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弦上雪

10、笼中雀（九）

　　奠柏留下这样一句评价，便不再理他，放任伊莱在笼中蜷缩成一团。花粉的效果很快显露出来，伊莱浑身发热，难受得在笼中滚来滚去，树木拼凑成的笼底并不利于散热，他只能在一阵阵发作的间隙昏昏沉沉地睡去，再被灼烧炙烤着醒来。
　　在此期间，伊莱做了许多个梦。他梦见被神选中成为信使后，偶尔产生偷盗或淫邪的欲望，不敢向自己的主人诉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惩罚和告诫自己忘掉那些龌龊的想法。他梦见第一次住进人类的村落，里面兴高采烈劳作的人吸引了他，他们为一场及时的雨水而欢欣鼓舞，获得猎物时更由衷地笑着，让他不知不觉就在里面耽搁了数年。他梦见第一次见到格秋，她华丽的服装、精致的面容以及优雅的举止让他深陷其中，也是那时，他第一次知道人类社会里还有商会与官员，有觥筹交错的酒席与衣香鬓影的舞会，这些都让他眼花缭乱，最终落荒而逃。
　　他实在不知道能拿出什么来换取与格秋对等的谈话机会，于是他写了一封信，把神赐予他的东西出卖给了人类。
　　事情的开端往往是人自身的选择，而延续发展则会渐渐脱离控制的轨道。那个年轻高贵的女孩儿很快发现了伊莱的价值，对他加倍地和蔼热情，伊莱只能以源源不断的消息来回报她。由于埋藏在深处的自卑感作祟，伊莱从未让格秋了解过自己的身份背景，以及提供这些消息可能面对的代价，因此格秋心安理得地和他保持着通信，也倾听着他生活中的烦恼，不时替他出一些中肯的主意。
　　她是个好女孩儿，伊莱至今仍这样觉得。
　　然而好景不长，没有什么能瞒过神的眼睛。伊莱被剥夺了荣光和能力，更重要的是，他给格秋送去的最后一封信，里面的内容后来被证实并不准确。她的家族损失惨重，以至于从此销声匿迹，伊莱也再没收到过回信，等他终于被放逐、能来到格秋的家乡打探消息，却听说她在半年前郁积成疾，又恰逢家里境况不佳，不治而亡。
　　如果说他是动用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谋取利益，得到了应有的制裁，一无所知的格秋又做错了什么呢？
　　数不清第几次醒来时，伊莱意识到是奠柏恶意地把之前蚕食掉的梦境原样奉还。他再也无法编造一些美好的回忆欺骗自己，而这是他在过去漫长光阴里唯一的慰藉。充满遗憾与痛苦的记忆在梦中反复到访，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他甚至再次闻到了格秋身上的香水，混合了西番莲、矢车菊与金盏花的清新气味，和她本人一样美好又奢侈，他只在舞会撞上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
　　“……放我走吧。”
　　被囚禁在笼中的第五日，伊莱终于开口恳求，沙哑的嗓音掩饰不住疲惫，态度依旧不卑不亢。
　　“放我走，或者干脆杀了我。”
　　奠柏就在鸟笼不远处，以他一贯的姿态负手立着，好像树林外的远方有什么值得注视的东西。听到伊莱的声音，他并没有立即回应，两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伊莱听到有风穿过树叶的声音。
　　他抬起头，无意识地吐出一声感叹：“这里越来越像普通的树林了。”
　　“因为吾改变了想法。”
　　“……是吗？我还以为是因为取回了那颗种子，你变得完整才恢复正常。”伊莱垂下头，“你不杀我泄愤，就放我走吧，我还要继续寻找救人的方法。”
　　奠柏这才转过身来，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上下打量着这个执拗的年轻人。
　　他看起来状况很不好，不久前受过的伤还在他脸上残留着苍白，经过这几日的折磨更显得心力交瘁，连身上的红色长袍都因为一层接一层的汗水浸泡都显得皱皱巴巴。
　　如果恢复原形的话，这小鸟身上的毛恐怕都炸起来了吧？奠柏无端想到这个场景，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吾不明白。”
　　“起初，吾只觉得汝愚蠢，痴心妄想不该窥探的力量。”他说，“吾的确不该窥视汝之神识，记忆也好，梦境也罢，都实在无聊透顶。但在此期间，吾有一事愈发不明——”
　　“究竟是何物，令汝如此执着？”
　　“神力？名誉？利益？”奠柏摇头，“似乎这些都不是。”
　　“哈哈哈哈……”
　　伊莱听着奠柏的话，忽然大笑了起来。
　　为了什么呢？那个邪神列举了力量、荣誉与利益，却没有提到爱情。
　　奠柏大概确实不了解人类，又或者了解得太深刻，那种脆弱又渺小的感情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世人或许打着“爱”的旗号做了许多事，但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一意孤行罢了。借着这个非人之物的疑惑，伊莱也是第一次直视和看清自己的内心。
　　“我只是……不想听凭摆布罢了。”
　　不想任由安排随波逐流，想向自己证明，结果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不是命运或别的什么。
　　否则，在这漫长不见尽头的生命中，又该追求些什么呢？
　　“原来如此。”
　　奠柏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黑白分明，原本应当属于一个神采奕奕的青年，可惜青年非要和自己过不去，才弄成现在这幅凄惨的模样。
　　他后退两步，稍微拉开与鸟笼之间的距离。青年还在抬头望着他，等待下一步的回应，奠柏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不需吾出手，汝已油尽灯枯，不出几日便会死去。”
　　“那就让我死在外面。”伊莱似乎也并不意外，毫不退让地坚持自己的要求。
　　“汝其实还有选择。”奠柏摊手，伊莱拼死取回的那颗种子在他手心上空跳动，它看起来又长大了一圈，已经有七八片叶子、四五条根，还在半空中舒展着。
　　“吾可以将它放入汝体内，汝不会再有生老病死，亦再不可离开吾半步。”
　　“好好想想，汝想要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