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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鹤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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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是短短几个月,楚周的几个城池皆被风卷残云一般吞到了北骊逐渐膨胀腹中。陈瑜常常一边擦拭着剑戟上错落斑驳的血渍,一边想着,这几个月里,自己的国家实是像一只饿极了的猛兽,磨牙吮血,抑或是一场难以遏制的熊熊烈火,一直在攻城略地,片刻不安歇。
面对血沫横飞的杀伐,他心中起初有着隐隐不安,但随着战事愈演愈烈,直至亲自谋划,以密谋反叛之名,将楚周战无不胜的常越将军反推向了楚周的屠刀之下,他才觉得,他已经不是那个驱使着猛兽和烈火一往无前的人了,他已经变成了猛兽锋利的爪牙,变成了灼烫的火苗,和它们融为了一体,失去了自我,继续朝楚周这个富饶之地前进着。
就在他又将楚周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南峥斩落马下,正是浑身浴血,意气风发时。楚周的使臣带来了讲和与和亲的请求,说周王愿意把他的小女儿嫁给自己做太子妃。陈瑜起初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没有多想,只安心在军营中等着父王下达继续进攻的旨意,不想,等来的却是答应和亲的消息。
战事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让陈瑜愤怒至极,他看着北骊英武军队,健硕的战马,依然充足的粮草,有种沉重的茫然。如同一只离弦的箭,从弓弦飞出,但迟迟听不到中靶之声,不知道飞到了哪里,有去无回,空空如也。
讲和之事很顺利,陈瑜带着侍从进了楚周的都城赴宴。本来以为,自己会带着军队人马,杀入这个富庶的城池,那将是惨烈的,血腥的,却又值得纪念的,等回到了北骊,北骊的权力与地位也将唾手可得一样。可是现在这般,一副歌舞升平,飞觥献斝的模样,让心中所想的一切化作了泡影。
在宴会上,陈瑜见到了楚周的小公主幸陶,听说她前几日刚刚过了及笄之年的生辰,比他要小五岁。她的模样让陈瑜想到了自己最小的妹妹,她今年也已经及笄,前几个月与北骊的亲贵成了亲,除了这些,便也没什么别的感觉。还不如她身后那带着一把长剑的女子令人心生趣味,她像个女侠客,眉眼却有江南的娇柔韵调,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守着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陈瑜在楚周住了几日,这天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上,听到了常越斩首,不攻自破的好消息,下一秒,他就用长戟刺入了南峥的盔甲,穿过了他的胸膛,他的热血就像倾盆之雨,落到了脸上身上,天昏地暗,血色淋漓。等睁开眼时,却只是惊了一身的汗,屋内只有满室的月光,茸茸的温柔,几乎要磨平了身上锋芒的棱角。陈瑜再无困意,起身去庭院里走了走,月亮却不像屋里那样可人,忽而一阵泠泠的笛子声缠绵而来,这几日一直如此,有种异国他乡的陌生,以及淡淡的悲戚,却又极其美妙。
站在门口的老仆见他醒了,赶忙迎了上来,陈瑜问他这笛声从哪里来,他恭敬而又带着些困意说:“这是南姝姑娘,我们公主最喜欢听她的笛子了,一睡不着就吵着要听,这是常事了。”
老仆说罢见他满是不知所以,又道:“就是前几日跟在公主身边的,您见过。她是我们楚周名将世家的女儿,自小陪着公主读书学女红,也习了一身好武艺,如今也是公主的女侍卫了。”
陈瑜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叫他退下,再抬头时,天上的月亮忽然蒙上了一点雾气,笛声也消失了。
翌日,陈瑜晨起在庭院中练剑,仿佛是初来乍到似的,才注意到了楚周那冉冉升起的朝霞,朝霞在天际铺开了一抹几近透明的橘色,像极了枝头初熟的橘子,也一如楚周饭菜淡薄的味道,连朝霞也是淡淡的,轻飘飘的,有一种海市蜃楼一般,如梦似幻的渺茫,陈瑜的心中翻腾起了一股热流,比这朝霞更要赤红而热烈。
正出神间,一个侍女在月亮门处探头探脑,动辄间,裙摆与地砖卷起了细微的声响,见陈瑜发现了她,才怯怯走了过来,说小公主幸陶听闻陈瑜武功盖世,太子若是想求娶她,就得打败她身边的南姝姑娘,若是赢了公主就嫁给他,若是输了就请自己回北骊。陈瑜觉得这话甚是可笑,前几日楚周的小公主就遣人来问自己要不要去同她们荡秋千、吃点心、捉迷藏,皆被自己一一拒了,看来这小公主并不知国仇家恨为何物,但在别的地方却早成就了一番别样的心性,实是可叹,陈瑜像听了一个笑话一样,草草答应了。
然而,楚周却不把这件事看做笑话,即刻布置筹划了起来,弄得排场极大,好像要从这次比武中挽回前些日子失良将、丢城池的耻辱,陈瑜看着这一切,又仿佛自己是专门千里迢迢来求娶公主一样,可笑至极。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渐渐地,陈瑜竟有些期待,细细想来,倒不是因为公主,也不是因为有人要挑战自己的武功,而是因为自己的对手。
南姝的武功的确很好,腾空而起时像一只蹁跹仙鹤,剑刃上的寒光将她面庞冰封起来,她并非是花拳绣腿,一招一式都值得让陈瑜凝神应对,这是一种享受,只觉得这不是一场比武,而且一种无声的交流。她点漆一般的眼睛,让人想起了扎营旷野时漆黑的夜色和漫天的星斗。他轻易躲过了她刺来的剑,正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时,她却忽然漏出了明显的破绽,几招过后,她的破绽越来越多,足矣让人轻而易举结束这场玩笑似的比武。
她是故意的。陈瑜收刃时,无意中望见了台下的小公主,她正红着脸咬着指甲朝南姝眨着眼,登时明白了些许。
陈瑜用几招剑式缠住了她,刀光剑影间,对她说了第一句话:“怎么,你是想输么,你们就这么想把公主嫁给我,你又不是公主,何苦如此操心?”
南姝欲要迎面用肩膀去撞陈瑜手中的剑,陈瑜便又收了势。只听她冷笑一声,语气中的恨意难以遮蔽:“我若是公主,早已束发上战场,与你们这群豺狼决一死战。”
陈瑜轻笑了一声:“只可惜你不是公主,若是,这仗还有的打,我也痛快!”说罢,他不再迁就她故意裸露的破绽,剑锋一转,胜负已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