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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银狼 ...

  •   北骊都城又下了几天的雪,云子的故事随着从天而降的雪,落满了亭台楼阁,街角巷陌,在都城流传起来。云子似乎是一夜之间成为了一个传说,她美丽,善良,受皇子青睐却不恃宠而骄,每每到了节下,还拿出银子以陈珞的名义开设粥场,她待人和善从不为难身边的丫鬟。她似乎拥有了世间所有只得称赞的美好品德,唯独没有一个好的身世,这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成了她最痛楚最脆弱之处,她为此失去了生命,让她和陈珞的爱情在这苍凉的冬日变得支离破碎。

      陈珞违抗了圣旨,拒绝与沈家成亲,这件事传得家喻户晓,传到皇后的耳朵里,皇后似饮了一杯香茶一样,细细品味着沉吟半晌,她没有言语,却觉得自己的身子好了大半了,她一页也没有翻阅幸陶抄录完毕的诗文,随手将其扬在了炭炉里,一摞宣纸如同生命回溯的花朵,由盛开到缩起了花苞,最后无影无踪。

      故事传到太子府时,幸陶听了怔怔了半晌,说这事若是放在楚周定要被编成戏文的。这几日难得陪她用晚膳的陈瑜听了笑了笑,说这事牵涉皇家谁敢拿它编成戏。幸陶听了放下筷子,正坐了身子一字一句地反驳道,声音还透着年幼的稚嫩:“怎么不敢,我们先帝的刘美人虽然宫女出身,得到先帝喜爱,先帝去世时刘美人还殉了先帝呢,如今这场戏叫《木钗记》,说是当年先帝见正在修剪花枝的刘美人只簪了一支木钗在发髻上,素雅动人,令人心动,到最后刘美人随先帝而去的时候是只戴了一支木钗。”

      幸陶说完幽幽一叹,似是勾起了无限怅惘与哀怜之情。这几日陈瑜心情也明显舒朗了不少,竟也有了精神和眼前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女孩争辩了几句:“照你这么说,这故事便有些奇怪了,按理说宫女的装扮都有一定的形制,谁会允许一个宫女就戴个木钗呢,可见不是这个刘美人故意为之想要博得先帝注意,就是这个故事根本就是编的。”

      这番话似是给了幸陶泼了冷水,幸陶皱起了眉头,眉宇间的笑意荡然无存,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朝陈瑜眨了眨眼睛,她拿起了筷子,又放下,随后了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雪梨羹放到嘴里,使劲咽了下去,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半晌才低声道:“就算是假的,故意的,可这爱情是真的啊。”

      陈瑜只是一笑,似是在打发一个懒于与其争辩的小孩子。

      幸陶为了这话,到了第二天仍是闷闷不乐,待陈瑜走后,南姝来了屋里陪着幸陶一起缝制一件斗篷,做到一半,幸陶无意中说起这事自己想做给陈瑜的,这几日外面又下雪了肯定很冷。南姝听了这话手一顿,针直直刺进了指肚里,本想撂下不管了,却又顾忌幸陶,便偷偷把从指肚钻出来的血抹在了手帕上,继续穿针引线起来,针脚却是越来越粗了。幸陶又不大欢喜地提起了昨天晚饭时陈瑜评价《木钗记》的话,问南姝怎么想。南姝低着头,用力将针从布料里钻出来,哼了一声道:“他又不十分了解楚周,不必理他。”

      到了下午,下了几日的大雪忽而停了,光阴如同静止,岁月如同停滞,天地万物一片白茫茫,原本前几日在冬阳下重新崭露头角的屋脊,又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站在庭院里,似乎觉得天地更将广阔了无垠,寂静凄凉。陈瑜难得无事,一时来了些兴致,派人请了陈若和方子齐,说要带幸陶去苍眉山上看梅花,幸陶听了转眼便将昨日晚饭时说的话忘了,忙叫小玉拿了衣裳来,后又想起南姝也闷了好多天了,便说也要带上她一起去。

      马车出了太子府所坐落的街巷,幸陶便觉得呼吸畅快了不少,兜起了风帽,微微撩开了车帘,几许人影被切成了几缕破碎的细线,寒风被撕成一丝一丝的钻了进来,南姝不禁掩嘴打了个喷嚏。幸陶忙放下了帘子,南姝没穿斗篷,只有一个湖蓝色长袄衫,幸陶嘟哝了道:“南姝你怎么穿的这么少。”

      “没事,我一直习武倒不觉得冷了。”南姝道。

      “是啊,小玉说你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在院子里练剑呢,声音咻咻咻的。”幸陶还想说即使这样南姝也应该穿一件斗篷出来,话刚到嘴边,忽而想起上午和南姝给陈瑜缝斗篷的事,南姝是与陈瑜有仇的,却要她陪着自己给仇人缝斗篷,幸陶一时间有些羞愧,又有些紧张,偷偷瞧了一眼南姝,却不敢再提这件事,只得道,“一会儿到了苍眉山,你要是想,可以自己去转转。”
      南姝沉默半晌,带着些犹疑:“好是好,但是我一个人单独去了,有什么由头呢。”

      “就说我让你去帮我摘梅花,我要回去插到陈瑜送我的白瓷瓶里。”幸陶又撩开了车帘,随口说道。窗外已是一片白色,被一晃而过的枯枝网了起来。

      “咱们就是去看梅花的,我又去哪里给公主摘更好的梅花呢。”南姝道。

      窗外的景色已经千篇一律,幸陶失了兴致,转头道:“那就说去给我捉松鼠了,如果真的捉到、了,皇后不让我看麻雀,那我就养别的。”

      南姝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又过了须臾,马车停了,幸陶不等别人扶,直直跳下了马车,这里的雪甚是厚,一双小靴直至陷进去了一半。陈若和方子齐也在一旁下了马车,方子齐朝这里揖了揖手,便叫侍从把各自的马牵到了一旁。陈若掐了一朵全开的梅花别在了发髻上,边说着苍眉山是个宝地,春有春景,冬有冬情,这里的梅花比城里多了些清雅之气,城里宫里抑或是大户人家的梅花,日久天长的,都沾了俗气了。说罢,笑着递给了幸陶几朵,幸陶学着陈若把梅花别在了珠花旁,剩下的一朵递给了南姝,南姝扫了梅花一眼,也接过来草草拧在发髻处。

      幸陶一心想弥补叫南姝缝斗篷的事,忙说自己要捉松鼠,也不顾旁人劝拦,摧着南姝上了马,南姝亦是没理会旁人,说了句告辞的话,便策马沿着山路消失在了梅丛后,直至远处的梅花回首望去只剩下一团雾蒙蒙的殷红,才把发上的梅花抹了下去。梅花在风中打了个旋正要落在雪中时,又被忽而疾驰的马蹄在雪地中碾成了尘埃。她在连绵的雪中疾驰着,心里记着回去的路,周围雪松环绕,大雪落了满枝,寒风拂过琼枝玉树,树下便落雪纷纷。马跑着略陡的山路有些累了,喘着气,时而低鸣几声,呼出一团团白雾。

      南姝下了马,穿过几颗雪松,脚下便是一截断崖,远处似是而非的群山轮廓,在一抹淡薄的阳光下明灭不定。南姝看着眼前虚无缥缈的山峦,滚滚的雪雾,那些雪雾如同漂泊的游魂,在山底和山峰游走,她久久站在这里想要呐喊一声,以疏解心中的烦闷,却又不肯向其低头似的,紧紧抿着嘴。有一团雪雾从崖下翻卷而起,它在长高,在左顾右盼,实是像一个初来乍到的灵魂。南姝看着这灵魂似的雾,又想起了哥哥,原来在楚周的日子,哥哥也经常带着自己去城郊骑马,一逛就是一下午,太阳的半个身子沉到了西边的山后才慢悠悠往家走,有一次还遇到了狼,那一只狼虽然瘦弱,但甚是凶狠敏捷,最后实在是甩不掉它,哥哥才拿出箭来将它射杀了。

      眼前的雪雾还在原地彷徨,后来似是分离延伸出来一缕细小的雾丝,就像人的手臂一般,想要抓住什么,孤独而无助。南姝有那么一瞬间把它当成了南峥的游魂,孤独一人,哥哥总摧着自己和李执膺成亲,到最后却没能有个自己的家,永远都孤孤单单的。几乎要迈出步子,去握住那只虚无的手时,身后的马忽而传来了恐惧的啼叫。南姝回首一看,竟是一只银灰色的狼在扑咬受了惊的马,马发了疯一般在林间奔跑穿梭,顿时林间松针沙沙颤抖,雪片飞扬,一片混沌。那只狼忽而转过头来,毛上雪花在夕阳的第一缕微弱的辉光中闪闪发光,南姝对上了它闪着冷冽寒光的眼睛,心中升腾起的恐惧也让自己周身的血液凉了大半,她用已然冻僵的手摸出了藏在怀内的短匕,这是人生中第二回遇到狼,但是这回,只能自己去面对了。

      众人赏了会儿梅花,陈瑜和方子齐一直在说朝中的事,幸陶跟着陈若走了半晌,两人分别折了几只尚在含苞的梅花交给了丫鬟。凌霜傲雪的梅花虽美,人却抵不住寒意,没过一会儿陈若就说,天太冷了,要去另一辆宽敞马车里歇息一会儿。临行前,她叫丫鬟带了些不怕放冷的酥制点心,带了些茶叶和茶盏,一路上在马车里烧着炭火,一下马车就吩咐人取了一些梅花上的雪水煮茶喝,这时马车中已是茶香四溢了,叫人撩开了马车的长帘,不远处的梅花正好如同一幅画一样框了起来,一样可以赏雪赏梅。陈瑜说还是陈若点子多,大冬日里也能寻出趣事。幸陶轻点了点头,算是附和,她本以为陈若的脾气和这儿的皇后一样,不过是年轻点罢了,如今看来倒是个有趣的人,再加上她带来的点心都好吃,心里一时轻松欢愉了不少,觉得生活又有了些趣味。

      又过了半个时辰,陈瑜放下茶盏,说光在这里待着有些闷,自己要去别处转转,说不定能捉一只鹿回来,山里有一只极灵的鹿,自己盯了它许久了。陈瑜驾马去了远处,山路上还留着南姝方才策马而过的清晰痕迹,那朵梅花正在雪中慢慢腐烂,本不欲去寻她的踪迹,沿着雪上的痕迹走到岔路,就要与其分道扬镳时,却听见了不远处凄厉的马鸣,以及在雪上飞踏的零乱脚步。陈瑜闻声前去,雪松愈发茂密,每一棵都在随风抖擞着身上的皑皑白雪,眼前风急雪乱,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快到了断崖时,才看见被南姝带去的那匹马在雪中呻吟,它的腹部涌着鲜血,争相从中爬出,一只狼也倒在一旁,咽喉处有着一刀毙命的利落伤口,鲜血从中汩汩而来,与马匹的血在雪中融为一体,像是就算是死,它的灵魂也在要厮杀这匹马几近破碎的灵魂。

      几棵雪松后,南姝仍还在与另外三只狼搏斗厮杀,其中一只狼的身上已有了累累伤痕,它们围着南姝踱着步,咬着牙。南姝那湖蓝色的衣裳已被血污了大半,不知是狼喷涌出的鲜血还是她已被狼所伤。她没有像秋猎那日将所有的发丝紧紧束起,只梳了一普通的双挂髻,如今已然倾颓,她握着匕首的手在颤抖,其中一只狼似乎看出了她那迫于底线、摇摇欲坠的精神,忽而蹿到她的身后扑咬上去,它还未嗅到那独属于猎物的气息,就被陈瑜一剑劈下,倒地不起。剩下的两只狼,几乎又同时朝两人扑了上去,一只被南姝手中的匕首扎入了命脉,一只被陈瑜一剑刺下了山崖,山崖下的雪雾早已如张开了口一样,将其吞没了。

      林间只剩下了马的呻吟,南姝走过去,发现它已气若游丝,雪松一点一点地在它身上撒着薄雪,宛若安慰的抚摸。

      仍有鲜血透过南姝的衣服,顺着指缝低落下来,陈瑜这才看清,她的手臂被狼的伤了,他将剑收回了剑鞘,蹚过雪地上的血与雪,走到她身旁,轻声问道:“你还好吗?能自己下山吗?”

      “我没事。”南姝回过身,却没有看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陈瑜的马嗅了嗅路过的南姝,低吟了一声,眼中噙满了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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