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弦上雪

11、笼中雀（十）+尾声

　　长达半个月的风暴终于偃旗息鼓，平静的海浪一层层拍上岩滩，破败的村庄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零星的几个男丁正互相扶助着把椽柱搭上屋顶，修补坍塌的房屋。
　　女人们有些就着露天的石灶生起了火，把清早从浅滩上的水湾里捡回来的小鱼和海草煮成汤。老人和孩子们也坐着帮忙准备食材，沙蟹被放进木舂里捣碎，一部分经过翻炒，另一部分直接分装到瓦罐中，小心地加入适量的盐和调味料封存，制成鲜美下饭的酱料以度过接下来可能面临的长时间食物缺乏。
　　人们总是在厮打到精疲力竭时，才会想起同类间的内斗其实毫无意义，大概这也是名为历史的东西所必需的循环，可惜在此期间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回来，给这些不断再现的事件平添了悲剧色彩。
　　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沿岸数十里以外的不归林持续着往日的宁静。人们短时间内应该还是不会主动靠近这里，毕竟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被拖入其中吞噬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有偶尔经过的、不知情的旅人会发现，这里其实是一处歇脚的绝佳场所，林中树荫密布，地表交错流淌的溪水清凉而干净，蹲下掬一捧就能直接送进口，枝叶间不时有飞虫与小鸟经过，间或还能看到一些大型四足野兽的踪迹。
　　有人还在树林中见过一位女祭司，她穿着浅绿色的服饰四处巡视，一不留神就会把她的身影与背景融为一体。
　　“淤泥的尽头、湿地的深处，巨石生满苔藓，地穴入口已然关闭；不要触碰青苔，拨开它们的人将被吞噬。”
　　谁也听不懂她在吟唱些什么，而她也不介意，还会喃喃地自言自语：“不归林吹起了风，那位大人的心意改变了。”

　　“我想要的是自由。”
　　血雀，一种生存在高海拔地区、耐寒而美丽的鸟类，有种骨子里带来的倔强执拗。
　　再加上人类不可理喻的情绪，就成了哈斯塔眼前青年的样子。
　　他没有顺从血雀的心意，而是在抗拒与绝望的挣扎中，将那颗种子萌发出的幼苗送进了他的体内。
　　这是奠柏完全体的一部分，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与适应能力，在过去的几百年间，这部分形体被封印在海底，奠柏残缺的记忆里也没有关于它是如何失落的线索。
　　但这一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那株幼苗与哈斯塔的精神发生共鸣，他的眼前迅速掠过万千过去曾发生过的画面。其中包括伊莱曾经在海底城的墙壁上见过的那些，但又远远不止于此；这些画面全部关于神与他们的信徒，最早甚至追溯到了人类有记录的历史以前，以不知名的神与其不可名状的力量为中心，四散延伸，生发出世世代代的纠缠。
　　哈斯塔看到，在最初的时候，神依靠着最后的信徒延续着存在，又因信徒的死亡而消失，从此堕入轮回。画面消失前他看清了神与信徒的面孔，恍然顿悟。
　　原来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
　　幼苗把血雀与奠柏联系在了一起，现在他能感觉到血雀的每一次心跳，甚至能通过神经传导感知血雀的心情变化。
　　他在恼怒，在惊慌，但更多的是茫然。
　　正如奠柏之前所说，这副身体的生命力其实已经被他耗尽，现在被注入了黑色种子强行扭转回来的这个人，还能算是伊莱·克拉克吗？
　　那他现在应该算是雀鸟，人类，还是一棵植物？
　　“吾已决定，将汝留在身边，直到吾与汝尽归尘土。”
　　哈斯塔抬手贴在鸟笼上，接触到的藤蔓自动脱落，把伊莱从笼中释放出来。
　　现在，也不必用笼子锁住他，靠奠柏延续的生命已经无法离开不归林半步。
　　“……我一定会杀了你，然后离开这里。”他怔怔地望着奠柏说。
　　哈斯塔愉快地笑了。
　　他说，非常好，我等着这一天。
　　命运与一些偶然的念头牵线搭桥，把他们绑在了一起。伊莱要杀死他，就等于杀死他自己，同生共死的联系已然形成，谁也无法再逃离。
　　尾声
　　百年后。
　　不归林的名字彻底被封存在了过去的时光，现在它和周围的丛林彻底连通，几乎没什么人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情。
　　往来的商人常常在森林中见到一个穿着红衣的青年，他喜欢在树干分叉的粗枝上休憩，从不理外人的搭话。但走近时，偶尔能听到他在对着空气说话，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像个自言自语的精神病。
　　“你昨晚又来乱改我的梦了。”他说，“我那晚拿的是香槟杯，不是橡木桶，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吾觉得很有趣。”
　　“你不是神吗？神怎么会无聊到整天和我做对，连我做什么梦都要管？”
　　“确认信徒的忠诚度是重要的日程。”那个看不见的对话者好像越来越近，声音就要贴上青年的耳边了。
　　“而且，日日重复梦见往事的人，并无资格评判吾是否无聊。”
　　一双手从青年头顶的树丛滑落，捧着他的脸向上抬起。青年顺从地任由男人在自己唇上轻吻了一下，顺着树枝溜下，紧贴着他坐下，从背后抱住了自己。
　　身心都被束缚在这里，除了做梦，还有什么办法能暂时逃离呢？
　　“放我走吧，哈斯塔。”他轻声说着，垂着眉眼并不抱希望。
　　“好。”
　　男人一口答应，声音低沉而温柔。
　　“汝欲往何处去，吾陪汝便是。”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青年不快地挣开，看也不看地朝树下一跃。一束枝条从一旁的树梢伸过来，将青年的身体稳稳接住，放在地面上。
　　“有何不妥？汝存活至今，已是逆转未来，有汝在身边，吾亦算得上圆满。汝将与吾同寿，息息相关，为何还总想离开？”
　　“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的。”
　　“汝想要‘自由’。”男人也跟着跳下，走出两步，在青年面前站定。“可吾并未完全理解，汝须留在吾身边，直到吾彻底明白。”
　　青年抬起头与男人对视，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那你要多久才能明白？”
　　“取决于汝。”
　　凉风裹着秋意再次把季节的轮回卷入森林，动物们匆匆运送着度过严寒的储备粮，树梢的枝叶开始变色脱落，把过去一年埋进泥土。又一季的蛰伏即将拉开序幕，然而来年它们还将延续着破土而出，将喧嚣的生命延续至虚无的彼端。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