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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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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元二十五年三月,帝拟旨嫁和淑公主于顾丞相家小公子。九月初九,公主大婚。帝甚喜,大赦天下。
这一日,京都繁华热闹异常。顾子息身着朱红喜袍骑赤兔胭脂在前,后面缀金丹凤软轿里坐着他在心里藏了十几年的小姑娘。仪仗阵势颇大,侍从护卫列成队伍遥遥望不到尾。
帝后怜惜小女儿,将公主府选在京都离皇宫最近的一处。路途不远,琅华坐在轿中摇摇晃晃,思绪悠悠荡到了半年前。
凤琅华今年方满十六,上头哥哥们嫡的庶的加起来统共有六位,底下却再没有比她年纪还小的皇子公主了。皇帝子息单薄,膝下只她一位娇娇女儿,更是宝贝得不得了。她贵为嫡公主,母亲是当今皇后,外祖为当朝太尉,哥哥又是太子,自小养在深宫金枝玉叶当作明珠一样供起来。
如此虽有些娇蛮,仍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未长大的孩子一般。
她享了十六年的荣华富贵,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戏言一句想瞧瞧天上的星星到底什么样子,陛下都要专门为她建一座摘星楼。
然而受尽万般宠爱的小公主终于在情窦初开时栽了个大跟头。
婚期定下没有一个月,准驸马顾二公子在出城途中遭歹人所害摔下悬崖,那崖下是湍急的河水,于是顾子期连尸骨都没能寻得回来。
顾子期活着时,也是名满京都的绝世公子。
他生得极漂亮,姿容昳丽,半岁开口能言,三岁识诗词百首,五岁时已能作出锦绣华章,实在是为惊绝才艳的小公子。可惜缘薄命短,十六岁便已命丧城外。
成亲前新郎官逝世是大忌,帝后忧心小女儿婚事,又心疼女儿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于是折中将女儿许配给了顾家大公子。
同顾二家世没有半分差别,只是终究不如弟弟出色。顾子息同顾子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过差四岁,却事事都被幼弟比下去。
其实若没有顾子期,他也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样貌才学都顶好,可惜二公子往那里一站,便让人瞧不见大公子了。
琅华自幼同顾子期一同长大,有青梅竹马的情谊,皇后与顾夫人早为他们订下了娃娃亲。顾二死后,她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却又被许给顾子息,心中难免有怨愤。
她同顾子息的情谊并不深,只同子期一同喊一句哥哥罢了。印象中是位极其温润有礼的世家公子,却终究有些疏离生分。
待她将往昔略略想了一遍,轿子已稳稳停在公主府。
琅华有些不安的绞紧手指,饶是她被宠得无法无天惯了,终归头一回嫁人,心里难免紧张些。
头上镶了明珠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微酸,她俏丽明媚的一张小脸被罩在大红盖头下,倏而她听见帘子响动,紧接着一只手掌伸在她面前。
那只手自朱红广袖中伸出来,指骨修长明皙,手掌却宽大,掌心纹路浅浅。这样手相的人福气不深,琅华这样想。犹豫片刻,她终于抬起手腕搭在那只手上面。
触及一片冰凉,琅华微微瑟缩一下。她忽然记起来顾子期的手掌永远都是温热的。兄弟两个,可真是没有一处相同。
那手的主人似乎觉出她的不安,动作轻柔地将她稍稍拢住。而后将她扶出轿子,仿佛待她如什么稀世珍宝。
无缘无故代替兄弟娶了公主,丢下大好仕途,琅华想不通他为何还能这样温柔。又或许是碍于她的身份作样子,这样合理得多。
她身份尊贵,无需对顾家父母行礼,只依照礼制草草作了样子就被送入新房。新郎官去前厅应酬客人,她一个人盖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等着。
其实她从前想过成亲时的情形。那时顾子期还在,她见到他时,常偷偷打量着想他那样艳丽的容貌穿上喜服该是如何惊艳。
世事无常非人力能决定,饶是天之骄子如她,仍面对生死无能为力。她年纪还小,不懂得珍惜为何物,可惜时间最不待人,等她明白时已得到再不能更惨痛的教训。
然而这时她仍旧是天真烂漫,娇纵可爱的小公主。
天黑时,房门终于被人推开。
琅华本已昏昏欲睡,听得声响,浑身一僵,瞌睡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脚步声越来越近,周围有宫里姑姑一刻不停讲着吉祥话。喜帕终于被挑开。
琅华眼前由一片红变作喜庆热闹的新房。面前的人温润如玉眉眼似画,正噙了浅浅笑意望着她,眼底柔和得仿若初春冰雪消融的清澈泉水,这是她的夫君,大周的新驸马。
礼仪姑姑教导着新人喝了合翕酒,又是一通繁琐规矩,才终于领着侍婢们退下。
一时房中只剩两位新人。
琅华想起出宫前一夜,母后同她讲新婚之夜女子当如何的一番劝告。她抬头望了望顾子息,见他身量大约高她一头还要多,此时穿着喜服,墨发束起,可谓芝兰玉树丰神俊朗。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想来是喝了酒的缘故。然而皇兄们时而醉酒都是面色通红,这还真是奇怪。
一番打量下来,琅华心中虽并非十分惧怕,却还是有些抵触。只得硬着头皮怯怯唤了一声:“子息哥哥。”
顾子息昨日方在母亲房前跪了整整一夜,许是染上风寒,昏昏沉沉有些头痛。又因今日大婚不免应酬许多酒水入腹,本就虚弱的胃腹隐隐作痛。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只在见到一身嫁衣的小新娘时,心里有热流涌过。
只要能同她在一起,便什么都值得了。
他偏头咳了两声,想要替她将散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琅华却不习惯般躲了躲。于是他放下手,同她柔声道:“婠婠,你无需害怕。”
婠婠是琅华的小字,同她亲近的人都这样喊。他从前只叫她殿下的,琅华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唤她。
她摇了摇头。
他轻笑一声道:“我明白你心里还记挂着子期,同我成亲委屈了你。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逼迫你。”
琅华想说她是公主,没人敢逼迫她。就算嫁了他,父皇也早就赐了避子丹给她,无需她承受生育之苦。可她望见床上那一方洁白的帕子,目光还是瑟缩了一下。
他说得没错,她心里有别人。
那个曾说会娶她,会同她在一起,会待她好的绝色少年永远藏在了她心里。是别人碰也碰不得的一道伤疤。
房中喜烛高燃,烛花爆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月色凉凉,正映在小姑娘微微皱起的秀气眉头上。
她心中烦乱,顾子息蓦地倾身凑过来,她一惊,就要躲开,才偏了偏头,却见他不再更一步动作,只顿了半晌就撤回身子,手里拿着个明晃晃的物件,是她发上的金簪,簪子扎破手指,血珠顺势淌下落在帕子上。
他从容地将簪子擦净放到一旁,抬头冲惊愕的琅华笑了笑,安抚道:“你若不愿,做个样子就好。”
半晌,又温和道:“只是今日大婚,暂且合住一晚。待过了这两日,我便搬到偏房去住。”
琅华心里升出愧疚来,踌躇许久,才道:“子息哥哥,对不起。”
他仍旧笑着,起身轻柔地替她将凤冠取下,又自小桌上拿了梳子梳开她的头发,“婠婠你不用抱歉,你年纪还小,这样是极正常的事情。”
终于替她将长发梳开,他哄孩子一样道:“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入宫,你先歇下吧。”
琅华睁着一双眼睛看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她未有动作,顾子息又道:“我去外间睡,这两日染了风寒,若把病气过给你便不好了。”
于是拍了拍她的头,起身朝外间走去。
琅华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咬了咬唇,忽然喊住他。见他回过身来望向她探询的眼神,不由道:“你是不是不舒服,要记得喝药。”
顾子息眸光闪了闪,笑意更深,同她道:“今日吃过了,不用担心。你快早些睡罢。”
又想了想,问她:“你是不是害怕?若害怕我便让人去取明珠来。”见她摇摇头,他终于放下心来,又嘱咐两句,才走向外间。
其实他今日忙得厉害,哪里有时间喝药。只觉得胸口闷痛,扯着胃腹好若火烧一样疼,晚风将酒气吹去大半,只吹得他身上阵阵发冷。
外间没有床榻,新婚之夜夫妻不同床哪里能让别人知晓,自然不可命下人准备被褥。
顾子息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额,另一只手狠狠掐进胃腹。间或声声闷咳,因怕惊扰到琅华,咳得极小心。
他自幼身子不好,许是胎里带来的病根。父亲替他请过师父习武,后来有了一身强劲的内功,便渐渐没人记得他从前那些毛病了。
只道他是顾府里碌碌无为的大公子,样样不如弟弟,只比有心疾的弟弟身子康健,大体还是平庸的官家子弟。
如此,怎能配得上她呢?
昏沉间,他苦笑着想。
如此一夜。待琅华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望着屋内怔忪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在宫里而是在公主府。平枝秀安替她来梳洗,同她道驸马爷早早便起来了,此时正在前厅等她用膳。
琅华闷闷应了一声,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十分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