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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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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商买卖,做好了就是富甲天下,京城里的盐商还是得数乔家。乔老爷家大业大却无儿无女,膝下一个义子乔一承,买了个六品小官,跟京城里几位贝勒爷关系不错,为人猖狂。乔老爷年岁大了,没别的爱好,就爱听昆戏。可是自从“花部”入京,昆班逐渐衰落,京城里大都是北派戏班子,难得再找得到耳顺的昆班了。乔老爷过去常捧的戏班子,去年的时候当家老生和贴旦都得了疟疾死了,那个班子也就散了。
半个月后就是乔仲池的六十大寿,乔一承想了想,送了帖子给没什么名气的文家班。毕竟老爷子听了那么多年昆曲,请来北戏班子怕是要惹得生气。
文家班是正儿八经的昆曲戏班子,到京城落脚安家四五年了依旧没名气,就靠着常豫庭这么一个官生捞捞昆曲的面儿。
“师父,有人请堂会。”常豫庭托着帖子,“这次不管怎么样也得接,年前至少让班子里的人吃上一顿好的。”
常豫庭是文承许的大徒弟,也是文家班的少班主,在文承许面前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三弦师傅吵吵了很久,说再不发饷就要带着文武场的班子去另外的地方了。
“我倒是想接,乔家是什么地方?要是唱不好还能在京城混下去吗?人家点的牡丹亭压轴,咱们的旦角儿刚走,现在这出戏拿得出手吗?”文承许拍拍八仙桌,“我还不知道接了这一场大家都好过,这,这是没法应下呀!”
“您也说了,乔家是什么地方,咱们敢拂了乔家的帖子吗?”常豫庭眉头紧皱,“要我说,牡丹亭也能唱——就叫南秋扮上吧。”
“胡闹!”文承许狠狠瞪了他一眼,“南秋还没露过面儿,这两天还惹上了风寒,这会儿你让他在乔仲池面前唱堂会?”
师徒二人半句不让,闹得不欢而散。
离乔老爷的六十大寿还有七天,乔一承才接到了文家班的回话。戏单子里的戏一出不少,全都应下了。
“名气不大架势不小,他们班主是谁?”乔一承问管家。
“说是叫常豫庭。”
这么名字乔老爷是听过的,上一个昆曲班子散了之后他也到漓月园听过文家班的几出戏,别的家门不知道,等常豫庭一亮嗓子他就精神了,记住了这个小官生。
“文家班?”乔老爷揉着俩核桃,迷迷瞪瞪的。
“是,文家班。”
“有常豫庭?”
“有,肯定有。”
“嗯。”乔老爷睁开眼瞄了戏单子,“牡丹亭也接了?”
“接了,一出都没回。”
乔老爷盯着燕南秋三个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行吧。”
乔家的老爷的七十寿辰,那必定是最热闹的。来贺寿的人络绎不绝,乔一承一边招呼着一边差人去催戏班子,背过身就要骂娘。
管家急急忙忙跑过来,“到了到了,在后院扮上了。”
乔一承急忙抽腿往后院赶,只见文家班一行十几人叮铃哐啷正在布置。人多手忙,谁也没工夫搭理乔一承,乔一承一咳嗽,斜眼看着文承许。
大概是真的没听见,文承许使着场面班子搬鼓面,没应。
管家一喝:“哪位是班主——出来回个话儿。”
文承许这才放下手中的活儿,到乔一承身前行了个拱手礼,“您万福,怎么吩咐?”
“你是常豫庭?”
“少爷,我是文家班的班主,豫庭他在后头扮着呢,这头出戏就是他的。”
“带我去后头瞧瞧。”说是叫人领着,可乔一承自己走在前头。
扮相梳妆的地方是一间四方的屋子,早早就归置好的。乔一承推门进去扫视一周,目光就落在了唯一一个旦角扮相的燕南秋身上。
细眉轻描,明眸半垂,朱唇一点,娇柔端仪,妩媚生香。
妙人儿。
乔一承点点头,带着管家离开了。
戏台底下足足摆了十大桌,几个小演员没见过这场面有些怯场,捏着衣角傻站着,被师父一人赏了一脚。即便是再怕,这会儿咬着牙也得上。
吉时鸣鼓,例行《天官赐福》,常豫庭的闷帘儿比往常格外的敞亮。乔老爷抿了一口茶,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乔一承心下明了,吩咐管家拿了一托赏钱往后台去。
今天是燕南秋的第一次登台,文承许也坐不住了,把燕南秋当角儿一样伺候着。茶水扇子都一一亲自动手,只求他今天唱好第一嗓,最起码的能配得上常豫庭的柳梦梅。
可燕南秋跟其他人不爱讲话,这几天惹了风寒嗓子不舒服,更不爱讲话了。除了常豫庭能逗他开口,就算是文承许也讨好不得。这会儿他不过是喝着茶,一面儿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一面儿念念有词。
台上演了三出戏,乔老爷摇摇头,招呼乔一承到跟前低声耳语两句,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乔一承捞起衣袖竖起大拇指一晃悠。
“当真?”
“真真的美人,活是杜丽娘回魂了。”
“那就赶紧把丽娘请出来呀!”乔老爷一抬手,文武场立马就停了。
管家传话过来:老爷子今儿高兴,直接唱牡丹亭,牡丹亭听美了后面的接着演,牡丹亭唱砸了哪来的回哪儿去。
“南秋,别怕。”常豫庭拍拍燕南秋的背,“我在台上给你衬着,你有多大能耐就使多大能耐,咱吓死他。”
燕南秋扑哧一声乐了,班子里其他人这才放下心来,生怕这小祖宗闹了脾气。
“含一颗药丸儿,”常豫庭从自己的彩匣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嗓子重要。”
牡丹亭唱了几十年,文承许也是从巾生唱到老生,从没像现在这么拿不准,瞧着燕南秋直叹气,“我就说南秋还得再等等……”
燕南秋偏不依,上台前还瞥了一眼文承许,转而又勾起一个笑。提着一口气唱完游园惊梦,朱唇轻启像是天灵云雀,脆生明朗顺心悦耳,水袖一拨像是青柳随风,缠绵酥软勾人心魂。乔老爷第一个站起身子叫好,几托赏钱便又往后台送去了。
唱罢,燕南秋直觉得嗓子眼发痒,最后亮相结束就想往后台赶。
“等等,”乔老爷脱下自己的玉扳指丢上台,巴望着台上的燕南秋,“好姐姐,再给我唱一出思凡,唱了思凡这些东西都归你,都归你。”说着把自己身上的玉佩解了也扔上台去。
燕南秋盯着台上的玉扳指和玉佩,轻咳两声,摇摇头也不说话,往常豫庭身后躲了躲。常豫庭赶紧赔笑道:“老爷,南秋惹了风寒嗓子不好,怕是唱得思凡来拂了您的兴致。”
“嗓子不好?”乔老爷盯着燕南秋看了看,“不像,好姐姐这嗓子,倒是像极了黄翠鸟儿。”
照这意思,乔老爷是非要听思凡不可了。燕南秋低眉垂眼站在一边,还是不开口。
“[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唱呀,唱吧……”乔老爷自己开口长了两句,又拉过乔一承,把他的玉佩也解了扔给燕南秋,“够不够?不够我还有好多金子。”
常豫庭捏了捏燕南秋的手,自己走上前去,拱手道:“老爷,不如先听我来一折夜奔,今儿我献丑,烦您听着。”
乔老爷也不搭理别人,只顾得讨好燕南秋,燕南秋被磨得怕了,一甩袖子个人跑下了台。还没人敢这么拆乔家的台,乔一承喝令将戏班的人都扣住了。
寿宴也不摆了,乔老爷就这么坐着,嘴里还咿咿呀呀学着杜丽娘的唱段,摇头晃脑的正起兴。来的宾客走也不是坐着也无聊,三五个唠起了嗑,一时间乔家院子成了市场一般喧闹。乔一承一鞭子抽在文承许面前,不屑地冷哼一声。
他不懂戏,不知道燕南秋唱的好不好,但他只要把乔老爷哄开心了就行。
“乔老爷,乔老板,”文承许不知何时在眉心抹了一指红,“我师出席德平,您若看得起我师父,烦您老给个面子,我给您唱一折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