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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河广(六) ...

  •   什么?冯夷杀了五百多位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居然救过阿宓的命?
      恕我眼拙没看出来。
      宓妃决心对我和盘托出,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她的过去。
      “阿娘生下我就去世了,族人们觉得是我害死了阿娘,说我不详,连带着阿爹也不受人待见,我家一直受人欺负……轮到我们族替河伯娶亲时,没有人愿意将女儿送出去,他们抓了我阿爹,逼迫我来当这个祭品……后来我在河底醒来,发现居然可以呼吸,冯夷说,因为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居然来真的!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冯夷用来泄私愤的手段,没想到他真会与人界的姑娘同房——而且还有了孩子!
      宓妃继续道:“那个孩子我怀了十年,那十年他一直待在河底,没有再去人界要新娘。可十年一到,那孩子就死了。”
      “没生出来怎么就死了?”
      “因为我是人。”宓妃的眼中一片悲戚,“我能在河底活下去,完全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这十年不是我在养孩子,而是孩子在养我。但他毕竟太幼小了,十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我有点儿明白了:“所以如今的你半人半神,就是因为那个孩子?”
      宓妃点点头:“如果没有冯夷,就不会有那个孩子,更不会有如今的我,而且我……”她顿了顿,咽下去半句话,“我愿意留下来陪他。”
      她这话乍一听上去不错,但追根究底,若不是冯夷搞什么“河伯娶亲”,她也不至于被沉到河底,算起来,错还在冯夷。
      “冯夷说的没错,我是个灾星。出生的时候,阿娘将命换给了我,死亡的时候,孩子将命换给了我,阿爹也是因为我……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宓妃攥紧拳头,眉头紧蹙,脸上没什么血色,咬着嘴唇低声道,“我凭什么活着?!”
      我拍拍她的肩:“人在世上走一遭尚且不能白活,更何况是神?你的孩子度化了你,你就得替他完成本该属于他的天命,方才不辜负你们母子一场。”
      宓妃啜泣了许久,慢慢平静下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在问我:“我能做什么?”
      现在说不好,但我有种预感,她马上就知道了。
      忽然,水底搅起一阵波涛,来人气势汹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宓妃本能地想去找他,被我拦住了。
      “可是……”她眼角还挂着泪,欲言又止。
      “听我的,呆在这里。”
      我循着大羿的踪迹追去,他已经找到了冯夷,两人的身后皆是波涛翻滚,打得还挺激烈。大羿本事好我是知道的,但冯夷那个瘦弱单薄的小身板,在我这里受个反噬都能翻滚俩跟头,此刻竟然有勇气跟大羿打架,看来是我小瞧他了。
      当然,冯夷或许能说得赢大羿,但绝对是打不过他的。大羿不傻,他们这种战士一贯是能动手就不动口,打趴下再说话,于是没多久冯夷就趴下了。
      “是你?”大羿居高临下地逼问道。
      冯夷不置可否。
      大羿两步走到冯夷面前,一把薅起他的领子:“你跟她说了什么?”
      冯夷眼睛一番,得意地扯了半个嘴角,就是不说。
      大羿气急,一拳砸上去,冯夷使了个巧劲躲开,翻身跃起。大羿又使出一招,冯夷躲不过,抬手拦截,身后炸起巨大的水花,险些殃及无辜观战的我。才躲过接连不断的浪潮,一个巨大的屋顶盖飞了过来,吓得我赶紧蹲下,若不是身前身后刚好各有一块大石头顶着,我就被削了脑袋了。紧接着,面前的石头也被掀了起来,我赶紧后退几步,才没让它砸了脚。
      那二人各自攒着一股劲,大羿不愧是杀了六大凶兽和九只金乌的勇士,出手干脆利落,但依我多年作战的经验来看,他留了一手,估计只想痛扁冯夷一顿,没想着致他于死地。可冯夷不一样,这是我是第一次见他打架,宓妃和大羿的感情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耻辱,这份羞耻之心让他力量大增,哪怕再力不从心,也还是扛住了大羿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看来他们且得打一阵,我的力量施展不开,呆在这里还是挺危险的,他们若真打急了,误伤到我岂不吃亏?但他们打得颇为热烈,这宫殿才修好没多久,只怕又要毁个差不多。考虑再三,我还是想通了,宫殿是冯夷的,安危是自身的,我还是等他们打完了再过来比较好。
      还没走出视线范围,只听见一声巨大的声响传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一定是冯夷又被打趴下了。冯夷啊冯夷,明明知道打不过,为何不一开始就求饶?
      头顶掀起巨大的水浪——大羿走了。
      他是个有分寸的,不至于要了冯夷的命,左不过歇几天,又可以出来祸害旁人了。我这么想着,也没打算回去救他。
      可刚迈出腿,我发现情况不对!一股精气从背后窜了出来,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往我胸口钻!我突然受了冲击,猛地一激灵——奇怪的是,这股精气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反而像溯祖归宗一般相熟,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体内,我感到逆鳞周围被大羿打破的结界正在缓慢恢复。
      我追溯着这股精气看去,来源竟是冯夷!他捂着一只眼,精气就从指缝间不断地流出来。
      “你——”我惊讶地指着他,大羿射伤了他一只眼,而他的精气正在通过伤口散失!
      冯夷转过身去,那股精气却溢散得更加肆无忌惮。我连忙闭气凝神,封住自己周身静脉,抵住那股精气的进入。
      他死要面子,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挫败和凄惨,嫦娥走了,于是大羿走了,阿宓也不愿意理他了。此时的他就像个满是破洞的水袋,不愿承认自己不能堵住所有孔洞,宁愿把水流光,也不肯低头请别人帮忙将漏洞补好。
      尽管只与大羿交战几个回合,但他看上去十分狼狈,或者说更多的是伤心失落,显得有些弱小无助。此刻透过仅存的一只眼,已经感受不到那股与生俱来的骄傲了,他落寞地蹲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起他的故事,觉得他自作自受之余,还是分出了一点同情心:“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眼伤很疼,冯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神。”
      神就不会死吗?这个傻子,果然搞不清楚神是什么。
      “你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伤死去,但神的精气散尽即是死亡。”我有点看不惯他这种自暴自弃的行为,把他拎到床边坐好,“凝神聚气,把伤口封住,快!”
      冯夷用另一只好眼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我,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了,照着我说的做了。好在他虽然傻,但运气不错,先神给他的精气很是纯厚,对于愈合伤口来说尤为有用,怪不得他日常挨揍,好得都快。
      许是压抑得太久,终是忍不住想找个人倾诉,我什么都没问,他却忽然开了口:“我对嫦娥说,我离不开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向他,离不开谁?阿宓吗?简直难以置信!
      “嫦娥告诉我,大羿也这么想——他凭什么这么想?”冯夷抬起头,用一只眼睛盯着我,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所以我告诉嫦娥,爱是自私的。”
      我明白了,冯夷选择了自私,嫦娥听了他的话,同样选择了自私。
      “她信了。”冯夷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很得意,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
      他对阿宓真的动了情吗?可就他平日的表现看来,真的不像啊!但若是假的,那他这会儿的失落也是假的吗?还是说,冯夷的傻一直流于表面,他的心思我从未看透过?
      “你说的是真话吗?”
      冯夷沉默良久,一耸肩,极力想要露出他标志性的嘲笑,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下压,笑不出来。他许是觉得难堪,干脆闭眼顿了顿神,调动面部肌肉,硬是拗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重要吗?”
      此刻,我相信他方才的迟疑是真的。我再呆在这里他会装得很难过吧,还是留一个空间给他自我开导。
      “喂,庚辰!”冯夷叫住了我,“你是先神吧?”
      我顿住了脚步,转过半个脑袋:“怎么?”
      “我想,她,我……”冯夷艰难地咬着词,满是不信任地冲我一摆手,“算了,托你没用。”
      又被他鄙视了!我真的很想让他看看什么是先神!尾巴已经甩出来了,但我还是克制住了——好吧,此刻的我确实没用。但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他想让我帮他留住宓妃。
      “冯夷,万事皆有因果,你为人的那一世的确受了委屈,但并不能作为你滥杀无辜的借口,除去报仇,你还害了五百多条人命,如今她们的灵魂被囿于河底,你已经失了神德,难逃罪责。”
      如果他的天命果真是我的话,如今我即将离开,不再能禁锢住他,但这份罪孽他还是要赎的。
      冯夷难得地低下了他那倔强的头。
      “该是你赎罪的时候了。”唯有先神之誓才能更改天命,我捻手起誓,“冯夷,废除河伯神职,沉于河底渡人,你造了多少杀戮,便要以百倍之数赎之,直至罪孽赎清方能重返天界。”
      我无法废除他的灵力,是否履约只能凭他自己,若他还有悔过之心,这五百多灵魂当得安息。
      “那她……”冯夷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并不担心自己的将来,却不由自主地想打听宓妃的命运。
      “阿宓,出来吧。”
      我早就注意到宓妃没有听从我的劝告,已经在我们身后偷听了许久。冯夷许是因为受伤,许是过于悲戚,未能察觉到她的存在,这才说了几句真话。此刻见了宓妃,仿佛周身的衣裳被扒光一般,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在她面前建立起来的形象顿时土崩瓦解,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估计想把说出来的话全都吃回去,变回那个无情无爱只有一身怒火和仇恨、残忍且冷漠的河伯。
      宓妃没有想过冯夷竟是这般心思,她一时之间还夹杂在两份复杂的感情之间,两个都无法原谅,两个都无法忘记。不过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此刻洛水无神,我要解决的是另一件事。
      我牵过宓妃的手,再起一道誓言:“宓妃,自此为此地河神,掌一方水土,护界域安宁。”我将掌心附于其上,轻声道,“这便是你的天命。你使用自身精气替五百多亡魂凝聚灵魂,有了这份大功,你足以归位为天神。”
      宓妃显然没有意料到我会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自然。”凡人死后不久灵魂便会散尽,而五百多新娘的灵魂好好地保存在河底,不是冯夷,便只能是阿宓。她以为自己是半神,其实她在聚人灵魂之时,也在塑造自己的精魂,如今离天神只差一点儿灵力了。
      她突然直起后背,周身轻微一颤,额心上闪过一道金光,我回头一看,竟是冯夷将自己的灵力传给了她。
      看到我的目光,冯夷有些慌张,多余解释了一句:“如今她才是河神,我留着没用。”
      这个时候了还嘴硬,也是拿他没办法。我凝神感受了一下宓妃的精气,虽然仍旧稀薄,但已经沉稳的不少,不多久便能成为真正的天神了。
      我总算想起了今天去找她的目的,将她拽到一边:“阿宓,我要走了。”
      宓妃的眼神木木的,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是他们三人的关系,或者是突然身为河神的天命,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句。
      她会习惯的,我想,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给了她一个环抱,转身离开。
      “喂——”冯夷在后头喊了一嗓子,还是一副臭脸,“知道为什么叫你庚辰吗?”
      我瞥了他一眼,没打算搭理他。
      “因为你拍死我的那日,正是庚辰。”
      我喉头一哽,有点后悔接受这个名字了。
      冯夷好像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脸——阴险的笑。
      算了,我安慰自己,反正他都被我拍死过一次了,就当还他个人情,不跟他计较了。

      云巅之上,一缕薄雾开始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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