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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金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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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帝没有来,金乌也没有来,来的却是天帝的妻子——羲和,这位我只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天后,天帝从人界度化来的神。她没有宓妃美得那般惊天动地,但也足以乱人心曲,她雍容大气,端庄沉稳,较之宓妃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大羿以为天帝变卦,有些气愤:“天帝呢?”
“有些话,我想女人传达起来更为方便。”羲和的声音很好听。
大羿不管她,左右张望着:“嫦娥呢?”
“这是她让我给你的。”羲和递上一物,大羿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像握了一块发红的烙铁一般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不可能,你骗我,嫦娥不会这样做的。”
我捡起那个东西,是一个装着药的荷包。
大羿喃喃道:“这是师傅那里求来的灵药,她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个荷包,连睡觉都带着,她说我猎杀凶兽容易受伤,这样她就能第一时间救我了。这个荷包是她的命根子,她不会轻易丢开的,一定是你们!是你们将它抢来的对不对?”
羲和冷静地看着他:“这些她没跟我说。”
我将荷包举到大羿面前:“这不是她的命根子,这是你的命根子,你以为只要有它在,你和嫦娥的感情就还在,但其实维系你们感情的那个‘荷包’早就被你亲手扔了,嫦娥不愿留你的东西,心都不在了,物件便只是物件了。”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大羿一扬手就荷包打飞,“她在乎我,不然为何飞升还带着它?”
“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对阿宓有愧疚,因此失去了嫦娥,如今你又对嫦娥有愧疚,却不知并不是所有亏欠都是能弥补的。”
“我在弥补,我在弥补啊!”
“你在弥补谁?你以为你在弥补阿宓,可你从来没问过她需要什么,你以为你在弥补嫦娥,却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愿意见你。你自以为是,其实只是在弥补你心中的那份愧疚,从始至终,你弥补的只是你自己。”
大羿不说话了,杀伐就像一根木柴,可以果断地一刀劈开,但感情却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将人越缠越紧。沉默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大羿不擅长这些,深陷其中痛苦不堪,如果换做是我,我也更愿意选择果断的杀伐。
羲和将荷包捡起,再次放到大羿手中,道:“天帝允你去找嫦娥,但见不见你全在她,若她不答应,你必须离开天界,永远不得上来。”
“她在哪?”总算还是有个机会,大羿的嗓音有些干涩。
“广寒宫。”
大羿不待多问几句,迫不及待地走了。
我打了个寒战:“这地方听起来怪冷清的。”
“从前叫月宫,是天界最孤寒的地方,嫦娥来天界以后就去了那里,躲着谁都不见。”羲和轻轻叹了口气,“广寒宫,那是她改的名字。”
广袤的孤寂,无边的寒冷,我想,嫦娥是不会见他了。
羲和细细打量我一番,确定我身上没伤,淡淡一笑:“天帝很担心,你没事就好。”
“他在哪?”我问羲和,“他还欠我一个答案。”
“他在天池边等你。”羲和怕我不知道天池在哪,多说了一句,“他说,就是从前被唤作‘化龙池’的地方。”
天池我不知道,但化龙池我熟。那是天界最大的一处水域,从前我开心了不开心了,都要来这里戏水,而且总会用尾巴打水,将水甩得很高很高。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便被女娲他们称为“化龙池”。
就这么想着,我凭着记忆来到了如今的天池,还没等我走进去,面前忽然凭空出现一个人。
金乌:“能跟你说几句吗?”
我对待孩子一向很有耐心,尤其是这种有阴影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此刻我一定是满脸慈爱,笑道:“没问题。”
金乌咬牙道:“父亲不让我去,我还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金乌和大羿果真仇深,一点都盼不得大羿的好,在我跟他简单说明了情况之后,一直在念叨,希望嫦娥不要见他。
“你这样可不行。”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才多大,不能总想着报仇。”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金乌突然发怒,冷峻的眼中射出火焰,几乎要燎着我的头发。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复又变化那个冷若冰霜的少年,不太自然地跟我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对你。”
“对谁都不行。”我正色道,“当初是你们有错在先,大羿这么做也是为了人界生灵。”
“可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我要活下来!”金乌再一次红了眼,但和之前不一样,眼里不是火,而是泪。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若是阿宓那样的女人哭,我可以给一个怀抱;若是大羿那样的战士哭,我可以说几句安慰的话;若是冯夷那样的怂包哭,我甚至可以在一旁嘲讽;可金乌这样假装冷漠实则脆弱的孩子哭,我是真没办法。
好在金乌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没有察觉到我的局促。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倒了回去,声音中带着些颤抖:“都是因为我,哥哥们才破了轮值的规矩。”
我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应付地替他辩解:“十日同出错不在你一个……”
“你什么都不知道!”金乌打断我,“是因为我胆怯,我不敢独自轮值,作为一只金乌,我甚至不敢飞升你说搞不搞笑?”
我笑不出来。
金乌已经沉浸在回忆中了:“我天生胆小恐高,哥哥们不到一百岁就开始轮值,只有我,一百岁都没学会飞,几乎成了天界的笑柄。母亲说我是因为先天不足的缘故,但我知道,那只是他们用来骗我的话。我不想被人嘲笑,于是偷偷找到大哥,想让他带我上天,大哥一向最严肃,也最宠我,可他也是我们几个中最守规矩的,只是让我别着急,待学会飞以后再跟他们上天。后来我找到九哥,他耳根子软,且灵力最低,发出的热量也最低,我和他加起来跟大哥差不多,他带着我,兴许不会被人发现。可九日一轮还是不够我增长见识的,于是我又陆续跟过其他几个哥哥,就这样,跟着哥哥们上天,成了我们几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小孩子想学本领是件好事,若只是带着个灵力甚微的小金乌,怎么至于惹出那么大麻烦来?
金乌的手一直放在腰间,抚摸着一串羽毛制成的装饰物,之前我没注意过,因为那羽毛和他的衣裳颜色差不多,都是玄色,几乎隐在衣摆里头。此刻仔细看去,却发现每根羽毛之间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数一数,刚好十根。
“后来父亲知道了,以为我已经学成,便安排我与哥哥们一道轮值。我太笨了,只会跟在哥哥身后,离了他们我什么都不是,可我害怕别人瞧不起,硬撑着没有拒绝。第一次轮值,我还没飞上天就掉了下来,最后是九哥替我的。从那之后,总会有一到两个哥哥跟在我身后陪我一起,他们刚开始还以为我不知道,后来我又摔过几次,总会有一个‘刚好路过的’接住我,另一个‘没什么事干的’去替我,我也就明白了。”
“你有一群好哥哥。”
金乌想笑又笑不出来,扯了下嘴角表示赞同。
“久而久之,哥哥们发现了集体出行的好处,有人说话有人陪,一天很快就留过去了,比起一个人跑要有意思得多。”
说道这里我明白了,归根究底就是一群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子惹出来的事。
“年轻时谁不爱打闹逞能,偏偏还有几个暴脾气,三哥和五哥一直是对头,他们俩隔三差五就要因为一件小事打一架。那日三哥答应带我出行,可五哥又为了一点小事和他争吵起来,我很没眼力见儿地催着三哥走,于是他们又打了起来,哥哥们都过来帮忙,我们一路打到了天上,把大哥他们全都惊动了。”说道这里,小金乌哽咽了,“也就是那一次,十日同出。”
我心头一颤,然后大羿射日,只留下他一个。
小金乌攥紧了腰间的饰物,连带着全身都有些颤抖:“三哥、五哥难得齐心,冲在最前面抵挡大弈的箭,别看他们打架打得凶,其实本事并不大,很快就死在大羿的连环箭下。大哥见势不妙,连忙叫我们逃跑,我飞不稳,最容易被大羿射中,可每当我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哥哥挡在我面前。先是飞得最快的六哥,他一直护着我,首当其冲;然后是二哥,他平日里话最少,但心最细,发现六哥护不住我了,很快来到我身边接替他的位置;再然后是九哥,他心软,甚至都没有还手,直接用身体替我挡箭;四哥、七哥、八哥,也因为掩护我们逃跑被乱箭射中;最后是大哥,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抵挡不住大羿,但若是丢下我们逃跑,保命绝对没问题的,可他没有。”说到这里,小金乌闭上了眼,好像在回忆那场惨痛的战事,握紧的拳头周围一阵一阵地发出金光,他在强忍。
“大羿最后用的是射杀九婴的那招,数箭同发,大哥将我护在身下,不知中了多少箭,我能感觉到我们在急速坠落,那会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这样的情景真是令人心碎,我有点跟他一起恨大羿了。
“我想,我不能让大哥就这么掉下去,于是我会飞了。”
惨痛的成长。
金乌从来没有主动攻击的意识,哪怕是遭到大弈灭绝式的射杀也只是尽力逃跑和躲避,仇恨不仅让他学会了飞,还让他学会了主动出击。如今的小金乌浑身是刺,对谁都充满着戒备心,对仇人更是满满的杀心。我有些担忧地看向他,生怕他将我归为大弈一方,毕竟我曾经帮助大弈欺骗了他。也许是大弈当众与我反目,他没有将我视作敌人,至少在我面前,他在忍耐,还好,他的本心并无杀戮。
“我一心想着要把大哥送回天宫去,于是拼命扇翅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我看到大羿搭弓拉箭瞄准了我,箭几乎飞到我眼前,我使出全部灵力紧紧护住大哥,就像他之前护住我一样,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了,我想。最终,可怕的痛苦没有到来——父亲来了。”
我跟着他松了一口气,天帝真是来得太迟了。
金乌深吸一口气,喉头动了动,许久才从回忆中抽离:“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住了大羿狰狞的面孔。”
他的拳头攥紧,手背上、脖颈上、甚至额头上都冒出了青筋,几乎咬牙道:“我要报仇!”
此时此刻,我才搞清楚了这二人之间的仇怨,各有各的理由,只是一个太粗暴,一个太任性。
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羲和。她冲我竖起一根手指,又朝金乌点了点头,示意我将金乌交给她。也好,我正愁不知如何宽慰,这是他们的家事,丧子之痛与杀兄之仇,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去消化。
“你先去吧,他还在等你。”羲和小声道。
她的声音中带着点哭腔,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或许是听了金乌的话,勾起了对儿子们的思念,她还得强忍着痛苦,拉回深渊中的最后一个儿子,母亲,终究最是不易。
我将空间留个他们母子,沉默着走向天池。
如今这里与从前大不一样,池子里种上了各色水生的花草,沿着池边还架起了高高低低的长廊,以亭台隔断,以拱桥相连,看起来一点都不宽广了。
他在池中心最大的一处亭台上看着我,看我从池边弯弯绕绕地走过来。池中的水氤氲到廊上,隔着一层水汽,说来也奇怪,隔着这水汽,我竟看不清脚下的路,几次接近他,又几次绕开去,最终花了我想象中两倍的时间才走上那处亭台。
“你果真失了灵力。”
他的第一句话叫我听来好生伤感,难不成他故意在这迷宫一般的长廊尽头等着我,就是为了确认我是否真的失了灵力?
见我不回答,天帝挥散了廊道上的水汽,连带着廊桥都不见了,只余我们容身的那处亭台悬在水面上。脚下是那个熟悉的化龙池,和从前一般宽广,水面漾起层层涟漪,灵动而安静,一望无边。
我惊讶地看向天帝,他却轻声道:“这是天池本来的面貌,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他这问题好生奇怪,这个地方原本是我的,我自然是记得的呀!
我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回答,于是依着本性,将尾巴甩出来,在池中扬起一道不大不小的水花。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有些局促,发挥失常了,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衣摆,我赶紧将尾巴缩了回去。
“你一点都没变,应儿。”
他转头看向我,离我不过一臂之距,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面容。他的皮肤有点儿黄,额心有一点红,眼睛里总像是含着一汪水,清晰得能倒映出我的身影,与我之前见他那副冷若冰霜、严肃刻板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的眼珠一直盯着我没转,许久才眨一下,眨眼的同时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还叫我“应儿”,看来,我们果真是旧相识。
“涿鹿之战后你就失踪了,我们找了你五百多年,没想到在这儿重逢。”
可冯夷说他认识天帝,为何他会不知道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知道冯夷吗?”
天帝没料到我会突然提起他,有些疑惑道:“那个娶亲的河伯?我自然是知道的,若不是……”说道这儿,他停住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严肃问道,“难道说,这五百多年你一直在他那里?”
听他这话的意思,冯夷不是他安排到我身边的,他甚至不知道我在河底沉睡之事。
“准确地说,他在守护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他蹙起眉略一思量,似是在自言自语:“难怪当年我因为‘河伯娶亲’一事想处置冯夷却处置不了,他身上的精气分明就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天帝口中的“他”是谁?难道还有一个“他”?
我再次打量着他,他们的声音很像,面部轮廓也像,但他高我不到半个头,宽阔的肩膀多半是厚重的华服撑起来的,而梦中人足足高我一头,臂膀坚实有力,轻易能将我搂在怀中,我有些动摇了——他不是他。
想起梦中的约定,我决定再试探一下,于是朝他迈了半步,近到只隔两拳,用仅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记得你说,待你继位为天帝,就回来接我。”
天帝一瞬间有些惊愕,随即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长吁一口气道:“那不是我,是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