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陵图》茶三水

34、第 34 章

　　随着宋清漓的到来，金虹镇庙会上的骚乱渐趋于平静。

　　安瑀强撑了一会儿，眼见安玏离开，终是腿下一软，身子往地上倒去。

　　木浮霖一直注意着安瑀的情况，见状，赶紧伸手护住他，却因为着急，伸出的是被安玏划伤的那条胳膊。

　　“嘶”

　　伤口本来已经止了血，这么一撕扯，又有鲜血潺潺冒出。

　　只是木浮霖现在却没有心情担心这个，他看着怀中安瑀的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口中吐出暗红色血块，一时着急，连忙冲着琉璃宗众人喊道：“快，快找大夫来，安瑀受伤了。”

　　有人慌慌张张跑走，宋清漓听到梁松阳的传信，就知道可能会有人受伤，因此已经提前做好了防备，带了一名大夫下山，就跟在琉璃宗队伍后面。

　　没过多久，大夫就来了。

　　大夫也是琉璃宗人，名叫钱子继，已年近花甲，头发却乌黑光泽不见丁点斑白杂色，显得他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看不出具体年岁。

　　他走到安瑀身旁，伸出手一号脉，便知道安瑀这是经脉滞涩，未经疏导，又强加使用武力冲击，一时显露出来的崩碎迹象。

　　“没什么大事，好好休息一下，等他身体恢复一点老夫再帮他疏通经脉，到时候肯定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剩下的都是些皮外伤，安玏下手太狠，刀口有的深可见骨，得做了缝合之后才好愈合，但这些处理，在山下是做不到的，得回琉璃宗才行。

　　钱子继在琉璃宗独占了一整座山峰，上面种满了各种药草，越往高处走，药草的耐寒性也就越高。

　　木浮霖一直盯着那些抬安瑀上山的人看，生怕他们出一点差错。

　　钱子继在一旁看着好笑，“你这样子让我觉得，你要是没伤着胳膊，恨不得亲自上手把人抱回来。”

　　“……”木浮霖尴尬地笑了一声，转过头假装在看山上的风景。

　　到了山上，钱子继继续查看安瑀身上的伤势，发现他腿上还有一块青紫的淤痕，淤痕连接着一条从大腿内侧延伸至膝盖下方的疤痕，疤壳已经剥落，只留下一条丑陋的，彷若粉色蠕虫的凸痕。

　　钱子继很是惊讶，由这条狰狞的疤痕就可以想见，当初安瑀的腿应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的。

　　还是年轻好啊，要是让他这老胳膊老腿挨上这么一刀，疼都疼死了。

　　木浮霖在钱子继帮安瑀脱衣服时就浑身不自在，本来是想出去的，但是没想到钱子继动作干净利落，几下就把安瑀剥了个干净。

　　他还没来得及想些有的没的，就被安瑀腿上的伤吸引力视线，目光倏地沉了下来。

　　那么长一道疤，几乎能将人整条腿砍下来。

　　钱子继轻轻放下被子，又去翻看安瑀的眼皮，结果在看到上面白色斑块时，脸色顿时一变，“怎么会这样？”

　　木浮霖被他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的杀意渐渐消散，一脸紧张地问道：“是安瑀的情况很不好吗？”

　　钱子继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盯着那块白斑，沉声问：“这少年是不是还中了毒？毒性发作时痛苦难当，挨过去后却又像是一点影响没有，只不过在跟人交手，动用内力的时候会不停吐血？”

　　这说的不就是安瑀的症状？

　　木浮霖木愣愣地点头。

　　“好，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了！”钱子继突然起身，抓住木浮霖的胳膊，话语中满是激动，他说：“快，告诉我是谁给他下的毒？带我去找他！”

　　谁下的毒？据安瑀所说，应该是安岁来吧。

　　木浮霖还没回答，就听钱子继，又说：“那个不孝子，这次被我逮着了吧，等我抓到他，一定打断他的腿！”

　　木浮霖迟疑了一下，问：“钱大夫高寿？”

　　“问这个做什么？”钱子继皱了皱眉头，脸上的沟壑更加明显了，“虚岁六十一。”

　　木浮霖在心里算了一下，安岁来并不年轻，两人的年纪也没差多少，对不上号。

　　估计是安岁来另外找的高人弄来的毒药，而这高人很有可能就是钱子继的儿子。

　　“您说这毒是您儿子弄出来的，那您有办法解吗？”木浮霖恭恭敬敬地问。

　　钱子继已经看出来木浮霖也不清楚下毒的人是谁，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安瑀，“解倒是能解，但我有个条件。”

　　木浮霖：“您说。”

　　钱子继指着安瑀道：“等他醒过来，要给我当一个月药僮。”

　　药僮？安瑀年纪有点大了吧。而且，一个月的话，那岂不是他们就不能一起去关中了……

　　只不过，安瑀现在的状况，确实不太合适和他们一起长途跋涉，留在琉璃宗也算是件好事，还有大夫可以给他调理身体。

　　木浮霖深思熟虑过后，点头同意。

　　但也没完全放心，“实不相瞒，晚辈以前从未听过您的名讳……”

　　钱子继一听，梳得光滑整齐的头发都翘起来一根，“什么意思，你这是怀疑老夫治病救人的本事？”

　　木浮霖连忙摆手，生怕惹怒了这老大夫，他就不肯再安瑀解毒，“不不不，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钱子继眼含沧桑，抬头望天，“也怨这世道变化太快，世人又好追名逐利，我不过是在山窝窝里呆了几十年没出门，这江湖竟已有人不知我名号，英雄迟暮啊！”

　　木浮霖：“……”

　　钱子继抹了一把脸，彷佛刚才那个长吁短叹的人不是他，“续断夫子这个名字听说过没有。”

　　木浮霖一脸惊讶，听到这个称号他就知道了，“就是那个江湖人称活死人肉白骨的续断夫子？”

　　钱子继眯着眼笑，“续断山，正是老朽之前行医的地方，至于什么神医啊那都带点夸张的成分，能把死的救活，那不是大夫，是神仙。”

　　即便是这样，木浮霖都有够惊喜，“我听我爹说，续断夫子多年前便无故消失了，当时的皇帝以及一些江湖人怎么找都没有发现一点踪迹。”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喽”，钱子继摆摆手，说道：“我那时正值壮年，厌烦了居无定所的生活，就随便找了座山头，娶了位农家姑娘，过我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随便找了座山头……

　　怪不得当时的那些人找不到，毕竟谁能想到田间地头锄草的汉子，就是之前大名鼎鼎的的续断夫子呢？

　　说起那段时间，钱子继的眼神中满是幸福和向往，良久，他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出山的原因。

　　“我有一个儿子，是个学医的好苗子，我以前怕被人揭穿身份，教他治病都得藏着掖着。可是我儿子太聪明了，我那样有一点教一点的态度让他很不高兴，非要闹着离家拜师学医。”

　　钱子继说起儿子，虽然更多的是无奈，但其中还包含着让人难以察觉的骄傲和自豪，“学医对我来说算什么事？所以我当时就说，想学的话，你老子这么有名一个神医在这放着，教你足够了。”

　　钱子继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他的儿子钱术已经十五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他说什么都把他当作山一般的依靠的小孩子。

　　钱术自幼生活的环境很是矛盾，他的爹娘恩爱和睦，但在一些事上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比如爹爹性子跳脱，只有看书的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平日里最讨厌下地干活，总是趁娘亲不注意的时候躲树荫下偷懒。

　　虽然有时也会心疼娘亲，主动帮忙分担点家务，但大多数时候，他的眼里都是没有油盐酱醋茶的，而是一些钱术看不懂的晦涩玩意儿。

　　可以说，有钱子继这个父亲的熏陶，钱术的性子完全不像土生土长的山里孩子，他渴望学到更多的东西，见到更多的人。

　　但是他又扎根于此，被山林束缚着，无法得见山外的天地。

　　小时候，经常会有小孩跑到钱术跟前说：“你爹是个不老实的，托生成庄稼汉，却总想着和山下那些穿青衫的教书先生一样享福。”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爹那么爱说大话，你肯定也一样！”

　　“钱术是个爱说大话的，咱们不和他玩。”

　　“……”

　　每当这个时候，钱术都会和人打架，但是打完之后各回各家，他的脑海里却总是会盘旋着那些小孩说的话。

　　时间久了，假的变成真的，钱术真的以为自己亲爹就是个会说大话的人。

　　在这种前提下，钱子继还信誓旦旦地说他的医术数一数二，这让钱术怎么相信？

　　钱术当时又急又怒，急得是自己真心实意想要学医，却被亲生父亲阻断了去路，怒的是钱子继身为父亲，该尽的责任没尽到，反而让他受够了羞辱。

　　他希望学医以后能出人头地，不仅是谋个生存，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盼望着有一天能衣锦还乡，到时候他爹就不用窝在山里说些天马行空的话，而是真正能去接触这偌大的天下。

　　于是趁着夜色，钱术悄悄离开了家，一去就是半年，杳无音讯。

　　半年后的一天，钱术回来了，没能学成归来，反而是学了一手浅薄的用毒之术。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老怪物，老怪物拄着手杖站在他们家门前，用乌鸦嚎叫一样难听的声音对他说：“你儿子是个学毒的好苗子，我打算收他为徒，但是他说得回家和二老说一声，所以我就带着他来了。”

　　老怪物似乎也认出了自己眼前这个人就是十几年前消失的所谓神医，一双浑浊的双眼里兴味顿起，火上浇油道：“你儿子要和我学毒，你同意吗？”

　　“同意……”钱子继都要气疯了，“我同意个屁，你个老东西给我擦鞋都不配，还想拐我儿子？！做梦去吧你！”

　　也就是那个时候，一脸懵的钱术才知道，原来自家亲爹以前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是个神医。

　　“他那个时候像是吃了老怪物的迷魂药，任我怎么生气，都不肯听话。”钱子继说：“我们争执了很久，小术问我，是不是因为养出一个会使毒的儿子让我丢脸了，所以我才不同意他拜师。”

　　“怎么可能会是这种原因？”钱子继挠了挠头，翘起来的那缕头发更乱了，“医毒不分家，我又不像一些老顽固，一听毒就觉得是伤天害理。而且那老怪物跟我也是旧识，他清楚我是谁，我也知道他的底细，如果真让小术拜他为师，他也不敢暗地里对小术动什么手脚。”

　　木浮霖静静听着，“不是因为这个，那是什么原因？”

　　“我一直相信，小术的天赋是在医术上的，那老怪物突然冒出来说他适合用毒”，钱子继说着，很是愤愤不平，“这不是在打我脸吗？！”

　　神医怎么能轻易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