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江阔云低

2、[一]

　　一个炙热的夏天，林焰出生在上个世纪的上海。她的童年甚至没来得及在上海展开，因为她出生后一年就被父母带到了广西的北海。上世纪末，改革开放不久，沿海的小城市充满了机遇。你知道，上海熙熙攘攘，但也许让你毫无立足之地，在小城市的胸怀里你可能更能感知自己的存在。
　　林焰很晚才会说话。听说让孩子听多种语言有助于智力开发，她的爸爸，用湖北话跟她说几句，她的妈妈和外婆，轮着用上海话和普通话对着她滔滔不绝。似乎晚说话是聪明的一个特征。
　　而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在北海的一个普通小学里，刚开始她只晓得上课的时候玩铅笔盒，但很快老师们发现，她的算术很好，写的小作文也不错。她在班里年龄偏小，但似乎也是一个好学生。
　　一年级的一天，已经放学了，教她语文的罗老师突然走到她面前说：“林焰，告诉老师，想跟老师练字吗？”
　　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跟她说，但她的确很憧憬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那一行行有力而漂亮的汉字。于是她轻轻说：“想。”
　　从那天下午开始，罗老师每天下午留她下来半小时，指导她用铅笔写汉字。横平竖直，顿笔有力。她看着老师的示范字，感觉那一个个方块体像是印刷出来的，看看自己的笔下，总觉得怎么模仿也不太像。但也不时有些笔画写得好，一边写一边都忍不住屏息凝神，等到这以完美的起笔开始的一笔完完整整地结束为止。
　　每一笔画，都要反反复复练上不知道多少次。她一口气在田字格本上写一行的“一”“|”，每一个笔画，都像参差的音符，高高低低，远远近近。
　　每天的练习，让她领到了第一张奖状。罗老师有一天打电话给她爸爸，让她接：“小林焰，祝贺你呀！知道老师为什么祝贺你吗？”林焰茫然地说：“不知道……”老师在电话那头笑了：“祝贺你拿了全校书法比赛的金奖呀！全校一共两个金奖，另外一个是五年级的同学呢！”而林焰想起比赛的那天，是在乒乓球室，场面乱哄哄的，一人发一张印满田字格的白纸，要自己在球台上找个位置趴着写，没有椅子可坐。林焰被夹在胳膊与胳膊中间，她很努力地写，写了又擦，再写，每个字写得又大又用力。她觉得自己写得没有平常练得好，但她很高兴领到了一个这样大的奖。她很骄傲地仰起头看爸爸。
　　尝到了甜头，林焰更加积极地练起字来，她开始模仿庞中华的字，在校级的书法比赛中频频获得一等奖。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开了一个书法特长班，把她招了进去。在一个小教室，三十来个人看着一个中年的男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她感觉那字比罗老师的字还要好看，特别像庞中华的字。但是那更难模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每次去就只盯着一个位子坐，她也发现，周围的同学，也几乎每周不变。又过了一个星期，她注意到了一直坐在她右边的男生。
　　林焰才开始打量起他来。白净的脸，上扬的嘴角，整张脸都流露出开朗的感觉。他叫柳清。　　柳清给林焰的感觉是，明亮的。
　　也不知何时起，他俩渐渐熟络起来。在上课的时候，就算坐在第一排，柳清还悄悄地跟林焰讨论些趣闻。林焰一直以为柳清是个乖学生，没想到他也爱上课说小话。于是她感到很满意，因为她虽然是个好学生，却不怎么乖，以前的同桌是班上成绩倒数的男生，她常常上课的时候跟他说话，以至成绩大幅度退步，她写过两张检查。八十年代末的小学，还很流行写检查。
　　书法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老师会让大家开始临摹字帖。那时候林焰和书法班的其他同学都有率先使用钢笔写字的特权。林焰和柳清一起临摹，她总觉得，柳清虽然是个男生，写的字却比她的柔和清秀许多。她悄悄模仿柳清写字，可怎么学也不像。那一笔一划，真如柳条般柔美清丽，看到了，思绪似乎也被软软地缠绕上了。
　　她时常停下来看柳清写字，一边欣赏一边气恼。明明自己得的奖更多，为什么没得过什么奖的柳清，看似无法超越的？
　　柳清有时候也偏过头来看她写的，然后很悠然地接着写。林焰依旧把字写得很大很有力。把写了字的纸翻过来，可以摸到清晰的凹凸。
　　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不记得为什么，大大的教室里只剩下林焰一个人。她觉得有点空空荡荡，于是无聊地翻起同桌的书。突然，门被推开了，“林焰，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柳清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坐到她边上。林焰很紧张地坐得更端正些，把书合上。
　　柳清顺手拿起林焰的铅笔盒，看到里面一张只看得到背面的卡片。于是他伸手去捡。
　　“啊——那是我的借书证。”林焰紧张地看着他的手。
　　柳清捡了好几下，那张薄薄的卡还是平平地贴在铅笔盒的底部，没有翻身的意思。柳清不甘心地继续捡。
　　林焰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最后他成功地拿起了卡片，对着林焰照片上的西瓜头嘲笑了一番。林焰微笑不语。
　　随后他们开始谈天说地。柳清跟她说了他家以前有一只小白鼠，有天他表弟往小白鼠屁股里塞了一颗黄豆，过了一天才取出来，就看到小白鼠一下子拉了一大泡屎。
　　于是林焰很放松地大笑起来。随后她跟柳清说，她家以前也有一只小白鼠，有天晚上起来上厕所看见小白鼠不知怎么掉进了浴缸里，浴缸壁又滑又陡，它就在里头打转转，怎么也爬不上去。
　　柳清也很高兴地笑起来。他的牙齿很白。
　　其实那段小白鼠的故事是林焰编的。她从小就特别害怕老鼠。她只是想说些事儿也让柳清笑一下。他笑起来很好看。
　　那以后，林焰发现柳清经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上书法课的时候她会觉得脸很烫，有时候烫得她认为自己都要燃烧起来了，于是她就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柳清探头问：“你怎么了？”没有得到答复，他又问：“你不舒服吗？”林焰摇摇头，柳清就再度把眼神投到黑板上。
　　课间，柳清常常侧过身来跟林焰说些好玩的事儿。而林焰大多微微低着头，不正面对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练字。有一次林焰左边的那个好事的女生探过身子来说：“你们两个哦……哎林焰你的脸好红哦！”林焰心里紧张，感觉全身都在冒烟，就要烧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平复了些，那个女生又凑过来说：“哎呦林焰看到柳清就脸红耶！”这回林焰鼓起勇气看看柳清，只见柳清微微笑着看着她。
　　她感觉像是在夏日的荫凉里瞥见盛夏的阳光。
　　很突然地，有一天班主任，也就是罗老师在上课之前说：“今天我们班的柳清同学转学走了，去了上海，是因为父母过去工作了……”
　　林焰感觉像是忽然被阳光晃了眼睛。上海，这个似乎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名词那么亲切，而又是那么陌生，她并不能准确说出几条街道的名字。她只感觉柳清要出现在另一个明亮的街道错综的大地方，而她找不到他。虽然她也没想过要找他。
　　隔了很久有同学半玩笑地问她：“你在上海的时候见过柳清吗？”的时候，她一边冷静地说“没有啊”的时候，一边觉得提问的人是认真的。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问她，就像她始终不明白当初为什么罗老师偏要挑她去亲自提高硬笔书法。
　　虽然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