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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湘思(二) ...

  •   在娥皇女英的坚持下,虞帝将所有人马都带走了,倒也省了我许多麻烦。
      见四下无人,我对着虚空道:“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丰隆悻悻地走出来:“你早知道我在。”
      我没有理他,跟了这么多天还发现不了,我就真是个废物了。
      “那为何现在才叫我出来。”丰隆低头站着,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石子,“要赶我走吗?”
      “人界不太平,你替我照顾两位夫人。”
      听此,丰隆很高兴:“大龙,你同意我留下?”
      我不想同他多讲,径自朝前走去。丰隆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许是这么多天把他憋坏了,一个劲在我耳边叨叨,好像要把这段时间没说的话一次性补上。说来也奇怪,我明明那么恨太一,连带着不喜他的帮凶丰隆,可还是默许丰隆跟着我,忍受着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简直要怀疑我是不是这些年睡傻了。
      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我不禁驻足聆听,丰隆也被琴声吸引,不再言语。
      此曲婉转哀怨,寄托着无尽的思念,曲罢,丰隆赞叹道:“不错,很是不错。”
      “你懂琴?”
      “太一经常弹的,听着听着就懂了。”
      他一提太一,我就不想同他说话了。
      穿过一片清幽的竹林,娥皇在山涧旁席地而坐,膝头横着一把木色的琴,女英在一旁给山鸟喂食,那鸟儿一点不怕人,由她一下一下顺着自己的羽毛。
      丰隆毫不见外地上前打招呼:“丰隆见过二位夫人。”
      娥皇将琴放下,笑着迎上来:“这位是……令弟吗?”
      她不说我还没发现,丰隆与我竟有几分相似,难怪被认作我弟弟。
      我可没打算乱认亲戚,冷语道:“不是。”
      “是,没错,好眼力。”丰隆压低声音朝娥皇女英道,“我惹她生气了。”
      女英低低地笑了,丰隆从腰间掏出一点小食,学着女英的样子投喂,可那山鸟看都不看一眼,飞走的时候还扑棱了他一脸灰。
      丰隆拍拍手,哼唧道:“一点面子都不给。”
      女英咯咯地笑,一抬手,又有一只山鸟飞到胳膊上,她顺着山鸟五彩的羽毛,将它放在丰隆面前:“这只不怕生。”
      丰隆一边逗着山鸟,一边问道:“这里的每一只鸟你都认得吗?”
      “这里的鸟儿十分有灵性,来几次就都认识了。”
      “奇人,夫人真乃奇人。”
      丰隆赞叹之余,瞥了我一眼,我只当做没看见,专心与娥皇说话。
      “夫人方才弹的是什么?”
      “《思亲操》。”娥皇将琴放回膝上,起手揉弦。
      女英跟着吟唱起来:“涉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思父母兮历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将安归?”
      山鸟伴着二人飞翔,不时以低吟相和,泉水潺潺流淌,令人心旷神怡,好不美妙。
      “琴艺不佳,见笑了。”娥皇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夫君琴弹得很好。”
      “我夫……”想了想,我和他还有关系吗?于是改口道,“我不大懂这些,只觉得好听。”
      “她不通音律,可他夫君的琴是天下一绝,对吧?”丰隆说罢还撞了我一下,很自豪的样子,丝毫没有给我留颜面。
      娥皇看出我的局促,转而道:“此曲是当年夫君在历山耕种时,见鸠鸟母子同飞,思亲而作。”
      女英有些愤愤:“重华被父亲和后母赶出家门,仍念及父母之恩,彼时大旱,重华好心给后母送粮,却遭无端猜忌。”
      “女英,不得议论母亲。”娥皇打断了她的抱怨。
      “我说的本是实情。”女英语速很快,“若不是父亲闻讯赶来与他相认,重华又要受委屈了。”
      丰隆忽然插话:“我听说过一个传闻,虞帝的父亲患有眼疾,虞帝舌舐其眼使其复明,是真是假?”
      这可就奇了,姚重华不过一凡人,怎能有如此能耐?也难怪丰隆会问了。
      果然,女英颇为得意地道:“重华此前服用过一种药,正是那药帮助父亲复明的。”
      “什么药?”
      女英想了想:“不知名字,是我们成婚的时候,一位女子送来的。”
      “是位天神。”娥皇补充道,“她还送了别的东西给我们。”
      说罢,两人从贴身之处取出两样物什,一是青鸟羽,二是龙鳞。这两样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想来,送信者是青鸟,制药者便是西王母。
      丰隆看了我一眼,这二位异于常人之处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单父亲的眼疾,说起来,天神还救了夫君两次。”
      丰隆好奇:“怎么说?”
      女英抢着答:“重华的后母和弟弟总想害他,一次趁他修屋顶的时候搬走了梯子还放火,青鸟羽化成双翼托着他下来。还有一次,父亲让重华挖水渠,他弟弟搬石头将洞口填了,还往里头灌水,若不是龙鳞护着他从另一个井口逃出,恐怕就让他得逞了。”
      这一次,娥皇没有阻止女英,面色严肃了许多。
      “虞帝在如此家境中还能有孝悌的美名,实在是不容易。”丰隆感慨道,“若是我……”
      “咳。”我瞪了他一眼。
      “若是我,一定好好向舜帝学习。”丰隆摸了摸脖子,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不看他,心里明镜似的。丰隆喜欢嘴上逞能,但敢说不敢做,不过是逞一时之快。见我不睬,转头又逗鸟去了。
      还没走出两步,丰隆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怎么了?”
      丰隆一把抓住我的手,屏息凝神片刻,低声道:“人界有异。”
      娥皇女英见状朝我们这边走来,丰隆快速地道:“我出去瞧瞧,她们交给你。”
      还没等我表态,他飞身一跃,不知所踪。
      跑得还挺快。
      “令弟没事吧?”娥皇问。
      “没事,他就是憋得慌。”我故作轻松地笑笑,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
      丰隆虽不如太一那般于天地精气相通,但对精气的感知十分有灵性,能扰动他的变化一定不小,想来,不单人界,天界也有异动了。
      女英招呼山鸟回巢,笑道:“我还想教他解鸟语呢。”
      说罢,拉着我往回走,娥皇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担忧地望向天外。

      是夜,星辰点点,一片静谧安详,我又梦到了屏翳。他从小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定要抓着我的小拇指才能睡着。后来大些了,还总喜欢跟我睡,每次将他抱回自己的床上,半夜又悄无声息地爬回我身边,将小腿搭在我肚子上,唯有太一在家时除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脾气暴躁,举止冲动,一点小事都要发火,我一离家就闯祸,非得搅个人仰马翻才如意,偏他认错态度良好,嘴巴一撇就把我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他不怕我,只怕太一,每回太一回来,他总能安分几日,可只要太一出门,他必要出去闹腾一番。
      今日的梦结束在盘古冢,一片漆黑静谧中,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雷刑几乎毁了他的肉身,若不是我以全部精气勉强保了他的神魂,只怕他当场二元俱灭。我看不到他,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可伏羲说过,盘古冢是个修养的好地方,他在这里应当会好起来吧?
      醒来以后我怎么睡不着了,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披了件衣裳在外头走着,不由得想起了太一。这片星空与他曾许给我的那片很像,繁星不会太亮,柔和地映着满眼,星空不会太高,仿佛触手可得。
      当初挂念他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原谅;如今我应当恨他了,想起的却都是他的好。人啊,有时当真没法随心。
      熟悉的曲调响起,声音不大,飘得很远,是娥皇。
      “夫人没睡?”
      “睡不着,心里总不踏实。”娥皇招呼我进去,“天神有心事?”
      “想起了一些往事。”
      “是天神的夫君吧?”娥皇递来一杯泉水,“今日令弟提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天神有心结。”
      我无奈解释道:“他不是我弟。”
      “看得出他是真的关心你,对于亲近的人来说,称呼只是个代号。”
      我一偏头:“那你叫我庚辰好不好?”
      娥皇笑笑:“好。”
      我坐到她的琴面前,这是一把五弦的桐木琴,想当年,我和太一在父神的指点下,花了好长时间尝试才试出制琴的最佳木材,那便是桐木。
      我循着记忆中的调子,拨出一段旋律,此曲时而强劲有力,时而空灵悠扬,似在水面泛起波光点点,又在夜色中绵亘数里而去。
      曲罢,我和娥皇相对静默了半晌,良久,她方才道:“你说你不善音律,我竟就信了。”
      “是琴好。”我抚上琴头,太一总喜欢在琴头上雕点什么,我却嫌花里胡哨降低品味,娥皇这把琴光洁朴素,我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此曲名为《龙吟》,我只会这一首。”
      娥皇会意,并没有深究,反而说起她的故事:“自小,父亲就特别疼爱我们,他是尧帝,每年前来替我和女英求亲的人都很多,可他从未答应,说只有世上最好的人才能做我们的夫君。等到二十岁,父亲告诉我们,他找到那个人了,值得我们姐妹俩一起嫁。父亲说他德行出众,尤以孝悌闻名,我和女英兴冲冲地赶去蒲扳见父亲说的那个人,说实在的,初见时,我有点失望。重华比我们大了十多岁,身材健硕但并不高大,因为耕种捕鱼晒得黑黢黢的,看起来憨厚老实,却并不比其他男人特别。这门亲事并不为世人看好,可我还是选择相信父亲,试着去接纳、理解他。重华果然没让我失望,不但品行出众,理政、兴业皆有造树,颇得父亲信任和万民爱戴。后来历经过几次生死,我渐渐觉出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
      这么说,尧帝早有以重华为继任之心,难道他就不担心将来重华无心家庭,女儿辛苦孤独吗?
      “虞帝心系万民,日夜操心国事,你们就不怨、不怪?”
      娥皇笑着摇头:“我在父亲身边长大,自然明白人帝需要担负的重任。我懂他,在我嫁与他之前就懂。就如我父亲一般,重华不会是个普通人,也不能只是个普通人。”
      “不论是不是普通人,夫妻本是一体,断没有一方付出的道理。”我越说越激动,情绪上来已经不管谁是谁,一并骂去,“都说为帝者心系万民,咱们也是万民之一,难道就不能同样分他一点心思吗?”
      “在他眼里,我不是万民,我是他的妻。” 娥皇替我添上山泉,缓缓道,“正如你所说,夫妻是一体,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就算不为自己,你难道不希望他多多关心孩子吗?”我问道,“你们有孩子吗?”
      “有,这个孩子来的颇为艰难。”娥皇道,“当初我与女英同一日临产,生出的孩子却只活了一个,夫君怕女英伤心,不让我告诉她真相,与她一同抚养这个孩子。夫君虽不曾亲自教导,但始终是关心他的,知道孩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知道他为什么调皮、为什么闯祸,只是他从来不说,在孩子面前始终是个严厉严格的父亲。”
      “孩子惧他、怕他,可不爱他,这样的父亲有什么意思?”
      娥皇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听说天神皆有天命,不论付出再大的代价,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他不是不爱你,正是因为爱你,知道你懂,才愿意把最脆弱的一面交给你,让你替他呵护。”
      我低头不语。
      “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他会明白父亲的爱,我能做的,就是让他在理解父亲的那一日,不至于后悔父子间曾有过疏离。”
      我心头一震,曾经的我,都做了些什么?
      娥皇握住我的手:“庚辰,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孩子会离家,他才是与你相伴一生的人,一辈子那么长,解不开的隔阂终究会垒成一堵墙,阻断今后的路。”
      太一曾有机会继任天帝,他是想为天界做点什么的。可我不能理解他的辛劳,甚至埋怨他恨他,和娥皇比起来,我好像是有点自私了。
      但我还是委屈:“既然成为夫妻,凭什么要一人承担?”
      “你以为的一个人,其实并不是一个人。”娥皇拍拍我的手,“你仔细想想,他当真一点都不顾吗?”
      经她一点拨,许多零碎的点滴串联成线,绕紧了我的心。他不论出去多久,回来第一件事一定是找我,记得我的喜好,要握着我的手才能睡着。有时候屏翳闯祸,我回来也未曾听到告状,还以为大家都习以为常,如今想来,许是他赶在我之前摆平了。
      “可他为什么不说呢?不沟通不交流,再好的关系也会变淡,再牢固的信任也容易消散。”
      娥皇反问:“你给他机会了吗?”
      “我……”
      是啊,我们都没给过对方机会。
      我有点难过了。
      娥皇宽慰道:“我不清楚你们怎么了,但夫妻间的事,从来都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你不必自责,更不必责怪他。”
      窗外的风吹得竹叶簌簌地响,竹影倾斜,倒影在窗框上,晃得我心烦意乱。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屏翳确乎是死了,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更不能原谅自己。
      “有一点你说的不对。”娥皇的目光追随着一片竹叶,看它晃悠悠地落在我们脚下,“既已结为夫妻,无论如何,要信任,唯有爱与信任不可消散。”
      “虞帝整日忙于政务,你们之间交流不多,这么多年,你从未动摇吗?”
      “当然。”娥皇道,“我爱他,正是因为他有心怀天下的抱负。
      “哪怕负你?”
      娥皇自信地道:“他不会。”
      外头下起了小雨,我心中一沉,低声问:“若生死相隔呢?”
      “他往,我便随。”娥皇淡然一笑,“没有什么能让我们相隔,包括生死。”
      我叹然:“怎样才能有这样的勇气?”
      “无他,爱而已。”
      死生相随,太一为我拔鳞,到底也是死生相随了。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娥皇奏了一遍《龙吟》,只听过一次便能完整地记下来,她的音律天赋着实很高了。
      我静静地听着,重逢后的点滴都顺着琴音流淌进了我心里。
      太一,我到底该不该原谅你?
      揉完最后一个音,娥皇问:“这是他作的吧?”
      我默认。
      “不论你们发生过什么,总归是最亲近的人,试着去理解他,或许你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原本我是喜欢下雨的,可今夜我只觉得,雨声是如此扰人。
      丰隆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气都没喘匀,将一封信交给娥皇,满怀悲痛地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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