知一二,在下好禀明宗主。”

      翁一然这才回过神,看着纸上苍劲有力的字迹沉吟了一会儿,“……是有一些需要询问江宗主。”

      她犹豫了一下,提起笔,再三斟酌着措辞。

      小弟子又等了许久没见她落笔,踌躇着,却没敢多问。

      片刻,翁一然忽抬眼看他,下定决心般,“……要不还是我亲自去找他罢,江宗主可是在歇息?”

      小弟子松了一口气,答道:“宗主卯时初刻便晨起练功,现下怕是在校场督促训练罢。”

      翁一然顿了顿,应了声“好”,拂了小弟子要帮忙的好意,抱起那一摞图册朝校场走去。

      还没到莲花坞的校场,远远的便听见了众子弟训练的叫喊声。校场大门外趴着不少孩童,朝里探头探脑的想要看清江家子弟是究竟是如何训练的。

      翁一然从人群中挤进去,刚踏入校场就听见立于台阶上的人大喊了一声:“手抬高点,都没吃饭吗!”

      稀薄日光下,草圃中几株枯树被冷劲的寒风刮得摇摇欲断,青石板砖上落了一地枯黄。那人就站在抬眼望尽灰青色的山影之下,空中里有点儿露水的气息,将他的身影衬得愈□□缈。

      翁一然深吸几口气,提声喊道:“江宗主——”她艰难地用下巴抵着图册,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空出手来朝他招了招手,“这里!”

      校场中的叫喊声倏地断了,众人纷纷拿眼角余光瞟向这里。江澄脸色一沉,冷厉的目光一扫,大家又开始假模假样地比划。

      江澄眉头一敛,“你又来做什么?”

      心底腾生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被冲了个干净。

      她缓缓抬手用怀中的图册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瞧着他,嘿嘿地干笑了几声,“……有些几处要和您商讨一下。”

      江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忽转身朝正厅走去。

      翁一然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跟上前去。

      江澄把腰间的三毒往案几上一放,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抬手在桌面上点了点,等了一瞬仍没反应。抬眼看去,见她还在距他几步开外杵着,只好扬声喊道:“愣在那里做什么?等东西自己飞过来吗?”

      翁一然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走了过去,将东西摆在他案前。

      胡煦走上前来给他们沏了两盏茶,淡白色的热气在他面前缓缓飘散开。江澄随意翻了翻,偏头问她,“哪里?”

      “……啊?”

      “不是要与我商讨吗?”他抬手在图册上点了点,斜睨了她一眼,“我问你哪里。”

      翁一然忽有种年少时被学堂先生揪着罚抄的窘迫感,在他迫人的视线下,硬着头皮将困惑处一一说给他听。

      江澄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微微向她侧着身,低沉着嗓音说道:“这幅图可拆解开看……”他顿了一下,想取笔墨。

      翁一然了然,立马就要起身,“我去帮您拿!”

      江澄腾地站起打断她的动作,“有手有脚,不麻烦你。”

      “……哦。”只好坐着等他。

      弹指间江澄便回来了,提笔在砚台晕开笔尖,思索一瞬,落笔。他条理清楚,没一会儿便替她梳理通透。翁一然犹豫着起身伸手帮他研墨,见他没阻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江澄正全神贯注地给她做批注,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翁一然悄然无声地转头看他一眼。

      就近看才能发现他脸色并不好,看上去有点憔悴。不知是不是因为皮肤白,眼下阴影显得愈发明显。

      江澄顿了顿,阖上眼抬手揉揉眉心,身体微微往后一靠。

      翁一然不知怎么忽脱口而出:“去休息一会儿吧。”

      江澄睁开眼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置若罔闻,继续提笔给她做批注,只在写至复杂处同她讲解几句。

      翁一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把将他手中的笔抢过来。

      江澄眉头一皱,眯眼看她,“你这是做什么!”

      一腔孤勇霎时泄了气。

      翁一然抿了抿嘴,看着手中的笔干脆破罐破摔,“……累了就歇一会儿,何必强撑这几时。”话一出口,她自觉有点顶撞的意思。

      果不其然,江澄嗤笑一声,斜眼瞅着她,“你这黄毛丫头,管的倒是挺宽!”

      “……我不过实话实说!”

      江澄很低地笑了一声,忽地倾身过来,从她手中夺过笔。

      翁一然吓了一跳,身体猛地绷直。

      “回去歇着罢,剩下的我写好再派人给你送去。”江澄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提笔写着。

      翁一然只觉心下一惊,呼吸骤停,“我……”

      江澄看她一眼,“待着干扰我。”

      她猛地缩回手,揪紧身侧的衣服,蹭了点墨在裙摆上。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冒犯到了他,只觉得心里诚惶诚恐。

      一直候在门外的胡煦看出她的局促,走上前来将她往屋外引,“翁姑娘,这边请。”

      走出校场,翁一然小声问他,“我这回是不是真的惹他生气了?”

      胡煦失笑,回道:“宗主不会放在心上,翁姑娘也无需挂怀。”

      翁一然只好点点头。

      ·

      胡煦带她走了一条她从未涉足过的小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侧的草埔久不修剪,有些挡了路。走至尽头,是一座蔓延至湖面三尺的木廊。立于长廊上,可见对岸几艘渔船上有渔夫往湖面撒网,仰了口茶歇息一会儿,咂个响唇,扇两下斗笠,过后收网。

      翁一然快步上前,双手撑在围栏上,“原来这儿有这样好的景致,我还从未来过呢!”

      胡煦:“莲花坞临水而建,这样的风景我们时常能见,倒也不足为奇了。”

      “我原以为修着湖心亭的湖是莲花坞的私属领地,旁人是不得在此捕鱼的。”翁一然以手支头,喃喃道。

      胡煦回答她,“莲花坞并未设立此规,云梦之人皆可泛舟捕捞。”

      翁一然点点头,“那云梦江氏……有什么规矩吗?”

      “宗主说,只此一条,江氏子弟需时刻铭记在心。”胡煦偏过头看她一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翁一然怔了一下,垂眸低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到底是一种洒脱,还是一种束缚?

      对岸忽传来一阵惊呼,两人齐齐看去——渔夫正大力收网,数百条银白色的小鱼在他渔网中奋力扑腾着,他施巧劲轻轻松松就满载而归。

      翁一然拍手感叹:“好生厉害!”忽又泄气,“来莲花坞这么久,我还没试过泛舟游湖垂钓浅酌呢!”她眯眼瞧了一下身旁的胡煦。

      “可是需要在下替姑娘准备?”胡煦了然。

      翁一然眼睛亮了亮,“真的可以吗?”

      胡煦笑道:“可以的。”

      翁一然眨了眨眼睛,“好吧,我信你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嘛!”

      ·

      不得不感叹胡煦办事速度妥帖得当,她不过上午随口一提,傍晚时分就被告知一切已准备妥当。

      翁一然特意挑了江澄在房中批公务的时候出去,怕被他撞见。虽然胡煦再三声明,江澄不会在意这些,可她总有一种在人家地盘上做坏事的负罪感。

      但这一切在见到小舟后便全部被她抛之脑后了。

      看着湖岸边上飘荡的小船,翁一然双手叉腰,感叹道:“舟有了,鱼竿有了,酒也到了。简直美哉,美哉!”

      微风正好,翁一然卧在船内有一搭没一搭的划着桨。三两声夜鸟鸣啼,更添这四下静寂,水波摇晃舟身,没想到夜晚来得这样快。

      眼看着水面上的浮标微微动了动,翁一然立马翻身起来,船只在水面上大力摇晃了一下。本就搁在船身摇摇欲坠的船桨被她这样一撞,直接撞进了水里。

      “哎呀!”她看看钓竿,又看看随着水波越飘越远的船桨,“算了!我的鱼……”

      她废力收勾,不由得钦佩上午那渔夫的技巧娴熟。费九牛二虎拉上来的,结果只是一尾巴掌大的银色鲢鱼。

      翁一然气恼地将它丢进船头的鱼篓中,划着单桨去捞早已飘出好远的船桨。单桨划着,船不但丝毫没有靠近船桨,搅荡出的层层涟漪却将那湖面上的桨没入水中。

      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泛舟的能力,不仅桨没捞着,反倒使船离湖岸越来越远了。天已经完全黑了,沿着湖面而建的长廊在黑暗之中,只有几星灯火。翁一然抱着鱼篓,坐在湖中央的船上欲哭无泪,只想捶死傍晚婉拒胡煦随同的自己。

      万念俱灰之际,忽听闻岸上传来一声低呵,“谁?!”

      如同绝地逢生一般,翁一然缓缓转过头,怯生生的,“江宗主?”

      木廊上那一道灰蒙蒙的身影走近了些,用手中提着的莲花灯照了照湖面——偌大的湖面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抱着鱼篓坐在船上,泪眼婆娑的看着他。

      江澄有些无语,“……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又看了看她身旁的鱼竿和不知怎么只剩一只的船桨,“单桨夜钓?你倒是好兴致。”

      翁一然小声反驳,“是它自己不小心掉进水里的。”

      江澄讽刺道:“它自己长了脚,上赶着往水里跑。”

      翁一然一愣,咬了咬唇,“我会划船的,我只是不会钓鱼而已……”

      江澄横了她一眼,说道:“不会钓你还划那么远?瞎什么逞能!”

      她虽不知,但也听过“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这个道理,想多钓点鱼,划远些总没错吧?可看了一眼江澄的脸色,没敢说出口。

      江澄嘲讽道:“你没带脑子?出事了不知道喊人?”

      翁一然脑子一热,下意识回嘴:“不用你管,我自己有办法回去!”语毕,真想扇自己一嘴巴。

      江澄额角一抽,真的转过身不打算管她。

      翁一然气急,大喊一声:“江宗主!”

      江澄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挑眉斜睨了她一眼,等她开口。

      翁一然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声若细蚊:“救……救救我。”

      江澄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跃到她的船头,伸手拉她,“起来。”

      翁一然颤颤巍巍站起,船在湖面抖了一下,她惊呼一声抱住江澄的腰。

      江澄眉尾跳了跳,忍着没发,揽着她朝岸上跃。

      “诶!等一下!”翁一然挣扎着弯腰去勾她的鱼篓,“我的鱼……”

      江澄瞥了一眼寥寥无几的鱼篓,怒斥道:“我看你干脆自己游回去好了!”

      翁一然立马老实:“哦。”像八爪鱼一般抓紧了他。

      上了岸,江澄立马松开揽着她的手,“还不下来!”

      她闷着头,从江澄身上滑下来。

      “大晚上出来就钓了这么点鱼。”他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翁一然垂着头,不敢反驳。

      半晌,江澄忽问她:“知道怎么回去吗?”

      翁一然摇摇头。

      他翻了一个白眼,气笑,“还不跟上!”

      江澄提着灯照翁一然的脚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折向她,被光拖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孤灯低映渔火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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