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世劫》十二影

2、归程2

　　被称作何叔的老人颤手哽咽道“小姐说什么呢，是老奴不愿离小姐太远，自愿在这边陲之处守着，只有知道小姐好好的，老奴才对得起老将军和老夫人，再说，谁又有小姐苦呢”
　　“何叔。你明日便随我回邺都，这里的茶肆，你就交给其他人吧，我看刚刚那位小二遇事沉着，不慌不躁，想来就不错，他可是这里的鹭羽？”
　　“哦，不是，只是这村子里一户农家的小孩，几年前父母都病死了，那时正好缺一个照顾茶肆茶水的，便让他来帮忙，这几年都做得不错，我也正要将他纳入麾下”
　　“嗯，那便让他接替你的位子，做这件茶肆的肆主吧，想来他也得心应手”
　　“是，……，小姐，可是想清楚了？这一回去，便是未知的深渊和无形的杀伐，防不尽，躲不掉，有那些人的邺都可是比战场还要凶险百倍啊”
　　钟离筠放下茶盏，杯底落在桌子上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坚决， “何叔，我们当初不就是从那虎狼遍地的地方出来的吗？七年了，也是时候回去了，更何况，阿泽还在那呢”说到这，似自嘲般笑了一下“您以为七年前那道圣旨，只是改了我的公主封号而已吗，我为赢长，阿泽为安王，长赢——则安”
　　“恕老奴多嘴一问，小姐此番回都，若是仅为了安王殿下，那么，大可以从宫中接出来，以我们如今的实力稍加布置，也不是不可能”
　　“何叔，接出来容易，自在却难，陛下会放心我吗？若不是我只是一个公主，怕是早就像七年前的定威将军府里的人一般，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他现在还需要我来对付高黎，在能代替我的人出现之前，我不能坐以待毙了，再说，难道我以后要带着你们和阿泽一辈子躲避皇家天罗地网的追捕吗？阿泽还小，身为皇子必会为下一任登上帝位的人猜忌，若是带走他，就算以后我把履冰阁留给他，他这一生只怕都难得逍遥”
　　“那小姐是想？“
　　“听说父皇身体不适，到底是有多不适还不知道，他不是一直宠爱廷亲王，一心想要把皇位传给他最心爱的人的儿子吗？根据鹭羽这些年的消息，我这个三弟可是没有他想的那样有出息呢，哼，也许不是他没想到，只是装聋作哑罢了“
　　“陛下本就偏爱廷亲王，他又会惯会揣度陛下的心思，讨陛下欢心，这些年看陛下的意思，这太子之位怕是他的了“
　　“他可是把他母妃的死全算在我母妃头上的，他要是登上帝位，虽说我母妃已经去世，怕是把所有的恨都转嫁到我和阿泽身上了“
　　何炎点头“那公主是想支持哪位皇子？“
　　钟离筠闭了闭眼“等回去我见过再说吧，这么多年了，故人早已不是故人了“
　　“唉！老奴不知道入那阴诡之地是对是错，但是只要小姐说回去，老奴拼死也追随小姐，保护小姐”
　　钟离筠听到此处，沉吟片刻“其实，您年纪渐长，若能从此安享晚年，也不失为……”
　　“小姐！“何叔打断，猛然下跪，磕了一头，直起身来才说道“我何炎一生追随将军，虽然不姓孟，但生生死死都是孟府的人，当年逃过一劫，活下来全是为了将军和夫人最疼爱的小姐，不然早就追随孟府众人而去，若是不能助小姐一臂之力，护小姐周全，反而以年长为由，安于享乐，炎愧于己心，小姐万万不要再提此话“
　　女子扶起何炎，道”何叔所言，焉可明白，这番去邺都，若是能时不时喝上何叔做的羹汤，那我也是开心的”
　　何炎坐下，转身问明和袁澈两人“哦，小姐的眼疾可好些了？“
　　明嘴快，上前说道“这眼疾也有七年了，初始虽然江蓠姐姐偷偷潜入军营为公主诊治过，但确是一年比一年糟糕，只在三年前，嗯……”讲到这她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并无阻拦她说，才有接着说道“三年前,小姐被箭射中，恰好那箭从额头斜擦向下，留下一道长长的疤，当时甚为严重，外界只知这一箭小姐的容貌毁了，却不知还有一箭，那才是致命之处”
　　“还有一箭？“
　　“还有一箭射在了胸前，血流如注，情况凶险，军医连箭都不敢拔，江蓠姐姐又不知在何处，一时鹭羽再去寻也来不及，小姐又曾下令不许大肆宣扬，让陛下的人知道，因此，只有几个老将军的老部下才知道”
　　何炎听到此处，嘴唇蠕动，转过身去
　　钟离筠笑道“何叔不必难过，你看我如今还能征战沙场，执刀耍枪，便知都不算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只是为小姐心疼，要是将军和夫人还在，又该有多心疼”擦了擦泪，又问“后来呢？
　　明接着说“后来有一个副将说认识附近一个大夫，虽然平时只为村民看病，但是医术颇佳，离军营又不远，那时小姐已经昏厥，便把他接过来了，那人十分年轻，带着幕篱，治伤时又不让别人呆在旁边，就连我也隔着帘子，直到一个月后他离开，也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他看过伤势，迅速拔箭止血，短短一月，小姐就能下地了，只是也失明了一月之久，他走时说小姐曾服用的眼疾药方若是稍加改正，效果更好，那药方后来我给江蓠姐姐看过，姐姐说确实要比之前的好，小姐这几年便一直用那个药方，倒是没有加重，只是还是时好时坏，尤其劳累之时，时常加重视物不清。“
　　钟离筠听的过程中有些失神，听到这里，接道“只是偶尔，大部分时间都是看不出的”
　　何炎起身，道“天色已晚，即已要追随小姐回故地，那来日方长，可慢慢叙旧，此时，还是赶快安歇吧，老奴便先退下，此间茶肆之事安顿下去，明日便起程”又转身朝明和袁澈说“你们两个也赶紧休息吧，房间热水都已备好”只是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袁澈道“是，只是小姐这次大战中为破那高黎国单于的“七环连弩”，受了内伤，白天还好，夜间几乎不能视物了，未免夜间有异，还是让明和小姐一间房，也能时时照看，等回到邺都，见到江蓠，再行诊治”
　　“原来如此，那明丫头上心些”细细叮嘱了一番，便和袁澈一同出去
　　行走至走廊尽头，何炎也并没有指出让让袁澈回哪间房，反而引着袁澈向院中走去，月光清冷，在这边陲之地更显凄凉，却也是难得的安宁，袁澈默默在一旁跟着，过了一会，钟离筠和明的房间暗了下来，何炎才停下“袁澈，七年前，我只是突然接到传信，说公主得了眼疾，让我速寻江蓠姑娘前来，只是这七年，每每心中都有疑惑，什么样的眼疾，连江蓠姑娘都束手无策，这眼疾又怎会如此突然”
　　“何叔为何不问小姐呢？”
　　“哼哼，你小子，我要是能问小姐还大半夜在这和你耗？”
　　“何叔，小姐视你如长辈，你若是开口，她必不会隐瞒”
　　“你既知小姐是我如亲长，本应不必瞒我，却为何不曾主动告知？”
　　“这……”
　　“这上一辈的人啊，若是走错路，对下一辈的人说也是后患无穷啊，小姐心中的苦太多了，我自小看着她长大，除了老将军和老夫人，小姐哪得过什么宠爱啊，父母兄妹，这些本该是最温暖的人对她来说只是冷冰冰的字眼，将军和夫人又……，小姐生性纯真善良，不怕无情，却最怕“虚情”，这次回都，怕是还想要一个答案吧，隐忍不发，久积成疾，又逢巨变，探源寻真，人之常情”
　　“小姐既不愿告诉您，那我……”
　　“袁澈！我不是要违逆小姐心意，可你知这世上什么才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吗？”
　　袁澈愣住，“不知”
　　“是心病，轻则孤僻难近，重则郁郁而终，更有人生出执念，走向不归”
　　袁澈低头握拳，须臾似下定决心“何叔，七年前，御使奉圣旨入军营，说威宁将军拥兵自重，违逆圣意，有谋反之心，邺都府内已满府斩杀，贵妃也已自裁，遣使赐罪，斩立决！安王殿下，那时还是五皇子，皇家之人，又年纪尚小，免受牵连，将军一生忠勇，谁都知道五皇子当时就是人质，从来将军和夫人对贵妃多有愧疚，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将军和孟小将军当即被缚，公主也被关进营帐，临近斩首时公主打伤兵士，奋力跑到将军身边时，斩刀落下，孟小将军、威宁将军并几位副将一起被斩，公主扑上去血溅满身，连眼睛里都是，公主一直擦一直擦，像是要把眼睛抠出来，也许是急怒攻心晕了过去，我和明把她带走，醒来后，就看不到了，不是血糊了眼睛看不清，是完全瞎了，后来您也知道了，传信找到江蓠，乔装带进了军营，江蓠也束手无策，只说她也不能保证医好，后面的事刚刚明已经和您说了”
　　何炎听到这，长叹一声“许是心病啊”
　　“江蓠姑娘也这样说过，不过也说不尽是”
　　何炎奇道“嗯？”
　　袁澈行了一礼，赶紧说“至于原因，连我也不知道了”
　　“连你也不知道？”又说“行了，去休息吧，走廊处左拐第一间，想必都备好了，去吧”
　　袁澈行礼后便转身走了，何炎站在院子里，看着月色长叹了一口气

　　次日，天刚亮，钟离筠和明走出房门，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茶肆门口，虽然外表朴素之极，却已在这贫寒之地不多见了，何炎和袁澈已牵着马在车旁等候。
　　“何叔，用不着马车，还是骑马方便些”
　　“小姐不用担心，我已给沿途各地的坊间茶肆去了消息，一路上都会有人接应，等到邺都城外，再换马而行，这一路也些许舒适些”
　　钟离筠正要再说，何炎道“我知小姐不是身体娇弱之人，常年军旅，这点奔波不算什么，可是，小姐受了内伤，若是不在路上把伤养好，到邺都被人察觉出来，怕是会被有心人做文章”
　　明也说“何叔说的是啊，小姐”
　　钟离筠稍加思索，便笑道“那就听何叔的安排”
　　何炎面露喜色“那明一同在车内照顾小姐”
　　“但何叔有一点错了”
　　何炎，袁澈和明三人面面相觑，都从各自眼神里看出了不解。
　　钟离筠说“我若是没有一点伤回去，我这位父皇怕是更会多心，而这有心人也会更多”她看向三人“父皇正缺一个把我留在邺都的理由，我们就得主动给他一个，不然还得让皇帝陛下自己来找一个理由，若是他找不到，怕是有心人就要体察圣意，为君分忧了”
　　“小姐是说，若是受伤回京，对陛下和满朝而言都是最好的局面？是啊，打了这么一仗，小姐已在民间甚有威望，安王殿下渐渐大了，不放心让你再驻边疆掌军权，至少对天下人来说，只有小姐的身体有恙，不宜领军才是最好的理由，又可彰显陛下慈父之德“
　　“在那位宣旨御史前面几天回到邺城就行了，以示我的敬畏和思亲之心 “
　　明听到这，赶紧抢说“小姐放心，那个老家伙，我给他专门滴的玉液琼浆，没个几天我保证他下不了床“
　　何炎呵呵笑道”明丫头现在还会药理了？“
　　“是江蓠姐姐，在营中，给小姐的药必须要我亲自煎，里面有一种药材，和一种吃了会让人上吐下泻的药草长得十分相似，她怕我认错，逼着我花了好几天辨别那两根草哪不一样，江蓠姐姐说，这种药误服了一般医官都会以为是水土不服，但会腹泻不止痛苦不堪，哈哈哈，哎！正好，在前面的驿馆旁边我见了那种药草，给那狗官狠狠挤了好几滴进汤里，他还以为是水土不服，哈哈哈哈哈“
　　袁澈无奈摇头，接道“后来小姐就说，圣意不可轻怠，淳淳思父之心还请谅解，让那狗官在那养病，带我二人先行。“
　　“我才不想和他们一起呢，别别扭扭的，想打又不能打“
　　何炎叹道“拖病躯急归，也让陛下有了把你控制在邺都的理由，却是最适合的做法“他眉头紧锁看着钟离筠，如此走一步算三步的日子也许以后要日日经历，又是何时到头呢？
　　这马车看着不打眼，入内后，却是大有文章，里面铺有厚厚的毛毯，松软舒适，两侧小窗为方便做成推拉式的，拉开时能够嵌入格子里，一道细细的珠帘用小绳卷住，放下后从马车里面看外面很是清楚，而从外面看马车却什么也看不到，马车里有一小案，四角皆用棉布缠紧，用铁丝固定在马车厢底部，十分稳固，案上有一磁石所做的茶盘，用钉子牢牢钉在案上，白玉茶杯和茶壶用细密的小铁丝网一圈圈箍住，放在茶盘上纵是马车颠簸也不会打翻任何东西，另有一个架子侧放，同几案一样固定住，一排排的药材瓶子和茶杯一样稳妥地放在上面，里面是治疗眼疾和内伤外伤的药材。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镶嵌在车顶正中，用布遮住，想来是夜间行路时拿下，钟离筠看遍，同赶车的何炎说“何叔，这马车设计的甚为精妙，不知您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机巧之术“
　　“小姐误会了，这马车上的设计不是老奴做的，小姐可记得昨日茶肆内那位老者？“
　　“嗯，听他知道的事倒是挺多的，不似寻常山野村夫，看着竟也眼熟，却想不起到底是何人“
　　“这车内的机关和桌案的打磨都是经他之手，只因他爱喝酒，却又去不起酒馆，平日就拿些机巧玩意来我这换酒喝，一来二去，我发现他在机关上似乎颇有造诣，便请他打了这辆马车，里外的机关啊，有些是老奴也从没见到过的，他呀，有时又在茶肆内同众人说笑，什么都知道，有时又似乎疯疯癫癫，什么也不懂，昨日还有位书生，常来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呵呵呵，焉知不是大智若愚啊”
　　“没有让“鹭羽”查探一番？”
　　“小姐啊，这世上不是什么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的，那吴老头除了话多没做过什么奇怪的事，对我们没有什么影响，安安静静守本分地在那村子里呆了这么多年，何必非要去查，知道他过去怎样呢？人啊，有时难得糊涂，哈哈哈哈”
　　何炎似是意有所指，钟离筠也不答话，袁澈骑马在马车旁跟着，明在马车里又睡着了，她把毯子轻轻盖在明身上，一马一车向前奔去，留下无数飞尘。雾蒙蒙似是看不透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