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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叁 (三) ...

  •   接着李勉臣跟我讲起了他家里的事,琐碎又隐私。他在开口前没有问我是否愿意听,就像是早知道我肯定愿意听一样。
      他道:“我父亲以前还有一个姐姐和哥哥,哥哥很早就害病去世了,姐姐只长到了十八岁,在工作的时候出了意外,也先走了。因此他这个幺儿算是当作独苗养大的。我爷爷奶奶看得他娇且骄。老人嘛,都是这样的,半生下来只剩这一个宝贝,是真关爱儿子,也是真心疼自己。就这么一个拐棍了,当然要金贵点捧着,不能再折了。老有所养,养儿防老,是所有人的执念。”
      “我母亲比他大三岁,爷爷奶奶秉持着不能让我儿子受苦,要找个能照顾他的人的原则,与我母亲家说定了。我母亲是家里的长女,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我外公那时也算是国企的小领导,母亲在十八岁时以内部子女身份也招工进入里面工作,父亲则在镇上的一家供销社。他们结婚后,我外公辞了职,单位里才有了空位留顶给我父亲,他也因此得以离开乡下与母亲做同单位的同事。”

      “我母亲说,刚认识那会,父亲是唯一一个带着玫瑰花来见她的相亲对象。他年轻的时候就很会讨女孩子开心了。虽然好多年之后她才意识到,我父亲当时在外国电影里学来送的花根本不是玫瑰,只是一朵异样鲜红的月季。但是在那样的年代,这样大胆的爱意,轻佻又新潮的表达。母亲心里一下子就认定他了。长辈们的交涉和考虑如何她不在乎,她只认定了这觉得是会对自己好的人。”

      “我母亲说他们婚后几年,父亲也不是如今这个坏脾气。只是与婚前有些反差——变得有些懒,没那么殷勤。母亲不在意这些,她眼里,女人相夫教子照顾男人是应该的。母亲的态度,父亲很受用,但却不满足。”

      “没过几年,严重的问题来了,国企改制,一堆人下岗无业。”
      “我父母当年都是在买断名单上。”

      “当初答应我外公从乡下的供销社调到城里来倒是千欢万喜地没说什么,下了岗就开始埋怨,若不是母亲家非要他到城里伺候老婆,不得已离开了他自己的父母,留在乡下兴许还能有更好的发展,比如可以认识很多在外从商的人。而不是到了城里,官儿也没得当,玩也玩不过,人家都抽哈德门,他只买得起大金鹿。整日疲于应付交际和别人对他的冷眼,累如牯牛还没挣到好。他若是依旧留在供销社,这些年也当混个头儿,认识许多生意人,兴许自己也办了厂子,早就发财了,更不至于目下为生计发愁。拿着一点买断金,还不知道能吃到几时。”

      “母亲结婚后,多年未孕。”

      “我母亲二十年后都记得与父亲的第一次争吵是什么。那时候的液化气坛子也不是免费搬运的了——得多加五块钱。母亲不想出,就说自己搬上去。我家住四楼。液化气老板看我家是常客,见母亲一人将罐子扛到二楼去都实在艰难,于是就舍了那五块钱,打算帮个忙,将罐子替我母亲背到了家。母亲过意不去,给了他一袋橘子做感谢。而这送橘子的一幕恰被刚结束朋友聚会回家来的父亲看见了,父亲便心疑母亲出轨,讥她道:‘无花的老果子,倒想着换野精’。母亲委屈至极,两人大吵了一架,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母亲不是善于交际的人,没办法帮他网络人脉,也没办法助他升位。我们家被买断后从了做点小生意,父亲想办厂,虽然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说说而已,但我母亲却当成了挽救夫妻关系的红线稻草。她央求母家帮忙,找合伙做生意的路子。觉得生意要是能做成,父亲一定不会再说她无能无用嫌弃她了。”

      “后来,我母亲终于怀孕了,生下来的头胎却是个女孩。我父亲不太开心,但那段时间他生意渐有起色了,也觉得这女儿大约是带着旺气的。我父亲给她取名叫李苛。”
      “顾名思义,说要苛待自己,才能成为人上人。也更要苛待别人,才不会有人来欺负。”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叫李苛,二姐叫李戾。”
      “那个时候的技术,已经可以在胎里验性别了。母亲不肯,一来因为自己的身体,怀上一胎都难,害怕验出女孩做了引流手术,伤了身体,以后就真的再也怀不上了。而父亲,也像是守着莫名的清高,只在心里介意,只在妻子面前埋怨,却听不得外头的别人说他重男轻女。”

      “我母亲为这两个名字跟他吵了无数次架,这是第一次我父亲同我母亲动手——因为母亲不懂得他的苦心。而那个时候远有比小孩名字更值得头痛的生计问题,我母亲因此作罢。”

      “我们家的第一个生意是在郊区办了个养殖场,后来也尝试服装和食品生意。养殖场的生意是很辛苦很累的,但是能赚钱。起初我母亲能帮他一点忙,生意也办的不错。但不久就有了我二姐姐。我母亲挺着肚子忙里忙外,因此坏了胎气,胎儿瘦弱,她自己的身体也很变得很差。我父亲只得一个人忙外面的事。
      如此过了两年,生意又开始走下坡路,拆东墙补西墙,再艰难,他也不愿坏了气势和排场。生意人的成败靠什么呢?我想虚势和实力各占一半。他那时候还没发大财,但味儿已经拿得很足了。”
      “他这些年有过几个情人,这我知道。但是据他自己所说,他到现在也没在外面有私生子,因此自诩自己是这世界上无二的好男人。但母亲呢?早前生了两个,都是女儿,没接下一炷香火。被罚了多少超生款就不提了,成日埋怨母亲吃他的喝他的,还没办法给自己助力。因此说我母亲是个败家东西。”

      “妈妈生下二姐姐的那个冬天,他亏了很大一笔钱,很少回家。奶奶心疼他,给他用保温盒装了满满的饺子送去给他。回来的时候却脚下不慎,在石坡上滑了一跤摔残了腿。要照顾两个孩子一个老人,母亲更忙了。”

      我问李勉臣道:“你两个姐姐现在还好么?”
      李勉臣摇摇头,“都死了。”
      “……”
      “小姐姐在母亲给奶奶擦身体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偷偷爬上阳台摘花摔死了。大姐姐因此被责怪至深。”
      “由于疏忽,大姐姐没有接种白破疫苗。后来大姐姐死于破伤风。是被锈钉子扎到了脚板,不敢吭声,怕被爸爸骂矫情。一直忍到了死。”

      死得……这么草率么?我看着李勉臣平静如朽木的表情,又不忍细问。

      只听他继续道:
      “那个时候母亲又已经怀了我。这次生下的终于是个男孩,母亲同他吵架的底气前所未有得足了。”

      “我从小见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吵架争执的样子,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们家穷吗?不穷。我爸随便一次麻将输赢过三千。但他永不知足,眼里只看得见更好,若是不成若是出错那责就全在别人拖累了他。我确实没吃过钱的苦,我身上可以自由支配的零钱永远不会超过十块,买任何东西都要上报,四块钱的笔,二十块钱的书,只要我要,他们都会给我买,但都少不了一顿教育,少不了苦心婆口道‘我们家不比大老板,不能败家,不能瞎花钱,不许攀比’,反复念叨我们家的发家奋斗经历,以及父母养你有多艰难。很多话是事实,很多话又有些过于夸张——仿佛不结婚不生我,他们原本就可以不工作不入社会一样。”
      “我父亲是个不愿冒风险的投机者。这种人,他不能失意。得意时身边人未必能占多少光,但一旦失意了身边人就遭了大殃。他会有种错觉——都是因为你,才让他不得自由。”

      “你父亲是这样的人么?”李勉臣问我。
      我沉默着摇摇头——我爸没这么混。我妈脾气也很爆,我爸要是敢动她一指头,我妈估计立马左锅右铲、劈头盖脸地问候他祖宗十八代了。

      “这些年他确实错过了很多商机。很多合作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看见了风险,当被时间证明成商机的时候,他就开始受不了了。他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当商人,他是个半点亏都不肯吃,锱铢必较,追求无本万利的人。”

      “当然所有的错都在别人。万分不相干的事情他都能硬扯到一块儿去。诸如,因为母亲没有将他的皮鞋擦干净,导致他谈生意的时候无心专注。比如因为我,就只考了八十五分就有脸舔着看电视吃零食,让他为我的未来发展很忧愁,以至没办法签下这笔风险生意。”

      “真的很恶心。即便没人怪他,他也要先发制人,找各种理由怪别人。”

      “到后来,他连自己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都怪。怪爷爷奶奶自小不许远行,不许入伍当兵,不许与他心仪的外地女子结婚,不许他与同乡去江城或是北上做生意。一切只怕自己无人养老,所以当作人形拐杖一样的拴着自己。害得他只能在这座小城辗转庸碌。”

      “我总是觉得,我就算穷极九万汉字,也无法将他描述的十分活现。”

      “但是,我心中的他,就像是摄魂怪。而我的家就像是阿兹卡班。”
      “我从不恋家,从不想回去。”
      “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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