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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湘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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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太一推开门进来,阳光照在他脸上,周遭的一切都是暖暖的,空气中甚至带着一丝甜意。大梦一场恍如隔世,再次的得到和失去搅得我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真实的,看到他真真切切站在我面前,五百年的沉睡、逆鳞发作的痛苦、颠沛流离的思念,仿佛全都可以一笔勾销,又让我觉得好像这才是一场梦。
“太一。”
我眼神空洞,好似没睡醒一般。
太一端来一碗汤:“把这个喝了。”
我推开碗:“我有话跟你说。”
太一干脆直接把碗送到我嘴边:“先把这个喝了。”
不知为何,太一几乎是将汤灌进了我嘴里,这汤很甜,甜到喉咙里又有些酸,吞到肚子里却是苦透了五脏六腑,似乎那发腻的甜只是为了掩盖这份过头的苦。我本能地抵触,一口没咽好,差点全部吐出来。
“听话。”太一放轻了动作,调整好姿势,让我就着他的手,把剩下的汤汁一滴不漏地喝完。
“你想同我说什么?”太一起身去放碗,似是不经意地道。
“我做了个梦。”
他的眉头皱到一半马上收了回去,淡淡地应道:“哦。”眼睛不自觉地朝下面瞥了一下,嘴角一抿,朝我笑道,“什么梦?”
他微妙的表情变化没有瞒过我,我心里一凉:“我梦到我们生了个孩子。”
太一的笑容有些僵硬:“男孩女……”
“男孩,银色的小龙,生出来就死了,我跳进化龙池救活了他,可最后他还是死了,被他亲爹亲手杀死的。”
“阿应……”太一不想我说下去。
我偏要说:“你成日忙着天界的事,从来没管过他,直到他闯出弥天大祸来,你亲自执刑,八十一道天雷,一道一道劈死的。”
太一闭上了眼,不敢看我。
“我费尽所有灵力将他救活,可他成了凶兽。于是,你——天帝第一人选——再一次杀了他。这次,你毁了他的逆鳞,神魂俱灭。”
太一的声音含糊在嗓子眼里:“别说了。”
我扳过他的肩,命令他睁开眼:“太一,看着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满心期待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在我的眼睛中深深地沉下去,越陷越深,直到重重地砸在我心里,仿佛看见了我的梦,看见了我们的过往,看见了我们的孩子。
终于,他开口道:“是真的。”
我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断了,断得撕心裂肺,断得肝肠寸断。
“我不愿你再经历一次痛苦,本来想瞒着你,可昆仑告诉我,一旦逆鳞恢复,你什么都会想起来,到时候你会受不住的。与其让你想起来之后恨我,不如我主动告诉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让丰隆带我进了你的梦,带你看过去的一切。”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连后退两步:“所以屏翳确实是我们的孩子?”
“是。”太一握紧了拳头。
“你杀了他?”
太一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是。”
有什么东西哽上我的喉咙,我费力咽了下去,颤抖着咬出两个字:“两次?”
太一深吸一口气:“是。”
他坦诚得让我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很好。
“你一直在我梦里,看着我把过去的一切再经历一次?”
“阿应,我……”
“别说了!”我再也忍不住,将他推出去关上了门,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帝俊当初只告诉我屏翳变成凶兽以后的事,那会我就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可一直没有机会问,如今才明白,这样的事连太一都开不了口,更不用说他一个外人了。他以为先让我看到凶兽屏翳做的孽,就能更好地理解太一,他想让我接受这个事实,想让我原谅太一,说服自己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可实际呢?他对屏翳从小疏于管教,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屏翳恨他,不是因为他亲手杀了他,而是因为他是他亲爹!
屏翳变成凶兽,我和太一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的结果让我怎么接受?我连自己都没法原谅,如何原谅他?
逆鳞又开始作痛,明明扯得我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我却头一次觉得,比起心里的酸楚,这点痛几乎不算什么了。
此刻,我与他隔着一道门,好似隔了千年。
不就是逆鳞吗?我不治了,要死便死,去陪屏翳也好。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强撑着走出门。太一还在门口,看我出来也不说话,我走一步,他跟一步。
逆鳞的光越来越弱,我浑身发软,脚下无力,若不是扶着礁石,几乎要站不稳。太一想扶,被我甩开了,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他。
忽然我感到背后一暖,他又在给我输精气了。这回我没有留情面,甩尾打飞了他,一次,两次,他锲而不舍,爬起来还要再输,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他了吗?
我头也不回地丢下一个字:“滚。”
太一脚步一滞,趁着他愣神的档口,我离开了水底。
岸上是深夜,我狼狈地倚在大树底下,衣裳全都湿了,冷风吹来,更是刺骨的寒凉。
曾几何时,我也是有个家的,有夫君,有孩子。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留下一条长长的水印,天地苍茫,竟无一处是归途。
风餐露宿数日,我择了一处靠水的洞穴暂歇。说来奇怪,我的身体本来每况日下,到了这洞穴以后,却不再变坏,反而有向好的势头。且此处背山环水,草木旺盛,有一片无主的果林,却少有野兽出没,更无寻常人家,尤其适合我清修。甚至有好几次,我明明见到乌云压顶,以为暴风雨将至的时候,那片乌云总会移至两三里外,并不会扰到我。
我几乎夜夜会梦到屏翳,梦到那个执行雷刑的阴天,一阵阵雷鸣在我耳边炸响,一声声惨叫喊得我揪心不已。太一面无表情,残酷得像变了一个人,我与他们隔着一道结界,怎么都过不去,怎么喊都听不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翳被天雷劈得焦糊,一点一点在我眼前化成黑烟。我想把自己的精气全给他,把神魂也给他,可我一点灵力都没有,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我叫太一救他,太一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都不说,驱散了屏翳最后的魂魄。
每次梦醒,我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可我又盼着做梦,至少在梦里我还能看见他,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他唤我“娘亲”。只是噩梦终究占了多数,每梦一回,我便恨太一深一分。
这日,外头熙熙攘攘的,从来没有过的热闹,附近的村民全都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
“虞帝南巡了!”
“你见到了?”
“可不是嘛,虞帝还去我家坐了,喝了我家的水呢!”
“早就听说虞帝亲民,果真如此。”
“不单他来,他的两位夫人也来了呢!”
“说起来,虞帝也真是好福气,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那么贤惠漂亮,全嫁给了他。”
“是虞帝贤德,不然尧帝怎么会不把帝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他了呢?”
“……”
虞帝,就是人界之主姚重华,冥界初立的时候我跟着帝俊见过一面。他曾耕种于历山,渔猎于雷泽,烧陶于黄河之滨,农事工事皆有所长,孝悌之名更是遍传人界。我估摸着,若他身前事毕,帝俊很可能招他做个天神。索性如今无事,去找个人叙叙旧总好过我一人胡思乱想。
我跟着人群一路向南,在一间简陋的屋舍庭院里见到了虞帝,他正在同一位阿伯讨论今年的收成,对于旁人的提问也都耐心回答。他没有戴冠,穿着普通的衣衫,鞋上沾着泥,一点都不像一界之主,更像个种田归来、闲话家常的阿翁。
天色渐晚,虞帝招呼各人归家。他看到我的时候有点惊讶,顾及着我的身份,直到村民全都散去,方才亲自过来将我迎了进去:“天神请入内一叙。”
“人帝客气。”我与他进屋,看见了村民口中的两位夫人。姚重华已近岁暮,可他的两位夫人容貌绮丽,果然好颜色。
他的正妃娥皇端上一碟点心,笑道:“寒舍简陋,贵客勿怪。”
“有劳。”
“不知天神来此,所谓何事?”虞帝一语道破我的身份,让两位夫人颇为吃惊,尤其是女英,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我。
也是,我如今这副模样,与凡人一般无二,别说精气了,连灵力都没有,哪有半点天神的影子。
可虞帝是明白的,在冥界初立之时能出现的,除了三界之主,就只有先神了,他这么称呼我,已经是藏了半分了。
我冲他笑笑:“叫我庚辰就好。”
虞帝会意,示意两位夫人先出去,方才同我细聊:“上回听冥帝提起,鬼影外逃,我借着南巡的机会,在人界多有留意异象,若得先神相助,便是再好不过了。”
鬼影又重现了?人界有异象?这些天我错过了些什么?
见我疑惑又惊讶,舜帝道:“先神此来不是为了这事?”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已经不是先神了。”
虞帝惯晓察言观色,虽是不解,但也没有多问,转而道:“先神既然来了,不如在此地暂住,我即将启程去苍梧,就让内人陪先神可好?”
“我本就四处游历,人帝夫妻情深,不必顾及我。”
虞帝忽然起身一礼:“是我有私心。”
我搭起他的手臂:“人帝这是何意?”
虞帝满目愁容;“此行凶险,还请先神照顾内人。”
“人帝的意思是?”他这话竟有托付之意,我不禁有了深深的担忧,“若是凶险,人帝何必亲往?”
“三界机密不能为凡人知晓,听闻天界之神皆有天命,重华不才,忝居高位护子民平安,唯有以身殉道方能全了这‘人帝’之名。”
天命使然,义不容辞。姚重华虽为凡人,却深谙此道、勠力践行,一番话说得我面红耳赤。我一个司战之神,竟已五百多年未循天命了。
“人帝大义。”
“先神谬赞。”虞帝略一思索,“三个月,若三月之内我仍未归,还请先神转告天帝,重华尽力了。”
这话听得我心惊胆战:“当真如此凶险?”
“但愿是我多虑。”虞帝长叹一口气,“世人皆生三怨,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鬼影靠三怨托生,虽为鬼魂,却连后土都拿他没办法,此番卷土重来,焉知不闹个天翻地覆?
虞帝叫来娥皇女英,同她二人细细交待了出巡事宜,想来已经说过多次,有时他还未说完,快嘴的女英便插嘴替他接了后面半句,娥皇则一直看着他,浅淡的笑容里多了几重忧心。
看到他们夫妻恩爱的样子,我忽然有点失落。原本,我们也曾这般羡煞旁人,丰隆整日喊酸,可一旦翻脸,竟是覆水难收。我离开这么久了,太一真的从来没找过我吗?他是不敢来,还是果真同我恩断义绝了?
“如此,就有劳天神了。”虞帝打断了我的思路。
虞帝接触过不少天神,他不会看不出我现在的状况,方才又同夫人提了好几句,说是让我照顾她们,实际上是让她们照顾我。不过有我在,也算稳了娥皇女英的心,让虞帝没有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