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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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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兰的背影消失很久后,室内有人轻轻啊了声,就象沉寂已久的火山池终于咕嘟出第一个泡,便有千万个水泡同时冒起,赤热岩浆轰然喷涌,顷刻覆没整个兵斋。
勇武的青年们从来只相信枪与剑的力量。它们握在手中,冰冷而坚硬,等待敌人的鲜血烫热,是能够扫荡世间所有的凭持。他们崇拜这种力量,深信双手打造的奇迹,为之蹈死不悔。然而突然有一只手凭空而出,云淡风轻便抹去根深蒂固的信仰,过去二十年深植入心的一切轻易被推翻。
惊雷滚过的世界中,有一道门悄然打开。他们徘徊在门外,那边是一片从未想过的天地。
这日晚上林衡好不容易才摆脱蜂拥而来的同窗们,他们七嘴八舌,措辞不同的问题实质只有一个:明老师耍的是究竟什么把戏?林衡头大如斗,他自身也是懵懵懂懂,又如何能解释得明白?口干舌噪足足一个时辰,才总算把人都打发走,喘着气朝床上一仰,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疼,连面骨都酸得发涩。暗自庆幸还好同居一室的几人没有絮叨,要不然能否熬过这一夜还难说得很。
楼雪石还是象平常一样,靠着床沿默默擦拭他的长枪。这个容颜如玉的青年双手空空之时,眉梢眼角浮动着慵懒和散漫的气息,令他无论何时何地看起来都象个刚会过窑姐儿的纨绔子弟,但一旦他长缨在手,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仿佛这杆枪将他身上浮躁浅薄的伪饰一并戳去,露出彪悍犀利的硬核于枪刃下熠熠发光。
对课堂上发生的争执和异象,楼雪石从头到尾也没有说一个字,在林衡被团团包围之际,他只是不紧不慢的擦着枪,姜爵蹲在一旁盯着那杆枪发呆,似有些想不透这样一杆普普通通的镔铁枪怎会是楼氏得以杨威四百年的根本。
“喂,林兄弟,”当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后,姜爵搓着发僵的双手忍不住出声,“你真厉害,我就想不到。”
疲倦的林衡不想开口,他很难解释那不过是偶然的灵光乍现,也很难告诉这个憨厚人“它们”一直都在,只不过他看不到。
魏乐羽拨了拨灯芯,屋子里稍亮了些,“我也听过此事。当时谭帅因此事被言官骂得狗血淋头,还有人上书说他心怀异志,差点逼得他解甲归田。”
“不能吧。”姜爵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我没听说。”
“没听说也是自然。”魏乐羽小心翼翼的翻过书页,轻声道:“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将这些奏章一把火烧了,还下令以后但有离间帝帅之心者严惩不贷。
“好!”姜爵一拍大腿高声叫道:“陛下真是圣明天子!嘿嘿,今天明,明姑娘当众数落谭帅,听得我也心头冒火,要不是当时火都堵在嗓子里,也得站起来跟她吵。”
魏乐羽黑瘦的面颊绽开一丝笑,明明昧昧的烛火下有点神秘,“普天下除了陛下之外,也只有这位明老师可以随便说谭帅的不是。”他一言既出,连上下眼皮激战正酣的林衡也惊愕的抬头睁眼。却见他吹了吹书页上的浮灰,轻声笑道:“明姑娘是谭帅未过门的妻子。”
姜爵惊得嘴巴张老大,半天用收杵杵下巴磕磕巴巴的道:“你,你说的是真的?你怎知此事?”
魏乐羽的视线从字里行间移开,凝注于袅袅烛烟上,“我出身于鹰掠军,自然知道此事。”他回答的时候神色平静如水,但不知为什么,却让人分明感到水面下的垒垒暗礁。
楼雪石的目光从锃亮枪杆上移开,深深投来一眼,忽而插口,“鹰掠军哪一部?”
魏乐羽的眼神一霎凝重如铁,声音却还是淡淡的恍若无事,“掖庭部。”
这三个字让不大的屋子彻底陷入沉默。
燕国各军皆设有掖庭一部,是专门收拢重犯的所在。掖庭部的士兵注定是被牺牲的冲锋死士。他们没有任何薪饷,所取得的一切功勋便是减罪凭据。骁勇的死囚们为了身后亲人有所倚靠,罪臣之后为了重振家族荣光,都会选择这条几乎必死的从军之路。而袭云军则人人皆是天之骄子,出身最差的也不过是姜爵这种得以鲤鱼跃龙门的农家子弟,与掖庭部相比不啻是云泥之别。四百年来从未听说曾有人跨过这道天堑。
而这前所未有的奇迹,此刻便活生生在他们眼前。
姜爵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一边干笑一边搓手,用力之大险险将手掌上的皮都搓下去。几个人都已明白魏乐羽同谭宣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鹰掠军北方总帅的支持,一个掖庭兵根本不会出现在禁军演武堂,他能得知明芝兰是谭宣的未婚妻也没有什么稀奇。
楼雪石已收回视线,他认证端详自己的铁枪,皂白分明的眸子涌起凛冽的寒光,蓦地手腕一翻,枪尖向右划出个半弧,锋刃过处响起一片哧哧嗤破空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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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冷风袭袭,吹动御书楼的门咯吱作响。
侍卫有些忧虑的看向屋内,烛火掩映下施阁庭的脸色愈发显得苍冷,一身瘦骨几乎难以支撑军服的厚重,可即使如此,这个专心抄录兵书的男子依旧有种渊峙岳停的气势。
千军辟易啊。侍卫暗自叹了口气。此时寒风忽至,拍开窗子径直扑向楼内。他一阵悚然起步准备关窗,忽听到大帅含了笑的声音响起:“明副司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侍卫惊愕的环视四周,眼前景物这一瞬如同映在水中的幻象般模糊不清,仿佛笼上了一层打了褶的薄绡,等他瞪大眼睛这层绡幔已倏然散去,有个苗条的影子出现在几步外,叮叮当当的铃声环在影子四周。
施阁庭放下笔,挥手让惊呆了的侍卫退下,向自虚空中走来的女子莞尔道:“明副司每次都是这般神出鬼没,吓人一跳。”
司闻曹副明芝兰晃动手腕,带出一片清脆的银铃声,“可是从来没有瞒过施帅的时候。”她嫣然道,“施帅的封心之术愈来愈强,有时我不禁怀疑您也是我道中人。”
施阁庭系好散开的衣扣,摇头仿佛有些无奈:“明副司已试了我数十次,怎么还不死心?谭宣心力更强,总不成他也通晓灵和道。”
明芝兰听他提到未婚夫婿,凝脂双颊刹那飞上两抹红晕,轻声嗔道:“施帅厚道人,怎么也拿这个说笑?罢了罢了,你们这些统兵大帅一个个在心上都筑上厚墙,我功力浅薄无论如何也窥不破。以后再不试了。”
施阁庭无声一笑,“这话副司说了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说着声音有些沉,“副曹司这次来不知所为何事?”
明芝兰拢好被风吹乱的发髻,笑容更深,“我是来跟施帅打个招呼。这次来的禁军中有个年轻人颇有资质,若是他能通过考验,我想收入司闻曹,希望施帅不要跟我抢人。”
“哦?”施阁庭扬起脸望向他,眸子中泛起深思,“那个年轻人不会刚好姓林或姓楼吧?”
明芝兰叹息一声,样子有些失落,半晌沮道:“正是林之渠的儿子,原来施帅也注意到,罢了,我知道跟你抢不过的。”
“那倒不见得,”施阁庭摇摇头,再次想起那年轻人漆□□人的眼睛,“这个林衡的心思并不在兵事之上,”他看着明芝兰刹那被点亮的明眸哑然失笑,“不过他的心思也不在玄秘之道,那个年轻人追求的恐怕是极致的武学巅峰。”
“施帅目光如炬,看人是不会错的。看来这次又招不到人,唉,还巴巴的求陛下让我演武堂。”明芝兰失望的坐下,似在低低自语:“武学巅峰么?今年倒是个难得的契机。你也知道,”她扬起象牙般光洁的下颌,语意幽深难测,“明天是奚烈的课。”
施阁庭的双眼因这个名字笼上一层往事的薄翳,他的指节攥出了愤怒的青白色。
“这才是你深夜来访的目的,明副曹司。”他冷冷的声音象一把刀子,“我不需要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