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哎呦

9、【碎片/肆】

　　01）
　　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那样发生在烟雨朦胧的江南雨巷，阿婆和阿公的故事也避免不了落入俗套，那是十几岁的年纪。
　　阿公第一次见到阿婆是在1970年的春天，那天阿公站在他的父亲身边配药材，阿婆穿着一件白色棉布衬衫和一条素色碎花长裙，小皮鞋外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子，编着两条麻花辫，干净又漂亮，被她的母亲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阿公家的药店，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他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侯医师，我们囡囡跳舞的时候把脚给扭了，您快给看看吧。”白母着急地跟侯父说道。
　　“快快，这边坐。”侯父赶忙叫人坐下，“先把鞋袜脱了吧。”
　　白音小心地把鞋袜脱去，露出一只白嫩的小脚，那只脚上因为扭伤而变得红肿，在白嫩的皮肤上尤为刺眼，连侯华都没忍住皱了眉。
　　一路上女儿一声不吭，白母还不知道女儿的脚伤竟然这么严重，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一瞬间红了眼眶。
　　见状，白音轻轻牵住母亲的手，柔声安慰着母亲说：“妈妈，没事的，我不疼，真的。”
　　“都肿成这样了，还说不疼呢，小姑娘很坚强啊。”
　　侯父握着女孩的脚仔细检查了一番，开口叮嘱说：“还好没有骨折，只是扭伤了，我去配一些草药，敷几天就能好，但是这段时间舞可不能再跳了啊。”
　　说完就往药柜走去配药，过了一会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一盒黑漆漆的药膏，递给一旁的侯华，说：“阿华，帮这个姑娘上药，那边又来了个病人。”
　　又指着侯华对白音笑说：“你放心，这小子上药的手法还是好的，要是弄疼了你，就告诉我，我收拾他。”
　　白音被逗笑了，柔柔的应了一句“好”。
　　等侯父走后对着侯华说：“麻烦你了。”
　　不知怎么的，看见女孩笑意盈盈的对他说话的样子竟红了脸。
　　为了不让人看见这一幕，快速低下头搅了搅药膏，说了句“不要紧”。
　　当他的手握住她的脚的时候，他心里想着，原来女孩子的脚只有这么小啊，然后才轻轻地把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腿上。
　　小心翼翼地把药均匀地涂在女孩脚上，时不时问女孩一声“疼不疼”，见女孩在摇头，才又给涂药的部分仔细的缠上纱布。
　　对他来说那么简单的上药的动作，今天做起来却格外的提心吊胆，生怕弄疼了她，直到把纱布固定好才终于松了口气。
　　而后叮嘱说：“记得两天来换一次药，一周左右就会好的，可以慢慢地散散步，但一定不能跳舞，知道了吗？”
　　白音乖巧地点了点头，回答说：“知道了。”

　　02）
　　从那天之后，侯父发现了儿子总是不时地往药店门口张望，但因为儿子在看诊时也没出什么错，也就没有在意，毕竟自己也年轻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都有自己的心事，随他去吧，侯父这样想。
　　这天，天气正好，侯父在后院晒药材，只留一个伙计和侯华，伙计倚靠在一旁打盹，侯华在柜台后翻看医书，一时，店里静的只有翻书的声音。
　　突然女孩温柔的声音在药店里响起：“那个，我来换药了。”
　　今天白音还是穿着白衬衫和长裙，不同的是没有把长发编成辫子，只由它随意披散着，发边夹着一个有桃红色珠花的发夹。
　　这样的白音真好看，侯华竟看得有些痴了。
　　倒是白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说了一遍：“我来换药了。”
　　侯华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走向白音说：“哦，快坐下吧，我给你看看。”
　　经过一番检查，侯华才松开皱着的眉，笑着对白音说：“这个药不用再敷了，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好好注意不要太用力就行，我再给你一些草药包，你拿回去，睡觉之前用热水兑开泡泡脚，以后跳舞觉得脚累了也可以泡的。”
　　听着侯华这么说白音也放心了许多，又问说：“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跳舞？”
　　“再多休息两三天吧，不急在这一时，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虽然也不至于真的要一百天，但怎么说也要仔细些才好。”
　　“我知道了，多谢你。”白音想了想说：“每次都是你给我换药，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侯华，中华的华。”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多谢你，侯华。”道完谢，又说：“那我先走了。”
　　白音都走出门口了，侯华突然追上去，问她：“以后你就不来这了吧？”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问有些奇怪，停顿了一下说：“以后我还能见你吗？”
　　白音虽不解，但还是笑说：“以后你可以来文工团看我跳舞啊。”
　　女孩大大的笑容在太阳下闪着光，一时晃了他的眼。

　　03）
　　时间从1970年春到了1971年秋，他们的感情在朝夕相处中慢慢加深，每天侯华都会骑着自行车在白音从文工团下班之前等在门口，迎着晚霞，白音坐在侯华自行车后座上，抓着他的衣服后摆，嘴里哼着歌儿，任由霞光照着她的脸庞，和他的整个背。
　　直到那天，侯华没有骑自行车，只是那么站在文工团门口。
　　看到一群女孩从里面走出来，白音走在最中间，由女孩们簇拥着，她把头发高高的盘起来，露出白皙细长的脖子，身上穿着练功服，显得整个人修长又优雅，在那么多女孩子，侯华一眼就看到她，果然他喜欢的女孩子就是这么耀眼啊。
　　“音音！”
　　白音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她知道是侯华，于是跑离人群小跑着去到他面前，笑容一如既往的好看。
　　还没等她开口，他先抱住了她，白音挣扎了一下，一张小脸羞得通红，躲在侯华怀里说：“好多人看着呢。”
　　“就一会。”
　　他没有放开她，反而抱得更紧了。
　　白音见没有太多人关注这边，也就不再挣扎了，任由他抱着她，只是隐约觉得气氛有些沉闷。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问：“怎么啦？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音音。”
　　只叫了她的名字，没说多余的话，但她知道他有什么想说的，也不着急，轻轻地“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过了一会，就听见他闷闷的说：“音音，父亲让我去台湾继续学习医术，要去好几年。”
　　白音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任性的叫他留下来，还是让他放心去呢？
　　她选不了，只能说：“我知道了。”
　　他说：“音音，你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她说：“好，我等你。”
　　1972年春，他走了，坐上了去往台湾的船，没有回头。
　　这一等啊，就是三年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一定会等下去的，一直等到他回来兑现他的诺言的那一天，只是，天从来都不遂人愿。
　　那段日子里，斗倒了从事教师职业二十多年的白父，一时之间白家只剩下两个女人孤苦无依，街坊领居都害怕和他们家扯上关系。
　　只有隔壁陈家站出来说想要娶白音做自家儿媳。
　　白母自然乐见其成，只是知道女儿心里有人，自然是不愿意的，就说了一句“姑娘家家的没有那么多日子可耽误”。
　　之后就让女儿自己做选择了。
　　陈子旭，也就是陈家那个心仪白音的大儿子，倒也是个有礼的，见白音不愿意，也没有勉强，与白家来往也和往常无二。
　　侯华离开的第四年，侯家举家迁往台湾的消息在整个镇子上传播开。
　　白音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有些人注定了是等不来的啊。
　　不日，白家独女白音与陈家长子成婚的消息又在镇子上被宣扬开。
　　婚礼那天，陈家大摆宴席，门庭若市，来往的宾客都说两人郎才女貌，是金玉良缘。
　　连白音自己都觉得，陈子旭确实是适合婚配的好人选，样貌好，家世好，对她也好，这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04）
　　白音爱过陈子旭吗？
　　这个答案她说不清。
　　说不爱吧，那如此热爱舞蹈的她为什么愿意为他吃生孩子的苦，为什么愿意这么多年同他相濡以沫，为什么会在他的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在他离世那么多年后依然孤身一人。
　　说爱呢，那为什么当侯华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的时候，她还是止不住的心动，甚至落泪，六十多岁的人了，竟还担心站在他面前的自己会不会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美丽，会不会还是他喜欢的模样。
　　女人啊，还真是不管到了什么年纪都还是在乎自己在心爱的人面前的一举一动。
　　当他再一次拥抱她的时候，心里只觉恍如隔世，他们之间隔了四十七年，这一刻，那四十七年的时光终于还是被这个拥抱填满了。
　　被思思带到阿婆面前的除了阿公，还有一箱没有被寄出的信件，阿公只拿出其中一封，说要念给阿婆听。

　　亲爱的音音：
　　展信佳。
　　来台的第一夜，想念。
　　今夜繁星甚多，不知你那边的星空是否与我相同，也不知我们能否看到同一颗星子，猜想此时你或已入眠，我却独自在床榻辗转反侧，久久不能眠，愿独自一人浅酌这世间纷繁故事，再在夜梦中细细低语于你，仿佛你就在我身旁，与我逗趣、与我交谈、与我情思绵绵。也害怕，害怕想你，更害怕做梦时梦不到你。想到那日你未曾前来送别我，直至今日心中还觉遗憾，转念又觉，若是你前来，少不了掉两颗金豆子惹我心疼，那时我定是不舍留你一人而远走的，为此不免庆幸。
　　自相识，还不曾与你表白心意，便趁此月色，将我诉说与你。初见你，只觉你美，旁的一切便显得黯然；看你一声不吭地忍耐脚伤，又知你坚强；见你在舞台上翩然起舞，宛若欲飞的蝶，便暗自想，若是能只为我而舞该有多好，但又不愿让你的美失了颜色，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自私了些。往后，你只管去做你所想所爱之事，无论你随光去往哪里，我都愿意追随你，就好像现在你在远方等待我一般。只愿你心似我心。
　　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你一切安好。
　　侯华
　　写于1972年3月